曾文正公与中国文化
湘乡曾文正公,以同治十一年二月初四日卒,迄今已六十年矣。此六十年,为我国历史变化最剧之期。举凡学术思想,社会组织,莫不受西洋之影响,而根本动摇。我国旧有文化,处此危急存亡之秋,前途之命运如何,将继续存在发荣滋长欤,抑将为外来势力所摧残澌灭欤,此有识之士,所椎心泣血,劳思焦虑,以求一正确之答案者也。兹事体大,非末学如余仓卒所敢置答。虽然,有一义焉。一文化之能存在与否,当视此文化之有无价值而定。而此文化之有无价值,当视此文化所产生之人物有无价值而定。中国数千年来,旧有文化所产生之贤人君子,豪杰志士,史不绝书。最近复能产生曾文正公,道德、文章、事功,三者皆可不朽,文正之荣,亦中国文化之荣也。文正殁后,忽忽已六十年。流风余,不绝如缕。吾人撰文纪念,固不胜其感慨。然旧文化之确有价值,则观于文正人格之伟大,而益坚其信心焉。
一国文化,往往有其特性,而产生一特种之人物。吾国文化之特性,就大体言之,在理想与实际并重。与印度之过重理想,罗马之过重实际,均有不同。故所产生之优秀人物,往往为实际的理想家(practical idealist),所谓有体有用之人才者是也。有体即是有原则有理想,有用即是有方法有条理。吾国教化与政治合一。教化属理想,政治属实际。政教合一,乃理想与实际并重之表现。国人向所尊崇之政治家,为有政治才能之道德家。西洋基督教兴后,政教分离,政治家未始不讲道德,然不若吾国人之更为重视。曾文正公以道德家而为政治家,合于吾国人之标准。李文忠事功有余,而德不足以服人,当时激起笃旧者之反对,益重用所谓洋务人才,如盛宜怀辈,人品日寙,流毒至今。袁世凯惟尚权诈,更远在李文忠之下。廿载以还,政治舞台上活动之人物,才识益卑陋不足道,心目中惟知有袁世凯,不知有李,更安知有曾。此国事之所以日趋败坏也欤。
我国数千年来之政制,虽号称为君主专制,而实际则为贵族政治。贵族有二:一则为世袭贵族,一则为自然贵族(natural aristocracy)。世袭贵族,惟恃血统。自然贵族,则恃才德。我国春秋时代,世袭贵族阶级已渐次崩坏,自然贵族代之而兴。孔子以匹夫而为百世师,自然贵族也。降及后代,科举之制兴,虽末流所至,弊端丛生,然其打破贫富阶级,由全社会中拔取自然贵族之功,盖不可没。自然贵族,昔日尊称之曰读书人,曰士大夫。其责任在为吾民族之领导人,为吾民族文化之继承者。遇有外侮或内乱,足以摧残吾民族,或吾民族所相依为命之文化,则士大夫中之优秀者,义愤填膺,投袂而起,执干戈,冒矢石,奋死以与此大敌,相斗于血渊骨狱之中。中华民族,与中华民族之文化,历数千年而不灭亡者,赖有此优秀之士大夫耳。曾文正公,即此种优秀士大夫之一领袖也。今日之智识阶级,昔日之士大夫也。受国人之供养,享尽权利,而不肯稍负责任。外患内乱,相逼而至,袖手不救,是诚何心?吾民族果无复兴之望乎?吾念及此,吾益仰望想象文正公于无己也。
今日中国不能产生伟大之领袖,其故实由一般人太缺乏宗教性。吾所谓“宗教性”,即纯洁之动机,坚强之意志,与热烈之情感而已。今之国人,既无风□,复不严肃。非浮薄纤巧,轻举妄动之少年,即与时俯仰,世故极深之乡愿。文正为人,极富宗教性。故气魄雄厚,以身作则,运其人格感化之大力,以为一代之领袖。读其《湘乡昭忠祠记》:
君子之道,莫大乎以忠诚为天下倡。世之乱也,上下纵于亡等之欲。奸为相吞,变诈相角。自图其安,而予人以至危。畏难避害。曾不肯捐丝粟之力,以拯天下。得忠诚者起而矫之。克己而爱人。去伪而崇拙。躬履诸艰,而不责人以同患。浩然捐生,如远游之还乡,而无所顾悸。由是众人效其所为,亦皆以苟活为羞,以避事为耻。呜呼,吾乡数君子所以鼓舞群伦,历九载而戡大乱,非拙且诚之效欤?
《与刘孟蓉书》:
国藩入世已深。厌阅一种宽厚论说,模棱气象。养成不黑不白,不痛不痒之世界。误人家国,已非一日。偶有所触,则轮囷肝胆,又与掀振一番。
及《复郭筠仙书》:
国藩昔在湖南江西,几于通国不能相容。六七年间,浩然不欲复闻世事。然造端过大,本以不顾死生自命,宁当即问毁誉。以拙进而以巧退,以忠义劝人而以苟且自全,即魂魄犹有余羞。是以戊午复出,誓不返顾。
知文正之志节意气固有超出乎世俗利害之外者,此非宗教性之忠义血性,有以迫之使然乎。
文正气概志节,虽足上薄霄汉,然文正之伟大。仍在其平实处。其《复杨芋庵书》内,谓:
凡道理不可说得太高,太高则近于矫,近于伪。吾与僚友相勉,但求其不晏起、不撒谎二事。
日记中所以自勉,及家书中所以告诫子弟者,千言万语,反复叮咛,要不外勤慎廉俭,习劳有恒诸义。近人好为大言,喜谈革命。一己之良善习惯毫不养成,日惟从事于打倒他人及改造社会之工作。崭新之革命家,一行作吏,其贪污无耻,远甚于昔日之旧官僚。今日此种新人物,满街皆是。以此辈而握政权,讲人治固谬,讲法治更谬。盖国人大多数不识不知清议舆论,既无甚大权威。则欲求法治,亦必须有领袖人物,克制自私自利之心,奉公守法,树之楷模,然后道一风从,人人皆以守法为荣,违法为辱,法治乃有始基可言。美国,法治之国也。然其开国诸人,如华盛顿、佛兰克林,皆私德卓绝者。华盛顿不为第三任总统,出于彼之谦退,然后后人奉之为不成文法耳。要之,文正过人处,在由平实以渐企乎高明。吾人效文正不成,犹不失为诚实不欺,忠于职务之健全国民,所谓刻鹄不成尚类鹜者也。
我国过去教育目的,不在养成狭隘之专门人才,而在养成有高尚品格,多方发展至完人。求之西方,以英国牛津、剑桥两大学之教育理想,与此为最近似。曾文正公,即我国旧有教育理想与制度下所产生最良之果之一,故能才德俱备,文武兼资:有宗教家之信仰,而无其迷妄;有道德家之笃实,而无其迂腐;有艺术家之文采,而无其浮华;有哲学家之深思,而无其凿空;有科学家之条理,而无其支离;有政治家之手腕,而无其权诈;有军事家之韬略,而无其残忍。西洋历史上之人物中,造诣偏至者固甚多,然求一平均发展,道德、文章、事功三者之成就,可与文正相比者,实不数觏。而文正之在中国,则虽极伟大,要不过为中国正统人物中之一人。呜呼,斯真中国教育之特色,中国文化之特色也。夫就养成人品而言,我国文化,实有其特长。此非夸大之辞,客观之例证累累,皆可复按。中国人之所长,在意志之训练,所短,在智慧之运用。求智之虚心,每不敌其求善之热忱。近世西洋人,开发智慧,造乎其极,然此风实由古希腊人启之。苟无古希腊人之侧重智慧,西洋科学之有无,未可知也。为今之计,吾人一方当发挥固有文化之特长,一方当尽量开发智慧。君子时中,物穷则变之说,深中于我国之人心。苟非顽固悖谬,断无只死固拒科学文明之理。彼以提倡科学方法自命者,正不必相惊伯有,视旧文化为大敌,以为非摧毁甚好之旧文化,则更好之西洋文化不能输入。微论此说理论上不可通,事实上亦不可能也。且中国旧文化,向不藐视智慧。格物致知,慎思明辨,本是吾儒分内事。曾文正公,旧文化之典型人物也。然中国之新事业,如派遣留学生、创设机器局、江南制造局内译西书等,皆造端于文正。以基督教之绝对排斥理智,在西洋尚能与科学调和,并行不悖。孰谓素不蔑视智慧之中国文化,反不能与西方科学互相调剂,收截长补短相得益彰之效乎。此亦今兹曾文正公逝世六十年纪念中,吾人对于中西文化关系应有之认识,而不当视为迂阔之言者也。
(《大公报·文学副刊》第253期,1932年11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