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河水向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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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北方的冬天来得快且猛烈,没有给万物任何准备,寒风得意地吹着口哨,肆意撕扯着满是补丁的衣角,一张一合地像生火做饭的风箱口,吧嗒吧嗒……。大多数树上的叶子早已投降,举着双手藏在泥土里。极个别还在抗衡的树叶也蜷缩在一起,一阵风刮来,纷纷离开树枝在空中做最后的挣扎。傍晚时分,夜幕降临,风在夜的掩护下更加猖狂,逼迫着树枝摔打这本就不太牢固的房屋,发出胡乱的声响。小孩子早已钻进被窝,蒙住了头,生怕吹着口哨的二流子把自己抓走。

“咚”的一声,屋内的锦程猛地一惊坐了起来,好像有人跳进院子了。“谁——”她喊了一句,外边没有人回答。他推开窗户,白茫茫一片,她探出头,左右看了看,地上一个脚印也没有,整个院子像是铺满了棉花。她还是不放心,摸黑点亮了煤油灯,熟练地用针拨了拨灯芯,灯光变亮,屋内封闭的并不严实,钻进来的风差点把刚点着的灯吹灭,锦程赶紧用手捂着灯芯。她咬着牙穿上冰凉的衣服,轻轻地推开门,顺着声音的方向寻找,院子东南角有一块砖扎进雪里。除此之外,一点痕迹也没有,她哆哆嗦嗦地回到屋里。钻进被窝许久,牙齿仍旧不停哒哒哒地响。天太冷了,她蜷缩在被窝里,不敢动,生怕仅存的热气从被窝里溜走。过了许久,冻僵的脑子才逐渐苏醒过来,她往被子里钻了钻,蜷缩成一团。她不知道自己过了多久这样日子,这样的日子什么是个头呢?

“哈哈哈,这雪下的真好嘞,明儿个跟你爹打雪仗”屋东边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俺不,俺要堆雪人嘞”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撒娇着说。“明个还有事儿……”一个男人用低沉地声音说。“咋了,你这有孩子,下雪了还不跟孩子玩,你瞧瞧那对面的,想跟孩子玩还冇嘞”守良媳妇兰香提高声音说。“你小声点……”守良提醒着说。“咋,俺就这大嗓门!”“哎——”守良叹了口气不再说话。锦程现在不能听孩子这两个字,结婚两年了,肚子一直没有反应。慢慢地闲话就传了出来。她多么渴望有一个孩子呀,这不仅仅是自己会生育的证明,更是填补这寂寞的日子。她时常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她的耳边总能听见孩子的叫声,她越是压制着自己不去想,心里却越放不下,这些话能给谁说呢,总不能还跑到娘家去诉苦吧?绝对不能,这不是自己性格呢。她绝不能让爹娘再操自己的心。虽然自己早已经有准备,但生活的磨难还是远远高于自己的想象。大嫂兰香总是在给自己找难堪,尤其现在时不时地借孩子的事情挖苦自己,这让他难以接受。她一直试图保持沉默,想用自己的行动感化大嫂,可是从目前看来,这是不肯能的。“哎”想到此,她长长的叹了口气。哪里有结婚的第三天就给了兄弟媳妇一个下马威的大嫂呢,她清晰地记得那个情景。结了亲,对老甲的家的确是件高兴事。老甲的夫妇沉浸在喜悦当中。只有守良媳妇感觉到一种危机,她如临大敌地般审视着刚进门的媳妇儿。饭桌上,都在开守喜的玩笑,一家人都哈哈大笑。守良媳妇板着脸对锦程说:“啥几把新媳妇,过了昨天就成旧媳妇了!”“大嫂?”锦程的笑容顿时在脸上凝固,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下去才好。一桌子人吃惊地看着兰香,不知道该从哪个地方去揣摩这句话的含义。老四老五低着头嘿嘿地笑着,锦程更觉得不好意思,羞涩地把头扭向一边。老甲的媳妇捣了捣守喜,希望他能站起来化解这个尴尬的场面。

“哎,大嫂啥新媳妇旧媳妇的,说这些干啥类,大家都吃饭吧”守喜说。

“我说兄弟啊,你心真大,就你这当兵走了,恁媳妇去公社上班,你就不担心?”兰香冷笑着问。

“这——这有啥好担心的”守喜故作淡定地说。其实,这个事情他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作为一个男人,谁愿意去给妻子坦白自己这些隐忧呢,这都是让别人笑掉大牙的事儿嘞。

正如刚刚对生活的有个美好的向往,一盆冰渣子水就泼了过来。

锦程站起身,守喜紧跟着媳妇跑了出去。

老甲的媳妇也跟了出去。

“嘿,守喜啊,可别怪俺冇提醒你啊”兰香冲着屋外喊道。

老甲的低着头,局促地在桌下搓着手。一顿喜宴就这样被搅黄了,老甲气呼呼地瞪着守良,守良也不看他,低着头逗着女儿。

“恁都不吃?那俺吃了啊,真多好东西,白瞎了”边说边将菜都挪到自己眼前,大模大样地吃了起来。

“大嫂,还有俺嘞,俺们吃嘞”老四老五拽着盘子说。

咯咯咯——不知谁家鸡窝里的鸡又等不及太阳,引得村里的鸡都躁动起来,鸡扑闪着的翅膀碰撞着鸡窝,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响,这种声音由远及近,在万籁俱寂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她扭头看了看窗外,窗外的太阳刚刚露出一点金色,像煤炉里的刚点着的火,略微发出点光亮。

鸡舍里的鸡又叫了一遍,整整一夜,被窝里仍旧没有一点热乎气儿,她用冰凉的手摸着衣服穿在身上就出了门。她没有睡懒觉的习惯,天一亮就得起床。

雪真大呀,她打开房门,院子里放的水桶已经不见踪影,依稀能看出来桶的边沿。半夜墙头掉下的砖也早也盖上了厚厚的被子,砸下的坑也神奇地平整起来,和其他地方并无异样。“但愿瑞雪兆丰年吧”锦程心里想。

她轻声推开屋门,从猪圈旁边摸了一把“雪扫帚”,他准备先清除门口的雪,然后再打扫院子,家人还在睡觉呢。在门口扫了几下,发现这个软家伙根本对付不了这轻盈的雪。转身回来从院子里掏出一开木板,倾斜着把木板放在地上往前推。一趟下来,身体稍微暖和点,头上竟然冒出了白烟。看着身后露出黄色泥土的地面,她感觉如此亲切。

扫完胡同后,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阳光洒在银色的屋顶,泛出点点金黄。胡同拐角树枝上的鸟巢里偶尔发出几声小鸟的叫声。她直起身,眯着眼看着屋顶上的太阳,嘿!阳光总让人感觉到温暖嘞。

家里人应该都醒了,去家里干会吧,锦程心想。院子里的地并不如外边平整,她用尽全力去推着木板,木板和地面摩擦着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她不时地扭头看看窗户,害怕自己乱醒了睡觉的大嫂。现在在家里,她做什么事情都要小心翼翼的,生怕有一丁点差错。胳膊酸了就用肚子顶着,肚子疼了就用大腿顶着,没多久,院子里的雪都被清理到一角,她满意的看着清扫干净的院子,搓着冻得通红的手,时不时用嘴里的哈气吹一吹,心情舒服极了,干净的院子像是被洗干净的衣服,穿在身上总是感觉舒服。

正在得意地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时,她发现,东边陪房窗户上伸出一个脑袋正在看着她,“坏了,肯定是乱醒大嫂了”她心想。她不好意思的说:“大嫂,醒了?”兰香没有回答,刚才阳光的心态掠过了一丝乌云。她放好木板,转身回自己屋里去。

“你给我站住!”兰香厉声说道。

“大清早,你这是弄啥嘞,自己睡不着也不让人家睡,咋,就你知道下雪了,全家就数你能嘞?”兰香的嘴像是机关枪一样对着锦程就是一阵乱射。听到这,锦程回头看了看大嫂一眼,能说什么呢,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锦程心想。还是回自己屋里吧。她还是低估了大嫂,兰香冲了过来,挡住了锦程的门口。“大嫂,你这是?”锦程问。“咋,把俺乱醒了就冇事了?”兰香质问道。两人人僵持在门口。“守良,你去提桶水吧”老甲的媳妇从屋里走了出来说。“守良还冇醒嘞,这不,让她去吧”兰香往前推了推锦程说。“娘,俺去吧”锦程上前一步说。“都不用了,让恁爹去吧”老甲的媳妇说,“锦程,你去烧火”。

兰香见状悻悻地回屋里去了。

“锦程呀,守良家的就是这脾气,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呀”老甲的媳妇低声说。“娘,冇事,俺着咋着嘞”锦程回答说。老甲的媳妇满怀歉意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儿媳妇。

早饭后,老甲的媳妇和锦程留在家里收拾碗筷儿,兰香早已经带着女儿去了中街的断墙玩耍。说起中街的断墙,那个地方可是个热闹地儿,热闹程度仅次于村东边的老井。这个地方原本有几户人家,后来村里统一布局,这几处人家都搬到了北边,这个拐角处土房子也塌掉了,只剩下残缺不全的土墙。这里成为孩子们的乐园。土墙成为堡垒,冲锋的声音不绝于耳。雪弹四处乱飞,不时砸到在南墙根站着晒太阳的人群。没多久,断墙上已经布满了白色的弹痕。

断墙的北边就是村子里最靠南的一排房子。这一排房子南边还是耕地。由于没有人家,村子南边还相对荒凉。没人愿意在南边住,都嫌没有人气。断墙北侧的第一户就是大嘴家,大嘴家里种着一棵桐树,桐树的树冠很大,夏天的时候基本上有几个磨盘那么大的阴凉。农闲的时候,这里就成了聚集地,即便中午吃饭,这里肯定要聚上个二三十人嘞。风水先生说,大嘴家聚人气,这话还真不假嘞。谁家门前能常年聚集几十个人嘞。大嘴常常以此为荣,她本身也好热闹,在她的催促下,会木工的丈夫做了几个长条椅子,每天早上由大嘴亲子摆在树下等候着人们来这里聚集瞎扯。只要天气允许,农村人也没有睡懒觉的习惯,他们早早地到大嘴家,等候着大嘴开门,一股脑地钻进去把长条椅子搬出来摆好。长年累月,大嘴乐此不疲。大嘴真名叫刘青红,听的多了,嘴就能说,大嘴慢慢成为她的代号。很多老人都知道,只是没有明说,大嘴门前之所以能吸引人可不仅仅是风水好,主要还是大嘴身材好。大嘴个头并不高,皮肤还算白嫩,只是上衣下边掀起的波浪晃荡人心,光棍汉子们常常被晃的头晕目眩。木工王晓仁也常常因此骄傲且苦恼着,他明里暗里多次提醒大嘴,也没有见什么成效,后来也不再多说什么,天天自己躲在家里生闷气。

昨夜下了一场大雪,男人们都忙着打扫积雪,女人们领着孩子都提前到来了,还没有等大人们走到大嘴家门口,孩子们早已经冲进断墙开始准备接下来的战斗。天气尚早,来的人还没有几个,不过只要阳光出来了,这里的人肯定不会少的。大嘴心想。太阳刚出来,温度还没有升起来,兰香和秦大炮,大嘴三个人倚在南墙上,看着对面热火朝天的战役。大嘴双手插袖倚在墙上,不停地抖动着一只腿。棉袄刚刚合身,紧紧地箍在身体上,衣服扣子刚刚拉着手,但又随时要崩开。秦大炮笑眯眯地看着此起彼伏的棉袄,嘴里不时发出啧啧啧的声音。大嘴被大炮看的挺不自在,提手照着大炮胸口就是一拳:“瞧啥类?”大炮咯咯地笑着抚摸着大嘴的棉袄说:“你这衣服真好,合身?”大嘴显然没有明白出她的意思,“俺这衣服是今年新做的”。一打岔惹得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大嘴被笑的不知所措,瞪着眼睛看着兰香、大炮二人。“嘿,青红呀,你说说你咋长的,咱们都是吃都吃不饱,你那咋恁大嘞?”兰香笑着说。

“就恁俩光拿俺开涮嘞”大嘴有点生气地说。说完就把头扭在一边看着对面孩子玩耍,她本来想生气地回家去,后来一想,回家也没有半点意思,就往旁边挪了挪倚在墙上晒着太阳。

兰香和大炮两个人对视一下都无奈地笑了笑。

“青红,你过来一下,俺给你说个事儿”兰香说。“啥事,说吧”青红头也不扭地说。“你过来,俺单给你说嘞”兰香说。见大嘴站着不动,兰香挨了过来凑在大嘴耳边低声说:“俺给你说个事,就你自己着就行啦”一听这个,大嘴来了兴致,单独说的事肯定是“好事儿”。“就俺家守喜家的,半夜拿着扫雪做掩护,趴在俺窗户跟听俺说话嘞”说完得意地瞧着大嘴的表情。“真嘞?”大嘴问。“真嘞不咋,俺亲眼见到的,俺还叫住她了呢”兰香拍着胸脯说。“咋,不信?”兰香拉下脸问,似乎感觉到自己的话收到质疑,有点气愤说:“不信,咱打打赌吧,俺说的是真嘞,你给我抓一斤花生仁”“中,要是假嘞你给俺抓两把花生仁”大嘴也不甘示弱地说。大炮站在一旁看着两个人说:“俺可不管呀,看来今天中午能吃上花生仁啦”“你也别吃现成,你跟俺去问问——”大嘴拉着大炮就往老甲的家走。

见大嘴要去核实,兰香有点后悔,本来就是要说个事儿逗逗大嘴,这咋还赌上了,这回家——想着不觉地叹了口气。她还有一个担心,这可比输两把花生那疼得多,这事大嘴知道了顶多西头的人知道了,这大嘴也跟着去了,那整个村子都知道了,东头人家娘家知道这事——这可咋办呀。兰香越想越害怕。她跑到断墙一把拽着孩子就往家跑。

“锦程——”大炮在栅栏外喊。刚刷完锅的锦程听见有人叫她,出来一看是村里的名人叫她便感觉有点不好。

“啥事,进来说吧”锦程客气地让道。

“不啦,你还是出来吧”大嘴摆摆手说。

“恁嫂子说——”大炮话刚出口就被旁边的大嘴拦下了,不住地给大炮使眼色。大炮明白了大嘴的意思赶紧说:“冇——冇事儿”

“嗨,春花瞎问嘞,今儿这院子——一看就是你大嫂嘞,怪干净嘞”大嘴终归是大嘴,比起只有大嗓门的大炮来说还是技高一筹,她把她想知道的藏在赞美里。真实一举两得呀。

二人跑过来肯定不是过来看看这雪扫的干净不,应该有什么事情嘞。具体什么事情呢,她还不太清楚。既然人家这么说了,自己也不能失礼呀,锦程说:“瞎扫了吧,有事进来说吧”

“冇事,俺过来找恁大嫂了”说完就拽着大炮离开。大炮着急地扯着大嘴说:“啥也冇问出来,走啥嘞!”大嘴不说话,强拉着大炮往回走。大嘴没有回答没走多远就遇见了往家里赶的兰香。“咋?”兰香看到二人折了回来,她断定二人肯定要输了,便得意地问。

“一会给你吃花生”大嘴拉着大炮边说边走。

兰香哄着孩子说“崩哭了,一会娘给你炒花生仁吃嘞”还没有玩尽兴的娃儿听到有吃的东西,咯咯地笑起来。

大炮还是没有明白过来,诧异地问:“恁家花生仁多着嘞?”“多个球”大嘴瞪了她一眼说。“那你冇问清楚了就答应兰香拿花生嘞?”大炮不解地问。“嗨,你呀,动动脑子,人家都承认雪是她扫的,你还问啥?那不是明摆着的嘛,人家能承认听窗户了?笨!”大嘴说完白了大炮一眼。此时,大嘴心里后悔极了,这二斤花生可不是小数目呀。咋弄嘞,要是赖着不给,这兰香能晒你半道街,丢不起那人呀,给吧,拿啥给呢,还得几把花生仁。大炮在一旁同情地看着陷入苦恼的大嘴,她清楚这对于农民来说,二斤花生仁能点一陇地了,这一陇地又能产两袋子花生嘞。

过来好大一会,大嘴才从沉思中跳了出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大炮,这把大炮看的浑身不自在。“咋了,你这咋这样看俺嘞?”大炮问。

“哎,春花呀,你说说咱俩关系好不?”大嘴说。

“好呀,咋了?”被大嘴这样一问,她有点翻不过弯来。

“你说说,咱俩关系真好,你能瞧着俺有困难不管俺?”大嘴接着说。

大炮这才明白了,她这是要给你下套嘞,连忙说:“姐呀,俺家也冇多少花生呀,俺家那口子害怕孩子们偷吃,天天恨不得睡觉前去数一数呢”

大嘴听到大炮的话想笑,谁睡觉前还去数花生嘞,她又想了想说:“春花呀,俺跟你不一样,俺在家这地位,哎——”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咱们村,谁不知道呀,你在家说一不二的,俺真心羡慕你嘞”

一听见这个,大炮心里美滋滋的,这正是她需要的,在家里当家儿,这是对一个女人来说至高无上的肯定。何况是得到村里女人中的名人的肯定呢。

看着大炮得意的笑着,大嘴又接着说:“妹子,俺也不是说瞎话了,俺是真羡慕你嘞,你说说同样是女人,你这是咋弄嘞”

大炮听到这,腰板挺得更直,笑眯眯地看着大嘴。

看火烧个差不多了,大嘴接着说:“妹子,现在俺有困难,俺也不敢求别人,俺着别人也干不了这事儿,俺就靠你拉,也不多呀,你给俺一斤花生仁就行,算俺借你的,等收了秋还你一斤半,中不?”

大炮被大嘴夸得正得意,冷不丁地说个这,也不好意思拒绝了,再说了还能挣半斤嘞,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守良媳妇兰香已经等不及中午的到来,一个劲儿地抬头看着太阳,恨不得那个杆子往正中拨拉拨拉。在守良媳妇催促下,中午饭提前了一个小时,老甲的媳妇也感觉到不解,这刚吃过饭,咋又催着吃嘞。不解归不解,也不需要去问个明白,早吃晚吃,早晚要吃呢,再说了问明白了能咋地?老甲的媳妇心想。

兰香风卷残云般把一碗面条填进肚子里。噎得一直打着嗝,她一边拍着自己胸口一边催促着儿子快些吃,一家人不解地看着她,谁也搞不清楚这是为什么,也不想搞清楚。守良与其他人不一样,他是想搞清楚,却不敢多问。“别吃了,吃的真慢!”守良媳妇一把夺过儿子只剩下几口的碗扔在桌子上就抱着孩子出了院子。留下吃饭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兰香实在等不及了,她需要去领她的战利品嘞。吃过中午饭,断墙那是一天当中最热闹的时间。她要趁这个时候去,让大家看看自己的本事。

“青红在家不?”兰香进了大嘴家门就喊。

一听是兰香,大嘴赶紧从屋里跑出来,拉着兰香就往门外走,到了门外,大嘴四下看了看,发现没有人看他们趴在兰香耳边说:“嫂子,你这是弄啥嘞,俺不是不给你”“俺不担心你不给俺嘞,就是最近俺老吃不饱,就想吃点花生啥的”兰香无奈地说。

“中,你先等着”大嘴说完就悄悄遛进陪房,从里边抓了一把花生跑了出来塞进兰香的口袋里。“嫂子,俺正吃饭呢,还没有来得及剥花生,你先吃这,一会再给你拿”大嘴说。

兰香摸了摸花生,感觉有点不满意,皱着眉说:“不是说好的是花生仁?”

“嫂子,这不是刚才说了,先吃着,一会再给你弄,弄花生仁”大嘴有点着急说。

看着大嘴有点着急,兰香也不好说什么,她知道,青红可不是好惹的,不能把她惹急了。想了想说:“那俺先走了,一会剥好了给俺送过去”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说:“二斤呀”“着啦,着啦,走吧”大嘴摆着手催促着兰香离开。

兰香还是没有大嘴精明,这是大嘴计策中的第一步嘞,她早已经盘算好了,准备用这一把花生糊弄过去,她断定,兰香肯定要迫不及待地吃,这东西没个数嘞,俺就说给她抓了二斤,谁也没称一称嘞,这二斤总要出一斤花生了吧。那一斤花生仁让大炮出,谁让她光说风凉话了。

兰香从大嘴家出来,就挤进人群中倚着墙吃了起来。“兰香,看来去年没少打花生呀,这就吃上了”人群中已经有人注意到她了。“就是就是——你瞧瞧人家,哎——”蹲在墙根的王粮生酸溜溜地说道。

“这花生,看着还不小嘞——”王晓义指着这地上的花生壳说。

听到这话,兰香心里更是得意,心里说:“能不小呀,恁大哥家的花生”

兰香每拿出一颗花生总要将花生举到胸前,好像害怕花生里边被挤出油点子一样。两个大拇指一使劲儿,花生便露出了穿着红色外衣仁儿。她潇洒地将花生壳抛洒在空中,花生壳似飘逸伞兵一样坠落在地上。扔完花生壳,兰香就举起红衣花生仁儿,冲着太阳看看,阳光下的花生仁更是好看,粉嫩的衣服裹在圆滚滚的身体上。这不是在吃花生,而是要祭拜花生,或者说吃花生前要举行一个不可或缺的仪式一样,举行完仪式才把它放在嘴里。此时,兰香吃花生也与众不同,两粒花生在嘴巴里总要嚼上半天,舌头在湿润的口腔呢啪啪作响,她生怕照顾不到口腔的某一个部位。舌头在口腔里不停地搅动,偶尔嘴边跑出来白色的粉末。

周围的人像看戏看着兰香吃花生,之前队里养牲口的老丁也有自己的看法,只不过不好意思说,他看看兰香就低头笑笑,在她看来,这可不是人吃花生,这是骆驼在反刍呢,那嘴边的白沫子和骆驼的一样嘞。

人们对在这里吃东西习以为常,谁家要是藏点稀罕东西,总要在这里显摆显摆,不过人家吃的都是点心,兰香心底里不知羡慕过多少次,幻想着总有一天也让大家羡慕羡慕。家里一贫如洗,没有什么可拿出来吃的,这可是为难了自己。不过今天,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一番了,花生虽然对于庄稼人是平常不过了,家家户户都要存上几袋子。不过这些花生都是要当种子,或者要炸点油,逢年过节的接济接济。没有人吃花生,在大家看来,现在吃花生跟过去杀牛一样,等于不想过日子啦。花了本钱,来年那什么往地里撒呢?

一把花生,兰香从中午吃到傍晚。起先,大家还饶有兴趣地调侃着兰香,没过多久,这群人没人愿意再看吐着白沫子的嘴,目光都聚集在大嘴身上。她内心有点失落,更恨大嘴出现得不是时候,能有什么办法呢,自己没有大嘴那样谁都乐意看的身材,不过她有自己的办法,她开始不停地在人群中穿梭,想用此来吸引着他们的目光。“呀!老丁,今个你比去年胖啦呀”兰香一惊一乍地说。老丁摸了一把脸上的白沫子说:“俺胖不胖你咋知道嘞?”“对对对,人家老丁,肉都长在看不见的地方嘞”旁边的王亮的敲边鼓说。众人一听都哈哈大笑。兰香也不生气,继续一惊一乍地找人说话。太阳落山了,阳光越来越弱,一阵凉风刮来过来,人都走光了,兰香才抱起独自玩耍的孩子占生离开了。

从大嘴那拿来的一斤花生仁又让兰香在人前风光了风光,还有人吃炒花生了,这的确让人羡慕,有好事的人偷偷地跑过去问老甲的,恁家的花生多的能炒着吃了?老甲的也气得说不出话来。一个子也冇让俺吃呀,老甲的说。

没多长时间,兰香吃花生都传到村东头咣的耳朵里,咣的编了个小曲有传遍了整个村子。

西头的兰香翘出兰花指,

兜里的花生飞进嘴里吃。

白皮的壳红色的衣,

惹得两大轻轻地揉脸子。

这个小曲成为村子里孩子们跳皮筋的必唱歌,如果你从新街东头走到西头,总能遇见几群跳皮筋的孩子们边唱边跳。大炮的孩子回家唱的时候,大炮掂着刀从厨房跑了出来,指着孩子说,敢唱这个曲子就打断腿!

这个小曲虽然很多人会唱,但是最后一句话没有多少人理解,只是大炮绝不能听见谁唱,一听见谁唱这个小曲,脸就感觉到一阵阵疼……

西边断墙的雪被顽皮的孩子踏得遍体鳞伤,颇有一番战斗后的惨像。断墙永远是孩子们的乐园。路过断墙再往西走,这里常年堆积这各种垛子,随着季节的不同,除了恒久不变柴火垛外,其他垛子种类也变化着,收过麦子就有了麦秸垛,收过秋就有了花生秧垛,老年人喜欢背靠点什么东西,阳光把各种垛子晒得像被子一样暖和,这里便成了老年人天地。不过与东边大树下的妇女们不同,这里的人几乎不怎么说话,像封了口的老酒。岁月对他们的磨砺夺走了他们的话语,历经沧桑的老人们只是窝在垛子前享受着温暖的阳光,仅此就足够了。老甲的也喜欢在这里呆着,他是这几位老人中最不喜欢说话的一位,他通常扮演的就是倾听者,每个人说话他都是盯着对方的眼睛,像位听老师讲课的好学生。虽然不说话,但这并不影响老哥们儿的情感,几十年如一日,几个人总是相互扶持着。

老李看了看老甲的,想说话,张了张嘴又合上了。老甲的捕捉到了老朋友的变化,凑过来问:“咋了,恁有啥话”

“冇——冇事儿,呃——都是些闲话……”老李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说吧,俺也听听……”老甲的执意要听。

“嗨!俺也是……就刚才,俺儿媳妇回家说嘞,俺也不着是真是假,俺儿媳妇前几天剥了一堆花生,俺还纳闷了,他怎么突然这么勤快,俺儿子问她了,她说了跟恁家大儿媳妇打赌的事……”老李一股脑地把为什么打赌,关于守喜媳妇的话原原本本地给老甲的说了说。

老甲的听过,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看着老李。他知道,老李家并不宽裕,这一斤花生仁可不少,这咋办嘞,老甲的也没有个办法。想起守良媳妇,他是真的长见识了,家里没有人能管得了她呢,这是个不争的事实。原本守喜在家,守良媳妇还有个怕头儿,现在守喜在AH当兵呢,这……哎——想到这,老甲的心中充满了无奈和悲凉。

太阳像烧透的煤饼子,微微发着些许红光,风也起来了,此时,老甲的还不想回去,他静静地窝在没有热气的麦秸垛里,呆呆地看着那即将消失的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