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河水向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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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西边门市坐着的守喜心里并不平静。同样,他的内心里有着不一样的煎熬。儿子中考成绩出来了,237.5分。面对这样的分数,他无言以对,若不是孩子大了,他当时就想跳上去踢他几脚。虽然不说,在他俩心里,隐隐约约地有这样一个愿望,他渴望孩子能够成材,考个好学校,以后能顾着自己。他觉得自己的要求并不过分,可是,现实却没有朝着他们的预期前进。就像是漂浮在空中华丽的肥皂泡瞬间破灭,除了地上零星散落的几滴水以外再也寻找不到任何痕迹。

门外的天昏沉沉的,北边的黑云悄然而至。紧接着,狂风卷起灰尘和树叶在路上肆无忌惮地追赶着行人。街道两旁的门市都行动起来,马不停蹄地把门口摆放着招揽顾客的物品搬进屋里。路上的行人也加快了脚步,抱着孩子遛弯的老人也猫着腰护着怀抱里的婴儿一溜烟地离开了。路远的行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冲向能避雨的地方,霎时间,屋檐下、过道里、遮阳棚下都挤满了人。

一道闪电划撕破云的黑衣,天空忽明忽暗。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雨水砸向了地面。

“日他娘嘞,雨可真不小嘞”躲雨的人们发表着对雨的感叹。

“可不咋嘞,省了浇地啦”,卷着裤腿的老汉兴奋地说着。

“净耽误功夫,还想踢球嘞”几个抱着足球的孩子抱怨着。显然,半场的活动不足以宣泄他们的激情。

在大雨到来的那一瞬间,锦程从躲雨的人群中挤了进来。

进了屋,锦程用手拨拉着额头的雨滴,一低头,她看到。儿子独自一人坐在里屋,心里顿时烦躁起来。她约莫着,这可不是啥好事。

简单询问得知儿子的分数,她的内心翻江倒海,就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儿子会给她们这样的分数,之前儿子退班时找人托关系,请客送礼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现在,有一个大的难题摆在她的面前。她感到眼前一片黑暗,身体顺势往后倾倒,她伸手扶住身旁的柱子尽力维持着平衡……现在,她想不到任何语言去形容自己的心情,她慢慢地将身体靠在柱子上,呆呆地看着对面空荡荡的货架……

货架上零零散散地摆放着应季的货物,若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它们的存在。这些不起眼的货物已经是他们全部家当,借的,贷的钱一股脑地放在这个货架上,但这仍旧无法满足顾客的需求,他们最经常说的话就是“卖完了,等会再来吧”,他们知道这句频繁出现的话是多么的无奈,俗话说,百货对百客,没有货就不能挣钱,这些道理他们都懂,可是,他们兜里实在没有钱,不止衣兜里,就连平时的抽屉里的零钱也被码得整整齐齐,经常会遇到这样的情况,遇到拿一百块钱买东西的顾客,他们就陷入了混乱,一个人去拿东西,一个接着钱就跑出去挨家挨户去换零钱。一百块钱都找不开,这多多少少多会给别人留下话柄,谁愿意装穷呢,换钱的活总是落在及头上,她不知道自己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煎熬,现在她已经麻木了,对这种痛苦没有任何反应,就是饿了要吃饭一样……

目光向里屋一转,看到呆呆坐着的儿子,她的思路又转到儿子身上。从上学以来,她内心时常无法放下的就是儿子的学习,也许只有她自己清楚,她内心里深藏着的那个无法弥补的遗憾,自己对上学的渴望一直包裹在这个深深的遗憾里。这简直成为一个梦魇,时常骚扰着她仅有的睡眠,每次它进入她的梦乡,她都会惊醒,儿时备注书包离开学校的场景清晰地展现在她的眼前……。一直以来,她都努力托举着儿子,尽量避免着他走自己的老路,不再有她那样的遗憾。时间不等人,关键的日子就那么几天,错过了也就错过了,错过了不再回来,失去的也终将无法弥补。

她小心呵护的儿子给了她这样的答卷,她失望透顶,这样的结果实在难以接受。237.5分,先不要提一中分数线539,就连二中256的分数线还差着几十分了呀,这该怎么办呢?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扭头看着门外……

门外的雨势更加猛烈,地上的水开始蔓延到台阶上,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偶尔经过的汽车也放慢了速度,加大油门推着水往前走着,随着车辆的驶过,路上的积水向东西扩散,一下子涌到台阶上,台阶上人群顿时热闹起来,发出不同的感叹。

半个小时过去了,雨没有一点停止的势头,几个耐不住性子的年轻人,把上衣脱了下来,光着膀子冲到了雨里,身后的人群发出了一声声感叹。

守喜坐在门口,注视着这随时可以蔓延过来的水势,如果再下一会,自己就该行动起来,搬过来那几个事先准备好的沙袋子。门市外边拥挤的人群堵住了门口,下雨天也没有什么生意,守喜也不理会这些,躺在躺椅上聆听着人群中的交谈。不去想这些烦心事,心里躲得了半点清闲。

屋内的锦程期盼着雨水赶紧停止,等雨停了,她好去跟丈夫好好商量商量孩子上学的事情,现在,门口拥了那么多人,实在不是谈论事情的时候。

王文徽在里屋的椅子上已经坐了两三个小时,自打告诉守喜成绩后就一直坐在那里,他低着头陷入了属于自己的世界。虽然年龄尚小,但对家庭的困苦他有了些许明白。听到的,看到的对他都是一个刺激。他感到,此刻他像是一只足球,等待着球员飞奔而来的大脚,只要轻轻接触,他就会随着脚的摆动飞到空中。

门外的雨砸向地面溅起来一朵朵水花,门口的人群越来越少,人群开始躁动起来,吵闹声,谩骂声夹杂在哗啦啦的雨声里,几道闪电点亮整个天空,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守喜站起身来向外望了望,门口水势渐退,他重新坐到躺椅上,闭着眼睛。屋内一点动静也没有,他清楚,此刻的安静并不代表着平静。借助着门外微弱的光亮,依稀可以看到倚在柱子上的妻子。他重新闭上眼睛,内心里烦躁不安。他有些自责,车队的破产让他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支撑,一种强有力的无力感包围着他,作为家里的顶梁柱,自己实在没有办法和力气去支撑这个家,尤其这几年,他名副其实。这个烂摊子都是妻子在维持着。他想替妻子分担些,但是又不知道从何处入手。关于儿子,他与妻子一直打不成一致意见。不是上学的料就不要去为难孩子了。再说,自己家里已经这样的光景,实在经不起半点折腾。不如早点就业挣钱养家。说起来就业,他有自己的打算,门市南边造纸厂效益不错,这是个不错的选择,再者就是县南头的轮胎厂,花个两万块钱就能进去当工人,每个月领个千儿八百的,一年下来就能回本。

到了晚上七点左右,趁着雨水停的间隙,门口的躲雨的人一哄而散,雨后带着泥土芬芳的空气从外边刮来过来,室内的闷热逐渐褪去。

按照惯例,此时,门口的灯泡会准时亮起,今天,他实在没有心情去关注门口的那个无关紧要的灯泡。锦程拉着儿子从里屋出来,找了一把椅子坐在了守喜的对面。

“你说说,咱咋办嘞?”锦程问。

“我还是那句话,你也不听我的,你瞧瞧这分数,这哪是考的,蒙也能蒙这么多分!”守喜瞥了一眼站在妻子身旁的儿子说。

“你先别说这成绩,这还能改变啥?说说今后咋办吧?”锦程打断丈夫的话,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

“要我说呀,咱就别上了,上学有啥用,啥也不会呀,不如去造纸厂去当个工人”守喜说,“我打听好了,掏两万块钱就能当个正式工,这上班离家也近……”

王文徽低着头不说话,时不时翻着眼睛瞟一眼父亲。

沉寂,空气又一次沉寂下来。

许久,锦程仰起头问儿子:“你说吧,你想咋办吧?”

王文徽这才支支吾吾地说:“俺想上学”

守喜听到儿子的回答,心里有点厌烦,翘起来二郎腿把头扭向门外。

锦程咬了咬牙说:“咱先说好了,恁爸妈也冇啥本事,咱们家的情况你也多少知道点,都是咬着牙撑着嘞,既然想上学,俺再去求求人,要是说不成,你也别埋怨恁爸妈”

“嗯——”

“你这不是自找苦吃呢,要是晚上再睡不着可不要再找我说话,我能睡得着!”守喜瞪着锦程说。

“中,我睡不着我睁着眼,你能睡着你睡你的就行”锦程反驳道。

锦程知道,要论学习,一中肯定要比二中强,只是儿子这分数,掏多少钱一中也不要咱呀,再说了,自己一时间也拿不出那么多钱嘞。二中还算沾点边,找人说说,约摸着还能说得上。她把脑海里能够得着学校边的人过滤了一遍,一点头绪也没有。

她站起身来,准备出去走一走,找几个姐妹打探打探。

接连几日,锦程把几个能说的着的姐妹跑了一遍,终于找到一个能搭上关系的人。又经过几天的波折和煎熬,锦程终于得到了入学的信儿。不过,学校要三千块钱的借读费。面对这样的结果,锦程已经心满意足。儿子总算有个学上,钱的难再说钱的难吧,她的内心还是难以掩饰的高兴。

对她来说,全家所有钱加在一起也没有二百,这三千块钱简直是天文数字。门市也被压榨得没有一点点生机。东边饭店挣点早餐钱除去第二天必要的开支,都投到这边进货了。手里实在没有闲钱。这个学一定得上,钱也得凑齐,对于此,她不指望丈夫能去搭把手,他觉得自己这是自找苦吃。面对丈夫的冷嘲热讽,锦程内心里支持孩子上学的心没有丝毫动摇,她坚信,孩子不会让她丢脸的,再试一次,万一行了呢。锦程内心对上学的渴望化作无形的动力推着她往前走,上学,一定上学。

虽说开了两个门市,一个奄奄一息,一个还剩一口气。有时候,锦程自嘲道,自己是拆墙能手,经常拆东墙补西墙。即便如此,微薄的收入根本无法满足收的不能再紧的开销。东边饭店挣的钱都填补到西边门市的无底洞当中,除了尝还贷款利息以外已经所剩无几,勉强能后一家人生活,不至于饿死。亲戚朋友,街里街坊几乎都借了一个遍。能贷款的地方也贷了款。实在没有地方去筹措这三千块钱。一时间,锦程陷入迷茫当中。

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听门市买配件的老人说北边有个厂正招工,工资一天一百,就是条件苦点。

锦程二话没说,登上自行车就向北边厂子奔去。管他条件多苦呢,只要能挣钱,能挣钱孩子就有学上,她的心里只有这样一个目标。

按照老人的指引,锦程边打听边寻找,终于找到了厂子的地址。离厂子还有一二里地的距离,一股恶臭已经熏得直反胃。越走进,味道越浓。她不禁思考,这到底是是个怎么样的厂子呢。

进入厂子,她才算明白,坐落在如此偏僻的厂子给这么高的工资真是有他的道理的。看门的人扔给她一个厚厚的口罩,她迫不及待地戴上去,但是还是难以压制住极度难闻的臭味。那些腐臭顺着口罩的缝隙钻进鼻孔,锦程摘下口罩扭头吐了起来。领他进车间的人没有任何反应,像是看多了这样的场景,见怪不怪。等锦程吐完,才又领着她往车间里走去。

说是车间,其实就是自己盖的五间瓦屋,只是中间没有隔断,几台机器在房屋的一端轰隆隆响个不停。不时有工人往机器里扔一些台子上的东西。

走进一看,中间几张乒乓球台大小的台子上面摆放着动物的尸体。墙角处,堆积着腐烂的动物尸体,苍蝇在上边嗡嗡直响,如果不是另一头的机器声音盖过这边响声,这种声音足以让人抓狂。动物尸体上边蠕动着白色的蛆虫,黑色的苍蝇,白色的蛆虫,红色的血迹,几个工人坐在凳子上,穿着黑色的皮靴,似乎在防止着蛆虫进入鞋子。熟练地破开动物的肚子掏出内脏,发臭的黑色的血迹从开了膛的尸体中淌了下去,地面上的血已经开始向东边漫延,几个工人也不去理会,低着头抓起一个动物继续下边的操作,一个动物解剖完毕,看也不看,抬手就把淌着血的动物甩到身后的台子上,整个屋子到处是飞溅的血迹,挂在高处的灯泡早已经被鲜血染红。锦程看到这个场景,忍不住又是一阵干呕。带领她的人不屑地瞥了她一眼,不去理会她,自顾自地背着手绕着屋子转了一圈。

等她吐完,胃里已经开始翻出苦涩的胃液,实在没有任何东西可吐,她重新戴上口罩,现在她才算明白,这是一个专门分解病死的动物肉和皮毛的黑作坊。锦程把心一横,管她呢,只要能挣钱就行。

带领她参观的人约莫着她不适合干这个,也不去理会她,绕着车间转了一圈后径直走去门去。

看来他想错了,锦程欣然接受了这个工作,谈好了价钱,锦程就决定第二天下午正式上班。从那以后,每天早餐店忙完后,锦程就蹬上自行车向另一个工作地点奔去。到了后半夜,带着一身臭味的锦程才匆匆忙忙地赶回家去,进了院子,她便一头扎进洗澡间,洗澡,洗衣服。像是计算机设计好的程序,锦程按部就班地执行着。

日复一日,时间自顾自地向前推移着。

九月一日,王文徽正式入学。

他背着书包进学校的那一刻,锦程差点落了泪。只有她知道给儿子争取过来的机会多么不容易,不过,她感觉到这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现在,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儿子能悬崖勒马,给自己创造一个美好的明天。

王文徽到现在还不知道,那三千块钱借读费是怎么挣来的。

锦程也至今没有向孩子们提及。

儿子的入学,对锦程来说像是一潭死水上边跳出来一条灵动的小鱼,小鱼跳起又落下,荡起的一圈圈的水花,这些足够锦程欣喜很久。枯死的生活总算有了些许生机。

中午时分,锦程拖着疲惫的身体从路东的饭店里挪了过来,她坐在门口的躺椅上,闭着眼睛听着旁边丈夫和邻居老七门前修路的谈论。

上次修路,门市好几个月没有开张,房租也没没有少要,自己还不能说啥,还想用人家的房子呢。没办法,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现在又嚷嚷着修路,看来可不是瞎胡说的,她早已经注意到,这条路上不知道来了多少次背着黄色仪器的人了。修路,又是修路,真是愁人呀。想到此,刚才的睡意顿时消失殆尽。锦程睁开眼,看着门外。

东边,房东背着手走了过来,锦程站起身迎了出去。

“过来了”守喜也起身给房东打了招呼说。

“嗯,这房租也快到期了——”房东边剔着牙边说。

“对,快到期了,放心吧,这房租到期前肯定补上嘞”锦程笑着说。

房东吐了吐从牙上剔下来的渣子说:“俺不是那意思,这不是要修路了,俺准备把这个房子拆了,重新盖盖嘞,所以……”

一时间,锦程目瞪口呆。看来不是修路那么简单的问题了,这半个门市也要消失了。哎,锦程陷入了一阵阵痛苦当中。

“中,恁准备准备,九月中旬房租到期了俺就准备开工”说完,背着手离开了。

身后的锦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北边邻居老七觉到两口子的变化,编了一个理由离开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艘小船终于没有抵挡住波浪的晃动,现在它几乎要沉入海底……

整个家庭赖以生存的小饭馆也被“时代”剥夺。现在,锦程的心如死灰。

波纹终将散去,现在这里仍旧是一潭死水。

卖完最后一次早餐后,锦程和守喜心里有些失落。他俩把能洗的统统洗了一遍,似乎再向这些锅碗瓢盆做最后的告别。

不过,也没有多少时间留给他们去做短暂的告别,收餐具的人已经站在门外。

他俩像是一个忙碌的陀螺,一鞭接着一鞭甩在身上,不能顾忌身上的伤痛,只能旋转,旋转……

东边门市像一场闹剧一样草草收场。留给锦程和守喜的只有无尽的烦恼和忧愁。

第二天,门市在嘈杂的机器声中轰然倒塌,锦程和守喜目睹了这一切,烟雾下埋葬了不只是生活的艰辛更是他俩难忘的经历。

饭店没有了,房子倒塌了,但这场经历将永远藏在他们心间。

锦程稍作休整,她又登上自行车奔赴那个臭气熏天的作坊。

这里已经没有昔日的臭味,如果不是她曾经来过,这里绝对没人注意到它曾经的“辉煌”。从路过的老人口中得知,前不久,黑作坊被大盖帽封了门了。

锦程有些失落,眼前一片黑暗。

她推着车子,缓慢地走向归家的路,前方的路悠远狭长,她怎么也看不到边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