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牢不可破的世界秩序”
1684年8月,剑桥
埃德蒙·哈雷(Edmond Halley)刚刚经历了一个悲伤而又焦躁的春天。3月,他的父亲失踪了。在斯图亚特王朝统治的最后几年中,政局混乱,这算不上多么稀奇的事。哈雷的父亲在五个星期之后被发现,当时已经死亡,也没有留下任何遗言。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年轻的哈雷不得不处理麻烦的后事:教区牧师欠他父亲12英镑;作为房地产交易费用的一部分,每年要付给一位女士3英镑;还要收租、安抚托管人。这些痛苦的差事几乎耗费了哈雷整个夏天。最后,他还必须跑到剑桥镇,当面处理一些在伦敦理不清的细节。
这趟旅行起初没有什么快乐可言,但交代清楚那些法律事务之后,意想不到的好运找上了他。早在1月,哈雷遭遇这些变故之前,他巧妙地对天体进行了分析,计算表明,驱使行星围绕太阳运行的作用力满足这样一种性质:力的大小与它们到太阳的距离的平方成反比。但紧接着问题就来了,这个被称为平方反比定律的数学表达,可以解释我们观测到的所有行星的运动轨道吗?
这看起来只是个技术问题,但欧洲最聪明的头脑意识到,它将带来一场变革。平方反比定律的确成了科学革命的高潮,在那场漫长的斗争中,数学取代拉丁语成为科学的语言。1684年1月14日,哈雷和两位老友在一次皇家学会会议之后聊了起来。这两位分别是博学的罗伯特·胡克(Robert Hooke)和皇家学会前任主席克里斯托弗·雷恩(Christopher Wren)爵士。当他们把话题转到天文学的时候,胡克宣称他已经得出了指导宇宙万物运动的平方反比定律。雷恩不相信他,因此用一本在今天价值300美元的书作为赌注:哈雷和胡克之中,如果谁能在两个月之内给出这一定律的严格证明,谁就能得到这本书。哈雷很快就承认无法做到,而胡克尽管虚张声势,却也没能在雷恩的截止日期之前提供书面的证明。
事情就卡在了这里,直到哈雷与亲属一起料理完父亲的后事。当时,哈雷就在伦敦东边的剑桥——为什么不顺路去剑桥大学呢?在那里至少可以享受一下午讨论自然哲学的乐趣,缓解之前的悲伤与烦躁。哈雷走入圣三一学院,大门的左侧是学院广场,右侧的楼梯把哈雷领到一个房间。在这里面的,正是卢卡斯数学教授——艾萨克·牛顿。
对牛顿的大部分同时代人来说,1684年的夏天是一个谜。伦敦的自然哲学家们往往视牛顿为智慧非凡的圣人,但哈雷是牛顿为数不多的熟识的人,更是他寥寥无几的朋友之一。关于牛顿工作的公开记录非常稀有。他的名望基于少数几个杰出的研究结果,这些成果大部分都体现在17世纪70年代初他写给皇家学会秘书的信件中。牛顿暴躁、骄傲,动辄就生气,还记仇。早年间,他与胡克的纠纷让他不愿意再冒险进行烦人的公开辩论;往后的10年间,他的大部分研究成果都没有公开。因此,正如为他立传的传记作家理查德·韦斯特福尔(Richard Westfall)所言,如果牛顿死于1684年的春天,那他为人们所记住的将是他非凡的天赋和古怪的性格,仅此而已。但那些到三一学院巨庭(Great Court)东北角房间访问的人却会发现,这里有一颗热情的、整个欧洲都无人能与之匹敌的头脑。
上流社会的肖像画家内勒(Godfrey Kneller)于1689年为牛顿绘的肖像,这是已知最早的牛顿肖像
埃德蒙·哈雷,由穆雷(Thomas Murray)绘于《原理》出版期间
很久之后,牛顿同另一位朋友提到那个夏天哈雷到访的故事。如果老年牛顿的记忆还不错的话,他当时和哈雷寒暄了好一阵。但最终,哈雷抛出了从1月开始就困扰自己的问题:平方反比会产生什么结果?“假设行星指向太阳的引力与它到太阳的距离的平方成反比”,那么行星的轨道曲线会是什么形状?
“椭圆。”牛顿立即回答道。
哈雷“简直呆住了”,他问牛顿为何如此确定。
“我计算过。”牛顿回答道。当哈雷要求看一看手稿的时候,牛顿在自己的笔记中翻找起来。但那一天,牛顿表示他没能找到那份笔记。他答应找到之后马上把结果寄给在伦敦的哈雷。几乎可以肯定的是,牛顿当时有所隐瞒。相关的计算后来在他的论文里被发现。当哈雷急切地在房间里等待的时候,牛顿其实可能已经意识到,他原来的设想有错误。
没关系。牛顿重新进行了计算,并且加紧努力。11月,他将满满9页的数学推导寄给了哈雷,标题是《论物体在轨道上的运动》(De motu corporum in gyrum)。这篇论文证明了人们后来熟知的“牛顿万有引力定律”(平方反比关系)。该定律要求,在特定的情况下,天体围绕另一天体运动的轨迹必须是椭圆,太阳系中行星的轨道就是这样。此外,牛顿还进一步地勾画了一般的运动学雏形:一组定律横空出世,它们描述了宇宙万物的运动行为——何时、何地、如何运动。
这9页纸的内容超越了哈雷最初的期待。他读完后立刻明白了这其中更为深刻的意义:牛顿不仅仅解决了行星动力学中的一个问题,他还勾画出更加宏伟的图景——宇宙万物运动的新科学。
牛顿抓住了面前的机会。他是出了名的沉默寡言的人,甚至到了神秘的地步——最近十多年几乎没发表过任何东西。但这一次,他在哈雷的鼓励下“投降”了,开始著书,明确地向世人讲述自己掌握的知识。在接下来的三年里,牛顿基于量化的物理定律发展了一套描述自然的方法,并将这些思想应用于一系列运动问题。完成书的前两部分后,牛顿将手稿交给哈雷。他知道,这将是一本划时代的书。哈雷当仁不让地肩负起了双重责任:一方面整理牛顿密密麻麻的数学内容准备付印,另一方面不断地激励牛顿继续写作。1687年,哈雷收到了牛顿寄来的第三部分,也是著作的终卷,他毫不谦虚(但很准确)地将这部分命名为《论宇宙的体系》(英语为“On the system of the world”)。
这部著作的主要内容是对包罗万象的新科学进行阐释论证,书中所有的方程、几何图示、证明细节都用于描述运动。牛顿还由此对整个星空的行为做了详细的、数学上的精确描述:从木星的卫星开始,到整个太阳系,最后回到我们所生活的地球。书中优雅地展示了地球表面复杂的潮汐现象是如何产生的:牛顿通过严格的科学计算得出,海水的潮涨潮落源自月球引力和太阳引力的相互博弈。
牛顿本可以就此打住,这也合情合理。读者已经来到了迄今为止最伟大的故事的自然结尾:上至苍穹,那些围绕木星运动的、肉眼看不见的小星星;下至我们的家园地球,“沿途”景观都能由几个简洁的定律描述。
话虽如此,但在把最后几页手稿交付给哈雷之前,牛顿选择继续耕耘。他和哈雷最初因彗星而结缘:初次见面之前,他俩就都追踪过1682年出现的那颗明亮的彗星,即现已广为人知的哈雷彗星。但在牛顿写作的最后几个月,另一个天体引起了他的注意:1680年大彗星。这颗彗星最先由德国天文学家、日历出版商戈特弗里德·基尔希(Gottfried Kirch)发现。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基尔希的彗星算得上是科学革命的里程碑。就在1680年11月14日夜晚,基尔希开始了他的常规观测。他正在寻找某些全新的目标,并在星图上描绘它们的位置。这是他长期观测计划中的一部分。那天夜里,一切都按照以往的步骤进行着:基尔希将望远镜指向第一个目标,记录位置,并标注在星图上;然后将望远镜稍稍偏了一下,于是他就有了新发现:“一个模糊的斑点,看起来不同寻常。”他被激起了好奇心,对这个目标跟踪了好长一阵才确定,他发现的不是一颗恒星,而是太阳系中的流浪汉——彗星。这是人类首次使用望远镜发现彗星。
对牛顿来说,1680年大彗星提供了一个独特的机会。利用新的数学定律,他已经分析出行星轨道的形状——但这个过去未知的访客挑起了新的问题:牛顿的万有引力可以用于描述之前没发现过的天体的运动吗?牛顿首先利用几份可信的观测报告,画出基尔希彗星的路径:他用线将每个观测位置连接起来,以获得运动轨迹。结果显示,这是一条特殊的曲线:抛物线。牛顿之前分析过的行星、月球的轨道都是椭圆。抛物线与椭圆在数学上有相似之处,二者的主要区别在于椭圆是封闭曲线,地球、行星、哈雷彗星、美国纳斯卡车赛(NASCAR)都会在椭圆的轨迹上绕圈;抛物线却不是这样,它是开放的:在遥远的起点处接近于直线,在焦点(对1680年大彗星来说,焦点就是太阳)附近拐弯,然后再次向远处延伸。沿着抛物线运动的天体离开之后就再也不会重回故地了。
牛顿尽力使每位读者都能真正地理解,1680年大彗星沿着抛物线进入太阳系并离开。在长篇巨著的最后,他用了好些篇幅来书写彗星“猎手”的观测细节。他事无巨细的描述,似乎没给任何人留下质疑的余地。最后,没有人还会怀疑这个事实:1680年大彗星从遥远的地方呼啸而来,绕过太阳之后慢慢远离,消失在观测所及之外,再也不会回来。
接着,牛顿进行了最后的精彩展示。他仅仅从观测记录中抽取了三条,也就是彗星轨道上的三个点,利用力和运动的数学模型,计算出那颗彗星的轨道。计算结果完美地符合所有观测连成的轨迹:一条抛物线。抛开复杂的技术——圆锥曲线和难懂的微积分——不谈,这一结果不光是牛顿本人的胜利,也是理解物质世界新方法的胜利。
关于1680年大彗星的篇章让他的著作达到了巅峰,漂亮地证明了相同的定律可以普遍应用于——苹果落地、弓箭飞行、月亮不变的轨迹——宇宙的一切,万物尽在基本定律的限制之下。抛物线无始无终:一端开始于无限远处,另一端结束于同样的无穷远。在物质世界中,彗星围绕太阳的运动形成了这条曲线。1680年大彗星的抛物线运动轨道不仅发生在我们身边,而且穿越了整个宇宙——从宇宙深处而来,再回到宇宙深处。
牛顿完全清楚自己的成就。他在有关彗星一节的结尾处写道:“这一理论与跨越宇宙的不同寻常的轨道相符,与行星运动理论的规律一致,与天文观测完美吻合。这样的理论完全没有可能不成立。”
哈雷完全赞同。三年之前,他向牛顿寻求的仅仅是一个简单的证明;三年之后,他为牛顿交付印刷了这本巨著的最后部分。这部巨著的名字同样毫不谦虚,但是准确——《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Philosophiae Naturalis Principia Mathematica,以下简称《原理》)。自1684年开始,哈雷无暇自己的工作,全身心地投入到整理牛顿的大量手稿中,并处理与这位坏脾气的作者相关的事情。但现在,在终点线上,哈雷收获了他自己的胜利。《原理》出版的时候,哈雷运用自己身为编辑的特权,为牛顿的史诗撰写了序言。他用诗意的语言高度评价了这本著作和它的作者:“我们此刻获准加入众神的盛宴/我们已然运用天上的律法行事;我们用/秘密的钥匙开启了幽微的大地;我们洞悉了牢不可破的世界秩序/……和我一起歌唱牛顿,他揭开了这一切/他打开了真理的宝盒。”
宝盒中的真理朴素直白,无须诗意。在所有关于神与天空的言论中,哈雷无疑是对的。牛顿许诺给读者一个世界体系,而读者实际收获的恰恰是一种研究运动的方法。它的适用范围贯穿整个宇宙,直到时空尽头。正如18世纪伟大的法国数学家约瑟夫-路易·拉格朗日(Joseph-Louis Lagrange)所说:“牛顿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天才,也是最幸运的一个。因为我们无法再为世界找到别的体系了。”
第一版《原理》的封面
艾萨克·牛顿爵士于1727年去世。亚历山大·蒲柏(Alexander Pope)献上了那段著名的悼词:“自然和自然的规律隐没在黑暗中/上帝说,让牛顿去吧!于是便有了光明。”直到下一个世纪之交来临之前,蒲柏夸张的诗句看起来也不过是英国式的谦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