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坦布尔三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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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骸骨、石块与泥土

公元前80万年—公元前5500年

突然间眼前掀起一道巨浪,拱上天际,如同一块陡峭的岩石;他们一看到这景象,马上低头,弯起身子……铺天盖地的波涛朝他们猛扑而来,船像根圆柱在汹涌的浪头翻腾,然后从中空的浪谷疾驶而过。海中的旋涡让船在彼此相撞的岩石间穿行;两侧的岩石摇晃着发出雷鸣般的巨响;船的肋材被紧紧勒住。于是雅典娜用她的左手推开其中一块巨岩,右手将船推过这片水域……

伊阿宋横渡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情景,阿波罗尼俄斯(Apollonius),《阿尔戈英雄纪》(The BosphorusApollonius Rhodius, Argonautica 2. 580–600, R. C. Seaton, trans.(1912). Loeb Classical Library.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从棺材开始讲述故事或许非常奇怪。2011年,在今日伊斯坦布尔市中心的耶尼卡皮(Yenikapı)新地铁站下方发现了一具遗骨。新地铁站对面是一些卖掸子和塑料桶的商店。这具遗骨蜷缩成胎儿的姿态,以西南—东北的走向安放在木格子架上,上头覆盖着一块木头,遗骨周围环绕着以抹灰篱笆墙兴建的新石器时代房屋,附近摆着骨灰坛。这名石器时代女性埋在目前已知的世上最古老的木棺材里。感谢伊斯坦布尔大学古物维护与修复系副教授兼系主任乌富克·科贾巴什(Ufuk Kocabaş)帮我解决了诸多的疑问。这件有着八千年历史的遗物算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发现——它在伊斯坦布尔的泥土里,在无氧的条件下异乎寻常地保存得相当完整;这也是一项独一无二的例证,它能让我们对新石器时代安纳托利亚人的埋葬仪式有一些独特的认识。埋葬在这里的年轻女性,其生活年代可以上溯到公元前6300年到公元前5800年(时间接近世界上已知最早的正式“城镇”遗址,土耳其中部的加泰土丘[Çatalhöyük]),这名女性显然努力让自己过上了富足的生活。在同一个挖掘地点,考古学家在海床底下的油层发现她所属的群体使用的工具——包括木铲、种子和焚烧过的有机物残骸。有些人认为木铲其实是独木舟的划桨,若是如此,那么这根木铲也将成为拥有8000年历史的最古老的划桨。此外值得注意的是,这座史前村落保存了1000个以上的人类脚印(见彩图1)。这些石器时代的伊斯坦布尔人,有些赤足旅行,有些则穿着精心制作的皮鞋,还有些甚至穿了木鞋——跟现代的伊斯坦布尔人享受土耳其浴时所穿的木鞋相似。例子请见http://www.cura.co.uk/turkey/the-byzantine-harbour/。

这是一处相当值得到访的地点,是一片孕育生命的土地。在广义的色雷斯半岛上今日,亚洲“甜水”(Sweet Waters)是一条无害的溪流,它源自有声望而富裕的区域(亚洲最昂贵的几处房地产就位于此区与邻近区域)。在整个上古时代,这处水源一直被视为神圣之地。伊斯坦布尔人会记忆犹新地告诉你,他们使用的水是来自哪一个泉水以及他们比较喜欢哪个泉水的味道。——这个半岛位于黑海与爱琴海之间,伊斯坦布尔就位于这个半岛的东缘——已经标记了236处天然泉水;包括溪涧、河流、湖泊和分布在橡树、栗树与阿月浑子树森林里的咸水湖。和许多不同年代的人(可以上溯到旧石器时代)一样,棺材里的那名年轻女性被吸引前来此地(今日的大伊斯坦布尔地区)。比她来得更早的是那些中石器时代的邻居,他们的遗骸也在附近被发现。此外,在能俯瞰现代伊斯坦布尔边缘的雅林布加兹洞穴(Yarımburgaz Cave)里也挖掘到了更新世(Pleistocene)的巨熊。灰白的石灰岩W. R. Farrand and J. P. McMahon(1997)‘History of the Sedimentary Infilling of Yarimburgaz Cave, Turkey’, Geological Sciences, 12(6), p. 537.提供了自然的居所,一条古老的道路可以抵达此处,沿途经过推广茶具的工厂与羊圈,这里的羊都等着在开斋节时被宰杀。这个仍在进行挖掘的考古遗址从岩石表面向内延伸超过800米,高度约15米,被重重覆盖在雅林布加兹洞穴的土壤与粪便底下。此处还发现了大伊斯坦布尔地区最早的人类居民遗迹——矛头,骨头碎片,石英、石英岩与燧石制作的石器。今日,从洞穴眺望,可以看到一座如噬菌细胞般的现代城市,环绕着咸水湖(或被称为小切克梅杰[Küçükçekmece])蔓延生长。在石器时代,此地应该布满了森林与水源。冬天,熊在这里冬眠,春天,人类群落移入洞中。洞里一些遗骸的年代可以上溯到80万年前(比智人早了60万年),这使位于大伊斯坦布尔的这处遗址成为近东地区最古老的一个人类居住地点。形形色色的人来到这片史前时代的宝藏地带活动——拍电影、吸毒、种植蘑菇、从事性交易——这让考古学家和部分伊斯坦布尔的官员忧心忡忡。


早期的人类以及他们石器时代的后裔在这片不断变迁的土地上生活,他们身处的地貌与今日所见大有不同:马尔马拉海原是稍带咸味的内陆湖,人们至今无法辨识的厚皮动物在谷地漫游,豹子在山岭上巡行,9000种以上已被辨识的花朵盛开着。还有巨鹿、猛犸象、斑点鬣狗,所有生物都在比今天温暖两度的气温下悠然生活。

发现木棺那会儿,正好也是价值40亿美元的、连接现代伊斯坦布尔欧亚大陆两端市区的海底隧道开挖的时候。这里也挖掘到了公元前6000年左右的四座人类墓地和四处火化场地,俨然成了一座“考古主题公园”:2007年的旱灾使当地农民在离市中心约27公里的地方挖掘出了新的灌溉渠道。考古学家立马赶来抢救那些为数不多、但已证实极具历史价值的发现。因为这里,也就是小切克梅杰湖与伊斯坦布尔黑海沿岸的边缘地带,出土了欧洲人类文明食用肉类和蔬菜的最早证据——船形石核(打制形成的船形石器)与加压制成的燧石。此外还发现了切肉刀、燧石刀、骨制刮削器。H. Oniz and E. Aslan eds.(2011)SOMA 2009: Proceedings of the XIII Symposium on Mediterranean Archaeology, Selcuk University of Konya, Turkey 23–24 April 2009. Oxford: Archaeopress, p.183.这里是史前时代狩猎屋的所在地吗?还是男人、女人轮番狩猎耕种时的歇脚处?金角湾顶端的考古挖掘预期将提供更多的证据。在锡利夫里特普(Silivritepe)高耸的海岬附近,介于阿里贝伊河(Alibey)与卡厄特哈内河(Kağıthane)之间。几乎可以确定,在大伊斯坦布尔地区藏有欧洲农业的遗迹,这会让原先认定的欧洲农业起源时间足足提前一千年。H. Oniz and E. Aslan eds.(2011)SOMA 2009: Proceedings of the XIII Symposium on Mediterranean Archaeology, Selcuk University of Konya, Turkey 23–24 April 2009. Oxford: Archaeopress, p.183. S.Dönmez(2006),‘The Prehistory of the Istanbul Region: A Survey’, Ancient Near East Studies, 43,pp. 239–264.生活在伊斯坦布尔及其周边地区的新石器时代居民胼手胝足,逐渐在此地赢得了生存的空间,但随后这片土地将进行反击。


公元前5500年左右,一个毁灭大地的划时代事件——黑海大洪水决定了伊斯坦布尔的性格与它之后的生命故事,大伊斯坦布尔地区的地形也在这场剧变中形成。有人认为黑海大洪水事件发生的时间是在公元前7400年。冰盖融化造成海平面急剧上升,洪水席卷内陆,冲刷出博斯普鲁斯海峡。黑海原本是较浅的淡水湖,从此变成濒临海洋的内陆海,湖中的淡水贝类也被咸水贝类取代。短短三百天的时间,海平面最高攀升了七十三米左右。金角湾成为了拥有天然港湾的河口,有基达里斯(Kydaris)与巴比泽斯(Barbyzes)这两条人称“欧洲甜水”(Sweet Waters of Europe)的泉水注入。在新世界创生的过程中,许多生命遭到毁灭;今日从黑海海床中可以挖掘到人类居住的遗迹、被淹没的建筑物和加工过的木材。有人估计,当时在一年之内有约40立方公里的水倾倒在黑海海床上,淹没了1500多平方公里以上的土地注1。这次事件毁灭了旧世界,同时也让一个世界级的城市有了发展的可能。

注1 1立方英里约等于4.12×109立方米;1平方英里约等于2.6×106平方米。——编注

有些文明,例如埃及,可能与海洋保持着一种疏远的关系。但在伊斯坦布尔,海洋无所不在。因此,伊斯坦布尔居民不得不将海洋视作朋友而非敌人。“海水像花环一样围绕着君士坦丁堡”Procopius, Buildings 1.5.10,参见H. B. Dewing, trans.(1940)Loeb Classical Library.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一名编年史家如此描述这座城市。不过在拜占庭漫长的历史中,取得淡水一直是个伤脑筋的问题。今日的伊斯坦布尔被金角湾、博斯普鲁斯海峡与马尔马拉海围绕;在它的北方是尤克辛海(Euxine,或称黑海),南方经由赫勒斯滂(Hellespont,或称达达尼尔海峡)抵达地中海。地中海这块“液态的大陆”(Liquid Continent),在历史上曾有白海(White Sea)、信仰之海(Faithful Sea)、苦涩之海(Bitter Sea)、伟大的绿色海洋(Great Green)与“我们的海”(Mare Nostrum)的称呼。地中海不仅提供了机遇,也带来了毁灭。在帆桨、水湾与天然港湾的世界里,伴随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出现而诞生的两块大陆,意味着伊斯坦布尔脚下的土地终于成形。

所以,当我们与伊斯坦布尔相偕而行时,我们必须记住,这不仅是一座城市的故事,也是一片海洋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