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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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朋友

陈年拐进地下停车场,把车顶进车位,紧贴墙面熄火,关紧车窗,点燃第一支烟,大口猛吸。

他一边吸烟,一边辛勤操作着手机,删除一些消息、来电、评论和照片。

第一支烟很快燃尽,陈年点上第二支。他意识到没有脱掉外套。他应该脱掉外套,让烟味浸染贴身衣物及皮肤。他衔着大半支烟,在狭小的空间里身体向前,两手在身后拽掉大衣。烟气冲进鼻腔和眼眶,辛辣刺激。陈年憋住呼吸安置好大衣腾出手取下烟,才耸动肩背大口咳嗽起来。他的眼睛完全红了。他摆弄镜子,看见自己流下眼泪。

车里已经漫成灰白色。陈年大叉开双腿,解开几颗衬衫扣子,捻着胸前一角扇动着,让烟味持续攻占。姑娘,他的姑娘,并不使用香水在身上。她家里的沐浴露,也在几个月前换成了陈年家同款。可你不得不承认,味道,你会带上一种味道它是独特的,陌生的,欣快并且可疑的。陈年注意到了这种味道,他每次都用烟味盖住它。

幸亏他抽烟。

陈年用钥匙拧开家门。家门里四处大敞大亮,幼黄色大块方砖有刺眼的反光。

王麦倚在客厅沙发的一头,手捧着一本书。她仿佛耳朵动了动,眼睛仍然盯在纸面上,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一声:嗯。

陈年朝王麦的方向走过去,掏出手机、烟和打火机放在茶几上。

王麦一皱眉头:这一身味儿。

陈年脱了外套,在厨房洗手。

王麦:今儿是和谁,烟这么勤。

陈年:就那一帮子呗。

王麦:老七他们?

陈年:没都来。没注意。

王麦:非得抽烟?

陈年:一帮男的在一块儿,干聊,烟都不抽,那不出问题了么。

王麦把书扣在腿上:陈年。

陈年:嗯?

王麦:我问你。

陈年:嗯。

王麦:这些人里头,你和谁最好?

陈年:最好?没有。

王麦:相对好?

陈年:都一样。

王麦:一群人在一块儿,总有亲疏远近吧。

陈年:没有。我们不像你们女的。

王麦:你这句话就特像我们女的。

陈年歪着头看王麦:怎么像?

王麦:觉得自己所在的阵营比对面儿优越。

陈年摇头:不对,你理解有误。我光觉得不一样,没觉得优越。

王麦一笑。

陈年:你不信?

王麦:不全信。有不同的地方,但大部分是人的共性,这你逃不了。我就不信你没有一个最好的朋友。说二十几个人老混一块儿,都是朋友,那是划大圈儿,但你心里一定有小圈儿,小圈儿里头还有小圈儿,最小的圈儿里,就是最亲近的朋友。

陈年点上一根烟。

王麦也点了一根,看着陈年。

陈年:那你最好的朋友是谁?桔子吧?

王麦:不一定。有阶段性。

陈年:现在是谁?

王麦:现在,你吧。

陈年刚吸了一口烟,存在嘴里,眯眼笑。

王麦也笑起来:我可不是逼你说我,你可以说别人。

陈年:我之前是谁?

王麦:桔子。

陈年:什么时候变成我的?

王麦:前年,我妈走之后。你一直,在我身边儿。

陈年:那我觉得你这个对桔子不公平。我是你丈夫,我当然一直在你身边儿。

王麦不好意思地:不。“在身边儿”是我轻描淡写了,因为羞愧。我当时很糟糕我知道,你把我接管了,托着我往前走,一小步一小步,没有过一次不耐烦。后来每次回想我都觉得我不配。换个位置我不一定做得到。

陈年:桔子跟你不耐烦过?

王麦:那个时候?所有人都跟我不耐烦过。

陈年按灭了烟:那我想想,我最好的朋友……就老七吧。王麦:嗯。为什么?

陈年:老七是个聪明人。

王麦:笨蛋就不配有朋友?

陈年嘻嘻笑:笨蛋不配有我这样的朋友。

王麦拿起腿上摊着的书,折好页放到一边儿:你最好的朋友要离婚了。

陈年:谁?老七?

王麦:是啊。你刚说的。

陈年:为什么?谁告诉你的?

王麦:当场抓获了。

陈年:什么当场抓获?

王麦:和一姑娘,就今天下午。你不知道?

陈年:我不知道。今儿晚上没他。

王麦:你不知道他有一姑娘?

陈年:我们也不是什么都聊。

王麦一笑:是,你们和我们女的不一样。

陈年:老七提的离?

王麦:这还有他提不提的余地?七姐提的。这没什么可商量的。

陈年:七姐和你说的?

王麦:晚上一直在这儿来着,哭了,刚走没一会儿。

陈年:你也没劝吧?

王麦:这会儿旁人没什么有用的话。七姐就是伤心没想到。

陈年:那你都说什么了?

王麦:帮着想想下一步呗。她要搬出来,我帮着找找房子。

陈年:还行,没说让来家里住啊?

王麦:你以为七姐现在看你能顺眼?

陈年: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真不知道。

王麦:知道也没你的责任。

陈年站起来:睡觉了。我洗个澡。你开会儿窗户换换气。

王麦抬头望着陈年:我挺嫉妒老七的。

陈年:嫉妒他外头有姑娘?

王麦:不是,我嫉妒……你坐下行吗,咱们再说一会儿。你也别天天光跟外人说话,你也跟我说两句。

陈年坐下,点了根烟。

王麦:我嫉妒他和你有秘密。你别说你不知道,我也不可能信。朋友是什么,就是有共同的秘密,别人都在外围。小孩儿最开始怎么交上朋友的?——“我告诉你个秘密你不能告诉别人。”对吧?

陈年:那你觉得这事儿,我知道了就该告诉你?

王麦:倒不是。这事儿是属于你们俩的。我们俩应该有点儿另外的,我们之间的秘密。我们之前是有的。

陈年:我不同意。你觉得我跟老七,比我跟你更亲密?不可能。

王麦:物理距离是更近,心理上就不好说了。

陈年:今天是要斗我吗?你是不是让老七这事儿给刺激了。我跟你说他们真不一定离,七姐也不一定猴年马月搬出来。我要是你我就先观望着,不急给她找房子。

王麦:你记得我们俩谈恋爱那会儿,有一回,扎小树林,太黑,你绊了一跤,小腿骨折了。

陈年:嗯,怎么了。

王麦:回家不好意思说,跟人说打球扭的。

陈年:嗯,怎么了呢。

王麦:就那会儿,我们俩还算有个秘密,你爸妈不知道,老七不知道。谁一问候你腿,你就脸一红,悄悄看我,我们俩心里一起乐。

陈年:嗯。

王麦:再就结婚,结了婚真是近了,天天一块儿起一块儿睡,可是近了以后倒再没有一句跟一句地聊了——“我就是这样,你不都看见了么”——你说是不是别人也都这样?家家都这样?

陈年:你意思是我跟你说话少了?

王麦:你看,误会也更容易了。

陈年盯着王麦:你敢说你现在不是在埋怨?

王麦:不是。我是在跟你探讨。

陈年:好。探讨。你表达吧。

负十七

王麦等了几个小时才被允许走进检查室,她两眼放光满心喜悦。

喝水了吗?医生问她。

喝了喝了。

什么时间喝的?

就大概,刚才,半个小时?

再喝一瓶。

现在?噢。王麦手忙脚乱地翻包。

快点儿。医生的低音天然威严。

好了上去吧,脱外套。医生对咕咚咕咚的王麦说。

她简直是蹦跳着,爬到台上躺下。等医生按下开关,就会把她送进舱里。到时候一切就都清楚了。这种叫作PET-CT的检查,将把她置于一种高级力量的目光之下,将发现那个真正的问题,使她知道自己究竟得了什么病。

真相未明,是多么困扰人啊。我们感受到混杂、长期、轻重不一的症状,可原因是什么我们总是不知道,即便是自己的身体。现在好了不用等了,不用再猜测和犹豫。王麦感到兴奋和庆幸她能够在这台机器上交出自己,交给一双专业的、经验丰富的眼睛,交给那种她的医学常识不足以精确理解的穿透力。她感到庆幸,可以等待答案。她是即将得到答案的幸运儿,不是每个人都能。我们究竟生了什么病?等我们知道了,我们就能够解决了。

机器轰响起来,王麦被送进舱里。

你笑什么。医生说。把嘴闭上。

负零点五

王麦:还要纸吗?

七姐:不用,我没哭。我就是体热,有点儿流鼻涕。

王麦:七哥这会儿,在家呢?

七姐:我让他收拾东西走。这几天我先住家里,然后再说。他反正有地儿去。

王麦:不再谈谈了吗。

七姐:要搁你身上,你还谈吗?

王麦:我不知道。

七姐:你知道他们俩好多久吗?四年。四年啊。四个春节,四个情人节,四个生日,我生日,他生日,他们俩的生日,一千几百天,就这么一天一天……我一点儿都不知道,谁也没让我知道。

王麦:我也没听陈年……

七姐:别提陈年。他们那帮人,一个也别提。一伙儿的。

王麦:我还是觉得,这么多年夫妻。

七姐:又怎么样呢?刀子都是从这么多年夫妻那儿来的。外人也伤不着你。

王麦:七哥什么也没说吗?

七姐:我忘了。他吞吞吐吐说了几句,我根本没听见。我脑袋里就俩字儿,四年。四年是什么你知道吗?四年就不是一不小心了,四年也是个家了。天呐。他有了另一个家了。

王麦:离婚也不是件简单事儿。

七姐:我问你,你和陈年,还有性生活吗?

王麦:我们,有时候有。

七姐:如果永远不能再有了,做不到了,还算是夫妻吗?看到对方就想起另外一个人,需要换上一张脸过日子,这种生活你要吗?

王麦走到厨房,倒了两杯水回来。

王麦:我理解你现在,愤怒。

七姐:失望。过去也有好时候,可是突然都不算了。连个体面的通知都没有,悄悄的,就不算了。四年。他晚上回了家躺在我旁边心里想着别人,四年。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呢!我连句实话都不配吗。

王麦给她递纸:心里还有你,想要这个家,和你的家。

七姐摇头:我要不了了。谁也不能怪我。

王麦:不怪你。

负三百一十七

老七:全怪我。

陈年:说不出口?

老七:说不出口。

陈年:真决定要说了?

老七:不知道。

陈年:嫂子就一点儿没察觉吗?

老七:不知道。可能吧。不知道。

陈年:不能再拖了。

老七:马上四年了。

陈年:真是一晃就。

老七:一千三百天。

陈年惊奇地笑:你算的?

老七:她算的。

陈年:要不就断了?

老七:难。

陈年:难在哪儿?

老七:在我吧。舍不得。

陈年:人家催你吗?

老七:越来越不催了。越来越像是早晚的事儿了。

陈年:还真是全怪你。

老七:你要是我你怎么办?

陈年:反正不能两头儿难。选一头儿,选完了怎么难都能办。

老七:你怎么选?

陈年:我不能替你选。

老七:你那边儿呢?你选了吗?

陈年:我一开始就选了。

老七:你选了。呵。你觉得都是由着你选的么?

负零点五

七姐:都是他选的。房子,车,地板,挂墙的画儿,和你们吃饭我穿什么衣服,都是他选的。说不要就不要了。

王麦:七哥没说过不要。

七姐:还得怎么说!他就是不要了。他选了别人了。

王麦:还是偷偷地,瞒着你的。

七姐:感人吗?是吗?值得同情吗?

王麦:七姐这四年,你一点儿都没察觉吗?

七姐:没有。

王麦:你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七姐:我缺心眼儿。

王麦:不。

七姐:我不称职。

王麦:不,不是。

七姐:我活该。是吗?你是这个意思吗?

王麦:不是我完全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应该、咱们应该考虑到这一点——七哥得是做了多少努力,才能让你毫无察觉。我意思是,他也很辛苦,他在保护你。

七姐:他在欺骗我!

王麦:是。

七姐:他保护的不是我,是他自己。

负三百一十七

老七:累了。

陈年:是。

老七:都他妈是陷阱。

陈年:还假装不是。

老七:废话。

陈年:后悔了吧?

老七:别走到我这步。

陈年:我没打算。

老七:由不得你。

陈年:我和那边儿讲得清楚,我不暧昧。你情我愿的事儿。

老七:情愿,情愿是要变的。

陈年:我是说好了的。

老七:你结婚的时候,不也说好了。

陈年:你怎么跟女的似的。

老七:我真希望我是个女的。

陈年:女的就不犯错儿吗?

老七:女的比男的有资格。陈年:她们还不犯。

老七:她们不心慌。

陈年:对,她们不害怕。

老七:她们总知道该怎么办。

陈年:天生的吗你说?

老七:天生的。

陈年:要是跟七姐离了,你想她吗?

老七:想。

陈年:她要是再结婚……

老七:受不了。

陈年:那要是你再结婚……

老七:我有病吗我还结婚。

负零点五

王麦:我有病了。

七姐:什么意思?

王麦:不好的病。

七姐:大病?

王麦:淋巴瘤。

七姐:陈年知道吗?

王麦:刚查出来。

七姐:陈年不知道?

王麦:不知道。

七姐:你们俩,

王麦:我们仨。

七姐:陈年……

王麦:有一个姑娘。

七姐:有一个姑娘……

王麦:我只知道有这么个人。我想应该是个姑娘。

七姐:说开了?

王麦:没有。

七姐:说吗?

王麦:我不知道。我有病了,他有个姑娘。这是两件事儿。我只能说一个。说了这个,另一个就不用说了,不能说了。我还没,我还没想好。

七姐:你想说哪个?

王麦:我没想好。要是他知道我这个病……

七姐:肯定不会离开你。

王麦:义务。

七姐:同情呢?

王麦:也没好到哪儿去。

七姐:你不要吗?

王麦:我不知道。

七姐:那这姑娘,他们俩现在是……

王麦:我不知道。

七姐:你知道多久了?

王麦:我不知道。不好说。我也不知道。

七姐: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王麦:我就是知道。这种事儿,女人不会不知道。

七姐:跟他谈吗?

王麦:我不知道。

七姐:害怕吧。

王麦:我怕。我怕他撒谎。

七姐笑起来:他们的努力。

王麦:维持原状。

七姐:世界和平。

王麦:变心没什么。变心我能接受,可是撒谎,撒谎才是背叛。

七姐:轻蔑。好像你并不配知道。

王麦:“我变心了”,有那么难吗,我变心了。

七姐:也许没变呢。

王麦:肯定有什么东西变了。

七姐:没意思了。

王麦:忘了。

七姐:忘了。所以再去找。

王麦:不在家里。

七姐:不在家里。

王麦:那家有什么用呢?

七姐:家不变啊。

王麦:家里有我。

七姐:女人,现成儿的。

王麦:在他眼里我不是女人了,我应该没有性别。我是他的朋友。

七姐:你不是。他们是朋友。你们是夫妻。

负三百一十七

陈年:你说夫妻,到底是什么关系?

老七:制度,所有权。

陈年轻蔑地:你结婚的时候是这么想的?

老七:当大人,负责,性生活许可证。

陈年:你结婚的时候是这么想的?

老七:我忘了。我是一步一步,按前人脚印儿走的。

陈年:不结能怎么样呢?

老七:不结不行。

陈年:怎么不行?

老七:就是不行。

陈年:现在还这么想吗?

老七:还这么想。

陈年:结了不也是对不起?

老七:谁能一辈子对得起。

陈年:谁规定的非得一辈子?

老七:你结婚时候就这么想的?

陈年:我结婚的时候……以为前头还有。

老七:没有了。越来越没有。

陈年:从什么时候开始到头的?

老七:从所有秘密都说完了的时候。

陈年:榨干了。

老七:透明了。

陈年:还不能结束。

老七:不能。人家是跟你一辈子的。都说好了。

陈年:一辈子。

老七:还好久呢。

陈年:七。

老七:嗯。

陈年:你害不害怕?

负四十二

老头儿给老七开了门,回身就往里走。老七跟在后面,看见父亲的棉毛裤上,在屁股的位置,有一个窟窿。

有拳头那么大。老七心想。不,比那还大,有碗口那么大,抻平了的话。不是那种大碗,是那种小号儿的饭碗。我的父亲,屁股上有一个碗口大的窟窿。

还行啊?这些日子?父亲问他。

还行。父亲坐下了,老七环视着屋里。没什么可看的,这屋子几十年没有变。不过是越来越旧,越来越乱。老七知道自己看不出什么。七姐比他来得勤。

前两天上趟医院。父亲拿出一沓纸,给他看。

老七接过来,以为是病历,一看是收费单。

都查了?大夫都怎么说的?

老三样儿。现在是检查越来越贵,药越来越贵,吃完也就那样儿,也没见好,也死不了。

岁数到了,该吃的药都得吃——我妈锻炼去了?老七问。他心里设计着,待会儿临走该怎么留钱。

锻什么炼,扯闲天儿去了。父亲点根烟,把火儿扔给老七。知道老七不抽他的烟。

老七数着,和父亲分别抽了四根烟。他知道今天可以了,四根烟的时间对父子双方都不造成负担。他站起来,痛痛快快地出门。

钱我放柜儿上了。他在关门的同时大声说。

他没去听父亲的回应。他感到复杂的羞耻,感到前途无望。他跟在父亲身后。父亲七十多岁,屁股上有个碗口大的窟窿。

王麦沉默。

陈年:你表达吧。表达啊。

王麦:你这样我有点儿害怕。

陈年:你害怕?

王麦:有一点儿。

陈年:我觉得你不怕。你什么都不怕。咱们现在探讨的是什么,你知道吗?探讨完了有没有解决,你想过吗?我们俩结婚多少年你记得吗?

王麦:八年,快九年了。

陈年:八年,两个人结婚八年相处方式有变化了这不正常吗,不普遍吗,你认为这就有问题了需要解决对不对?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这是现实,需要适应。必须适应。如果你适应不了……

王麦:怎么样?

陈年:我不知道。

沉默。

王麦:所以你承认有变化。

陈年吐了口气:行。我承认。

王麦:你不跟我说。

陈年:你每天每天都看着我。

王麦:你也没说。

陈年:这不是很大的问题——这不是问题,是现实。

王麦:陈年,你跟我是朋友吗?

陈年:不是。我跟你是夫妻。

王麦:夫妻也是伙伴。夫妻也不该隐瞒自己。

陈年:我没隐瞒。

王麦:你也没袒露。

陈年:我害怕。

王麦:你害怕?

陈年:我害怕。

王麦:害怕什么?

陈年:我怕你问我害怕什么。

王麦:你不信任我。

陈年:你埋怨我。

王麦:我信任你。

陈年:我怕失败了。

王麦:假装没事儿不代表成功。

陈年:你妈走那年,一直到第二年,你是另一个人你知道吗。

王麦:我知道。

陈年:我当时就想,别的不管,一定把你救回来,别的都不管。

王麦:救回来以后呢?

陈年:就像现在这样。生活。

王麦:现在这样更好吗?

陈年:它至少是生活。

王麦摇头:顺流而下的。

陈年:日复一日的。

王麦:有口无心的。

陈年:就是生活。

王麦:你对它满意吗?

陈年:我接受。

王麦:你不当我是朋友了。

陈年:我们是夫妻。

王麦:总好过路人,是吗?

陈年:你这么认为?

王麦:你不?

陈年:我举个例子,我给你一万块钱,路人给你一万块钱,哪一笔你记得时间长?

王麦:这当然不一样!你是日常,路人是特例。

陈年:再举——我猜到你心思,陌生人猜到你心思,哪一个你更感动?

王麦:听懂了。结论呢?

陈年:这是生活。

王麦:那我想你成功了。

陈年:尚未失败吧。

王麦:咱们还不老。

陈年:在变老。

王麦:你恨我吗?我看着你变老。

陈年:证人。

王麦:对。

陈年:是。只有你。我也看着你变老。

王麦:我因此感激。

陈年:变老,变无能,变平庸。

王麦:谁的世界都不新鲜了。

陈年:我害怕。为什么你就不害怕?

王麦:我不怕死。

陈年:我也不怕死。我怕老。

王麦:你怕生病吗?

陈年:变老就是最大的病。

王麦低下头。

陈年:你喝茶吗?

王麦:你喝吧。

陈年:要是还说话,我就喝杯茶。

王麦:你记得第一次吗,第一次晚上不喝咖啡,改喝茶。

陈年点头又摇头:嗯。哦不,不记得。

王麦:你记得你第一次对熬夜感到难受吗?

陈年仰起头:我记得……我记得第一次喝不了冰水——好几年前了,在老七家,一口下去牙就僵了,脑袋里头嗡一声。那还不到四十岁。

王麦:也不愿意冒险了。

陈年:大多数冒险没什么乐趣。

王麦:我记得一个第一次——逛街看一条裙子,真好看。知道好看,也知道不该我穿了。

陈年:你也没比从前胖,一点儿都没有。

王麦:和胖瘦没关系。你知道是什么吗是眼睛,穿衣服的不是皮肉,是眼睛。衣服不能再穿,是因为眼睛衬不住了。

陈年:七姐从这儿走以后,去哪儿了?回家了?

王麦:说是回家了。老七应该不在家。

陈年:去哪儿了。

王麦: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想给他打电话?我可以不听。

陈年:不打了。他要是想说就给我打了。

王麦:你看,这就是我说的,你们互相信任。

陈年:我如果也这样对你,就变成不够关心了。

王麦:给我也倒一杯吧,我想喝了。

负五百七十九

七姐辗转反复许多天才下定决心独自去看一场电影。那是资料馆的一场小型放映,《霸王别姬》。她的丈夫老七不会陪同——她没开口问过,怕换来惊异和揶揄而不是鼓励。也没有邀请女伴同去,人选她在心里过了一遍,觉得谁都不合适。她四十岁,坐办公室,从来不网购,每周探视两家父母,做饭顺口好吃。她的社会属性并配不上这样一次行动,她不希望任何外来因素打扰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勇气。

于是七姐独自去了,看那场电影。她喜欢年轻时候的张丰毅,喜欢年轻时候的陈凯歌。她自己坐在第一排,避开身后的大学生。“我本是男儿郎”挨了狠揍的时候侧门儿迟到一个人,猴着腰虚着腿进来坐在了她身旁。

七姐恼,她蓄积已久的又孤独又自由的短暂世界,让这个人给破坏了。她的呼吸频率变得紊乱,时而短促时而深长,不敢再全心入戏,怕遭到暗中取笑。他们两个要共同经历这部电影了,即便是本不相识的观众即便一声不吭。他们在无声地分享,无声地相互作用。他们毫不知情地决定着对方的感受和反应,用出生以来的所有经历,秘密的爱情。七姐不得不挪用一部分注意力来观察对方,以确认对方是否观察她:是一张年轻的脸,年龄几乎是她的一半。鼻翼挺括,嘴唇丰劲,那么像,年轻时候的陈凯歌。在诡秘的光影里,他离她那么近。七姐感到舌根发胀,心上泛起一股甜味,像二十岁,忍不住想要笑。

年轻陈凯歌发现了七姐的目光。他狐疑地瞧了这位大姐两眼,掏出手机漫无目的地划了两下,站起来去后排找了个座儿。

在黑暗里七姐的脸像炉火一样烫。她坚持了数分钟,猛地起身走出放映厅。门外有冷风,帮助她回到今日的年龄。她压下久违的羞愧,抹掉眼角的泪水,只有一滴。

七姐捏着钥匙,锁拧了一半听见门里有声音,又拧回去半圈儿,抽了出来。老七站在门里,两人都不动。

七姐抬手敲了敲门。老七马上打开了。

七姐低着头往里走。

老七:怎么敲门了?

七姐冷冷地:我不知道家里几个人。

老七:一个人。我。你回来,就是俩人。

七姐:你别往我身上推。我回不回来跟你无关。你也不用回来,我不盼你回来。你怎么还不走?

老七:你是上陈年那儿去了么?

七姐:王麦那儿。

老七:一回事儿。

七姐冷笑:不是一回事儿。

老七:咱不吵了,行吗?

七姐:我想跟你吵吗?我看都不想看见你。你怎么还不走?

老七:我特别累。我有点儿困了。想睡觉。

七姐气得身僵:郑宏利!这么多年我才发现你是个流氓。

老七:你喊我大名儿干什么……不是赖着你,我不是赖,我就不想今天……明天再说行吗?就再过一天。

七姐:不行。百害无一利。

老七:怎么无一利呢,咱们都好好睡一觉,明天再……

七姐:不行!我看着你睡不着。我恶心。

老七:都说了不吵。

七姐拎起包和衣服:你走不走?

老七拿了把椅子,堵门口坐着:不走。

七姐突然哭起来,哭了几声断然止住:你说吧。我听。你捅死我吧。

老七:你知道我没话说。

七姐:那你还不走,我就问你,你为什么不走?你为什么不走?你为什么不走?你为什么不走?你为什么……

老七截住她:我害怕。

七姐:是吗?

老七:走了就完了。

七姐:你以为完是今天完的?我告诉你,完是从你伸手第一天完的,四年了,咱们俩完了四年了。

老七:之前……没看见这一天。

七姐:别装了!我就不信你没想到有这一天,我敢说你这四年天天想着这一天!总算来了。不用盼了。过年吧。放炮吧。我成全你,我解放你。

老七:不是。

七姐:你没盼着?

老七:我没盼。

七姐:你没盼,有人盼。你也替人家想想吧。我告诉你,咱们俩肯定是完了。你别白忙,你赶紧捡一头儿,别到了最后两头空。

老七:我不怕。几头空我也愿意。

七姐:你愿意的事儿太多了。

老七:你可以骂我。动手也行。

七姐:我不稀罕。

老七:我没撒谎,真的——才知道回不了头,才知道不要不行了。

七姐:要的时候不知道?

老七: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七姐:也没想到有这么一天。

老七:没想到。

七姐:以为爱都是好的,爱一个没必要不爱另一个。

老七:……是。

七姐:就奉献,周旋,表演,苦了你一个,幸福千万家、两个家。

老七不说话。

七姐:你管她那儿,叫家吗?

老七:谁那儿?不。

七姐:那叫什么?

老七苦恼地:咱别说这个……

七姐:不说你就走。

老七:叫她那儿。就叫她那儿。她管她那儿叫我这儿。

七姐:那你如果要去,就说,我晚上上你那儿?

老七:嗯。

七姐:她如果找你,就说,你来不来我这儿?

老七:嗯。

七姐:难不难受。

老七:习惯了。

七姐:图什么。

老七:咱不说这个。

七姐:她图什么?爱情是吗?

老七不说话。

七姐:你图什么?

老七:咱不说这个好吗。我说不出口。我不知道。

七姐:就为上床吗?

老七:我不想说我不想让你难受。

七姐有了点笑意:我觉着你比我难受。

老七:你想让我好过一点儿我知道。

七姐:我想让你认清现实。你心里有她,老想看见她,看不见就想她,不光为上床说说话也高兴,你爱她——这有什么不能承认的?爱人不是错儿,不是爱上谁就立马变混蛋了我没那么狭隘。

老七:行。我承认。

七姐:你们多久见一次面儿?

老七:不一定,看我的时间。

七姐:你看我的时间。

老七:对。

七姐:都在哪儿见?

老七:她那儿。

七姐:来过家里吗——来过这儿吗?

老七:没有。

七姐:为什么?

老七:规矩。

七姐:她想来吗?

老七:没说过。

七姐:她想结婚吗?

老七:想。

七姐:跟你?

老七:跟我。

七姐:你怎么说的?

老七:忘了。

七姐:你让人等着你,对不对?

老七:……对。

七姐:她理解你,她还心疼你,对不对?

老七:有时候不。

七姐:也闹过,要分开,找别人,对不对?

老七:对。

七姐:你不同意?

老七:嗯。

七姐:求人家别走,等你,保证离,对不对?

老七:对!

七姐:看不见她的时候天天想吗?

老七:天天想。

七姐:那怎么办?

老七:打电话。

七姐:怕她找别人,查岗。

老七:对。

七姐:她找过别人吗?

老七:找过。

七姐:你发火儿了吗?去人家门口堵了吗?动手打她了吗还是苦苦哀求?你哭了吗?

老七:对!我发火儿了我去找她了我天天堵门口等着她我一见她就哭了!我不是人!我比谁都丢人!

七姐:有过孩子吗?

老七:什么?

七姐:你们俩,有过不小心吗?怀过孩子吗?

老七:……怀过。

七姐:打了?

老七:打了。

七姐:你可真混蛋。

老七:我没说我不是!

七姐:你现在可以走了。

老七:我不用你给我自由。

七姐:你根本不想要自由!你要人捆着,要人拽着,你要不知所措,你要焦头烂额,不然就心慌。你要天天有好事儿,还要天天有坏事儿。你要做业绩,还要搞破坏。又想骗人,又想说实话。一边干坏事儿,一边充好人。你太贪了,天底下没人比你贪。

老七:是是是。你说的都对。

七姐:你走吧。我不成全你。你不就想要有限的自由吗,在我这儿你找不着了。

王麦抬起头:陈年……我找不着你。

陈年:什么意思。

王麦:你就在家里可我找不着你。

陈年:我不就在这儿跟你说话呢吗,已经说了(看表)一小时四十分钟了。

王麦:你不在家的时候家太大了,你一回来,它又显得太小了。

陈年:在哪儿都一样。只要有人,在哪儿都一样。你们太拿家当回事儿了。

王麦:我如果在客厅,你就进卧室。我要是在卧室,你就去书房。

陈年:分头做事儿,分头活着。

王麦:你们在乎的,永远是外人。

陈年:不是外人,是外面,外面有正经事儿。

王麦:你别躲,行吗,我就求你今天别躲我。

陈年:从来没想躲你。

王麦:去年冬天去三亚,你记得吗?

陈年:行,记得。你们不是玩儿得挺好的么,女的凑一块儿,买一堆东西。

王麦:行程是谁安排的来着?谁秘书?

陈年:周游,老周秘书。

王麦:对,那小姑娘。

陈年:你是又觉得人家俩有事儿了?

王麦:没有。我是要说那小姑娘,糊里糊涂的,给我们俩订了两间房。

陈年:噢。是。我拿了房卡才发现。

王麦:我也是。

陈年:你也没提出来退一间。

王麦:你也没提。

陈年:你也没提。

王麦:我觉得你更愿意自己睡,更自在。

陈年:我觉得你也是这么想。

王麦:对,你说的对。是的。那几天我睡得很好,特别好。

陈年:我也是。

王麦:你说这说明什么?

陈年:说明……咱家应该换大房子?

王麦:你又躲了。

陈年:好,我回来。说明人都需要自由。

王麦:人只有在不自由的时候才需要自由。

陈年:我没有这个意思。你又上纲上线。

王麦:除了自由,你就没有别的需要了?

陈年:我当然有,吃饭,睡觉,挣钱,过日子,休息,我需要休息。

王麦站起来:休息好哇,那上床吧,咱们现在就休息。

陈年顿了顿:你先去,我电脑上还有点儿东西我先……

王麦:不!今天谁也别先。要睡就一块儿睡。你说得对,人不是都有需要吗,太巧了我也有。走吧。

王麦大睁着眼睛,盯住了陈年。

陈年:我今天太累了。

王麦走近他:我帮你。

陈年笑:别闹了,听话,你先去,我再忙一会儿。

王麦:那我跟你一块儿弄。

陈年:你这不是捣乱吗。我就还有一点儿事儿,一会儿就完,完了我还得洗个澡,你就别等我了,你先睡……

王麦:对。你又要洗个澡。然后就是——“睡吧,我已经洗澡了”,“睡吧,今儿累了”,“睡吧,明天有事儿呢”!到底怎么了陈年?你讨厌我吗?我让你觉得恶心吗?

陈年:你怎么突然之间开始纠缠这个。

王麦:突然之间?多久了,你算算。

陈年:我算不出来。我不是小伙子了,我心思没在这些事儿上。

王麦:十个月。

陈年:我觉得没那么重要。

王麦:我觉得很重要。既然咱们是夫妻。

陈年:就应该互相体谅。

王麦:那么请你体谅我。我需要你,我今天晚上就需要。

陈年:那对不起了,我不行。

王麦:我帮你。

陈年:不是帮的事儿……没有用。

王麦伸手抚摸陈年的脸,肩膀,手臂:我们,试一试。

王麦贴近陈年的脸,去亲吻他。

陈年一下子站起来,挣开她:我还没洗澡呢。麦子对不起,对不起,行吗?你就放过我今天。

王麦看着他:为什么?

陈年:我累。

王麦:在我面前。

陈年:就是现在,累。

王麦:我让你觉得累,对不对?

陈年:我不知道。我不愿意想了。

王麦:你该想。为什么和老七他们在一块儿就不累,为什么一回了家,看见我,就疲惫不堪躲躲藏藏。

陈年:老七他们,不一样。

王麦:对!不一样!你知道哪儿不一样吗?我们是夫妻!你应该想我、操心我,你应该有没完没了的话跟我说,你应该总想留在我身边儿,应该每天晚上和我一块儿睡觉!

陈年低着头,半晌:你怀疑过吗?

王麦:什么?

陈年:一切。

王麦:一切什么?

陈年:一切你被承诺过的东西,明天,下一站,从小认定的天赋,每天晚上的睡眠。

王麦:我选择不怀疑。

陈年:我忍不住。我不行,人不能停止怀疑。

王麦:停止怀疑就老了,是不是,你就是怕这个?

陈年:停止怀疑就死了。

王麦:连我也要怀疑么?

陈年:连你也要怀疑。

王麦:我们在一条路上陈年,我和你,我们是一条路,只有我们俩是一条路。

陈年:不,每个人一条路。伙伴,朋友,都是假想的。每个人都是一条路。

王麦:那你为什么救我?

陈年:从哪儿?

王麦:从坑里,你把我从坑里拉上来的,我们俩是一条路。

陈年:我必须那么做。我是被要求的,被我自己选的路要求的。每个人的路是自己的。

王麦:没有伴儿?

陈年:没有。

王麦:你不想要一个同路的朋友,即便是我。

陈年:即便是你?天呐,尤其是你!我们俩永远不是朋友,我哪怕和所有人成了朋友和你也不会是。你在哪儿?你看看你在哪儿?你在家里,你在我的沙发上,在我床上。

王麦:我们俩的。

陈年:我们俩的!你在我们俩家里,你在家里生根发芽了,家就是你,你就是家。你在离我最近的地方,我干什么你都看着。我喝一口水,你看见了,我喘一口气儿你听见了,我笑两声儿你问我为什么,半天不说话你就问我想什么,我夜里做了几个梦你都看见了!我活着你就盯着我,我们俩没秘密了对吗你觉得,当然没有了!我身上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你还想要什么?我已经是你丈夫了,我没有再多的能给你了!

王麦:我想要你是我的朋友,我想要你……

陈年:朋友,太遗憾了我告诉你,我们俩,是夫妻。夫妻最不是朋友!夫妻是什么你知道吗?夫妻是最不公正的审查者,最严厉的判官,最前排看热闹的群众,最势利自私的小人!你看看你给老七用的词儿,当场抓获,天呐。陌生人你们都同情,但你永远不会同情我。

王麦眼圈红了:你会想念我吗?

陈年:什么时候?

王麦:每一天。

陈年:今天?

王麦:现在。就现在,天呐陈年,你离我太远了,我很想念你,你会想念我吗?

陈年:我没法想念你。你就在家里。你哪儿也不去。

王麦:你不会再努力了。

陈年:你想过吗,万一努力加速死亡?你从来没想过。

王麦无力地摆手: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陈年:不说了?

王麦:不说了。都清楚了。

陈年:我可不是为了赢你。

王麦:我知道。

陈年:我今天本来很累了,没想和你聊这些。

王麦:我知道。

陈年:睡觉吧。都别想了。

王麦:我知道。

陈年站起身,一一关掉厨房、客厅、阳台的灯,只剩一小盏矮胖蜡烛的光,在沙发边上王麦的脸旁,此时才显出存在。王麦偏过头去。

陈年走向卧室。

王麦:现在告诉我吧。

陈年转身:什么。

“你今天晚上去哪儿了?”

在黑暗里,王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