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人们可以想到,这些照片代表着一种记忆,是一种怀念,只不过这里面通常没有出自于“我”的记忆和怀想,所以很自然的问题就是,这里头到底含有什么意义。我从朋友和最亲爱的家庭成员那儿看到过许多那个时期的照片,它们都大同小异、相差无几。同样的色彩,同样的衣饰,同样的房间,干着同样的事情。但这些照片和我没有任何的关联,是某种意义上的毫无意义,当我看到上几代人的照片时,这种感觉更加明显,那只是聚集在一起的一群人,穿着陌生的衣服,渐渐地,这对我来讲就变得不可理解和难以捉摸了。我们拍照片是为着这个时代,而不是为着时代中的这些人,我们无法把握他们。我最亲近的人当下拍的那些照片也没有真正的意义,对他们你又能知几何。站立在特雷瑟斯街公寓的电炉跟前的这个女人是谁?她身穿浅蓝色的衣裙,以典型的六十年代姿势站在那里——双膝靠近、两腿分开。她的头发往上梳起,盘在头上,蓝色的眼睛,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温和到看不出在笑。她的一只手放在那个红盖的、锃亮的咖啡壶手把附近。对,她就是我的母亲,我的妈妈,但她是谁?她在想什么?她怎样看待自己的生活,她现在过着这样的生活,那未来等待着她的又会是什么?这仅仅是一个她,这张照片什么也说明不了。一个陌生的女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就这些。这个男人,十年后,坐在一座山上,用同样的红盖咖啡壶喝咖啡,因为他在动身前忘了带上咖啡杯,他又是谁?他有着精致地修剪过的黑胡子,浓密的深色头发,敏感的嘴唇和一双愉快的眼睛。啊,是的,这是我的父亲,我的爸爸。但对他自己来讲他是谁,正如在所有那些类似的瞬间中一样,这一刻他谁也不是。所有照片的意义都是如此,包括我自己的。它们完全是空洞的,唯一可以从中读出的意义是它们反映、表达出的这一时期。尽管如此,这些照片仍是自我的一部分,是最私密、最具有个性的,就如其他人的照片对他们来说具有的意义一样。充满意义,毫无意义,充满意义,毫无意义,这就是贯穿在我们生活当中的波浪,构筑了生命基音的刺激和兴奋。我生命最初的六年中所记得的一切,那个时期的照片和物件里所存储的一切,我把它们加以归总收集,它们是我个人身份认同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我用它们的意义来填充这个“我”,并以此持续下去,否则我将是空洞和毫无意义的。在这些点滴的、零碎残缺的记忆的基础上,我构建出了一个卡尔·奥韦,一个英韦,一个妈妈和一个爸爸,一栋霍弗的房子和一栋蒂巴肯的房子,一个祖父和一个祖母,一个外公和一个外婆,一个邻居和一大堆小孩子。
这简陋的临时居所,我把它称为我的童年。
记忆不是人的生命中一个可靠的度量尺度。不仅仅是因为记忆并不能代表真实。决定记忆正确或谬误地呈现事件的,并不是真实,而是记忆自身的利益。记忆是务实的,它阴险狡诈,但不是以那种敌对的,或是恶毒的方式;相反,它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取悦其主人,记忆者。一些记忆被推到忘却的空洞里,变成白茫茫一片,一些记忆被扭曲得面目全非,一些记忆很容易让人产生误会,还有一些几乎完全模糊不清,而留存下的那一点点则清晰可见、极为精准。什么记忆能准确地留下,这绝不是由你来操控的。
就我而言,最初六年的记忆几乎不存在。我差不多什么也记不得了。我不知道是谁在照顾我,我做了些什么,谁同我一起玩耍,所有的这一切全是一片空白,1968年到1974年的这些日子在我的生命里是一段巨大的、空荡荡的时期。小小的我能想到的都是些无意义的小事:我站在几乎在高山上才有的那种稀疏树林中央的一座木桥上,急流的溪水在身下哗哗流过,绿色和白色的水流,我上下蹦跳着,桥身晃晃悠悠,我哈哈大笑。我的身旁站着邻居家的孩子,盖尔·普雷斯巴克莫,他也这么上下地跳动并欢笑着。我坐在一辆车的后排座位上,车在十字路口停下,爸爸转过身说,我们到米约恩达伦了。他们告诉我,这是要去看斯塔特足球俱乐部的球赛,但究竟是哪一场比赛,是本地赛事还是外地赛事,我一样都记不清了。我爬上我家房子外的那个山坡,去推那辆大塑料货车,这黄红两色的车让我感受到了一种有关财富、幸运和欢乐的巨大惊喜。
就这些。这是我最初的六年。
但这是被定义为神圣、重大的记忆,它为七八岁时的记忆奠定了基础,童年时期的魔幻:我最早的记忆!同时,还有其他不同种类的记忆。它们不是固定、永恒的,不根据意愿自由来去,但却会不时地在自我意识中显现,像透明的水母一样在其中漂浮、升降,被一种固定的气味、固定的味道、固定的声音唤醒……这些气味、味道和声音总是能被立刻感觉出来,并且带来一种发自内心的快乐。当你正在做一件曾经做过的事情时,与身体有关的记忆随之而来:你举起一只手来遮挡太阳,在空中接住一个球,手里拽着风筝的线在草地上奔跑,而你的孩子们紧跟在身后。跟随情绪而来的记忆:突然的恼怒,突然的哭泣,突然的恐惧,你回到从前,身临其境,就像在自身中颠倒、翻转,年龄以一种疯狂的速度往前回返。然后就是与风景相联系的记忆。童年时代的景物跟从那时起改变了的景物不一样,它完全是以另一种方式呈现、储存的。这片风景中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都带有意义,不仅因为那里面所有的一切都是第一次被见到,同时也因为它们已经被看见多次,沉淀在了意识深处,不只是粗略、近似、模糊不清——如同房屋外崛起的景物,成年人要闭上眼努力回忆,它们才会如变戏法时冒出的画面般显露,而是可怕的精准的,包含着各种细节。在脑中,我只需要把门打开,走出去,所有的画面便如潮水般向我涌来。车道地面上的粗砂砾,夏天的时候,它几乎就是蓝颜色的。单是这个,童年时代的车道!停在车道上七十年代式样的汽车!大众甲壳虫、雪铁龙、福特陶努斯、格拉纳达、领事、欧宝阿斯科纳、卡德特、拉达、沃尔沃亚马逊……好,就此打住,走过这砂砾石的路面,顺着棕色土漆刷过的围篱,穿过我们的道路,北山环路和麂鹿小道之间的那道低沟——这沟渠贯穿整个地区,还经过了两块镇外的建筑用地。路两旁泥土乌黑的肥沃山坡一直往下通向树林!这些微小、纤细的绿色茎秆几乎是猛地一下子冒了出来:在这陌生的一大片黑色中,它们脆弱而孤独,但在接下来一年中,这些细茎几乎是毫不留情地疯狂繁殖,直到整个山坡完全被浓密、茂盛的灌木丛所覆盖。小树,小草,毛地黄,蒲公英,蕨类植物和灌木丛将从前在道路和树林间清楚的分界线完全抹去。在那山坡上,顺着人行道窄小的砖石路沿,啊,每当下雨时,涓涓细流和来势猛烈的水一起贴着砖石边缘顺势而下!
往右的小径是通往新开的B-Max超市的一条近路。路旁的那一小块沼泽湿地还没有停车场里两辆车的车位大,白桦树像是安抚般地依在一旁,罩在它的上方。奥尔森的房子就在小山坡的最高处,有一条路从房子的背后切入。这路叫獾路。在左边的第一栋房子里住着约翰和他的姐姐特鲁德,修建房子的这块土地更像是一片卵石地。当我经过这所房子时,总是心惊胆战。部分原因是约翰可能会匍匐在那里,朝所有路过的孩子扔石头或雪球,部分原因是他们家有一只德国牧羊犬……这牧羊犬……啊,现在我想起来了。这畜生真是一头该死的野兽。它被拴在阳台上或是院里的车道那儿,对着所有经过的人狂吠,在绳子长度许可的范围内前进后退地徘徊着,同时咆哮低吼。它身体精瘦,有着黄色的、病态的眼睛。有一次它从坡上冲下来追赶我,因为穿着高跟鞋的特鲁德松开了手里抓着的项圈。我听说过,当有野兽追赶你的时候,比如树林里的熊,不要跑,要静静地站着,假装什么事情也没有,于是我照着这么做了,当我看见它一步步走过来时,就立刻站住不动。毫无帮助。这狗完全不在乎我是不是一动不动,它张开嘴,一口咬在了我的手臂上,就在手腕关节旁边。特鲁德随即赶到,一把抓住项圈,使劲把它往回拉,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最后它被拉了回去。我哭的同时继续快步往前走。关于这只牧羊犬的一切都让我害怕。它的咆哮声、黄色的眼睛、从嘴里伸出来的舌头、尖獠牙,现在我的手臂上还留着它的齿痕。发生了这件事情,我对家里人只字不提,我害怕受到责骂,因为原本应该做好预防这种事发生的各种措施:我就不应该刚好在那个时候出现在那儿的,或者,我不应该哭鼻子掉眼泪的,一条狗,有什么好怕的?打从那天起,我一看见那牧羊犬,就会感到一股恐惧传遍全身。这是很要命的,因为我不仅听说遭遇有危险的野兽攻击时得静立不动,也听说过狗能够闻到恐惧。我不知道是谁讲的,总之大家都这么相信,所有的人都知道:要是你恐惧,狗会闻出来的。它自己也会随之感到恐惧,或是被激怒,然后就会开始攻击。要是你不恐惧,它们是温驯的。
于是我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狗怎么能够嗅到恐惧?它们嗅到的恐惧是怎么样的?要是人装作不害怕,它就不会注意到这不害怕下隐藏着的、真实的感觉吗?
住在我们家往上两栋房子的卡内斯特伦也有一条狗。是一条金毛寻回犬,叫阿列克斯,温驯得像只羊。无论在哪里,它都跟在卡内斯特伦先生的脚跟后,慢慢地,它也会跟在那四个孩子中的一个后面,如果有必要的话。它有温和的眼睛,同样温和友爱的姿态。尽管这样,我还是害怕。因为当人一出现在坡上,并且要去摁门铃的时候,它就叫起来。不是那种谨慎的、友好的或是困惑的叫声,而是强大、低沉和洪亮的。于是我站住了。
“嘿,阿列克斯,”假如周围没人的话,我会这样打个招呼,“我不害怕,你知道吧。不害怕的。”
要是有人在那里,我就得这么走下去,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在狗的咆哮声里自顾自地径直向前走,当它张开嘴巴站在我跟前时,我会弯下身在它身子的侧面拍几下,与此同时,我的心会在胸膛下狂跳,全身的肌肉由于惊恐而变得软弱无力。
“别叫了,阿列克斯!”那时达格·洛塔尔就会叫一声,他会从地窖门前的碎石子小路那儿跑上来,或者从正门的出口走出来。
“卡尔·奥韦怕狗叫声,你这蠢东西。”
“我不怕的。”我说。达格·洛塔尔只是用一种僵硬的笑容看着我,意思就是我不必试着充什么英雄了。
于是我们上路了。
我们要去哪里?
进到树林里。
到下面的于贝湾。
到下面的浮船坞。
到上面的特罗姆岛桥。
到下面的老蒂巴肯。
到那边造塑料船的工厂。
到山上。
到提耶纳湖。
到上面的B-Max超市。
到下面的菲纳加油站。
要是我们没有去那些地方,那就会在我们家的那条路上兜着圈子跑,或者聚在一栋房子外面,或者坐在路边的石条坎上,或者爬到不属于任何人的、粗大的樱桃树上去。
就这些。这是我们的世界。
但这是怎样的一个天地啊!
一个建筑区没有与过去相连的根,也没有将枝叶伸进未来的天空,就如一度出现的卫星城那样。作为切实可行的方案,它解决了一个具体问题,即所有这些暂居者应该住在哪里?对啊,就在这树林里,于是就开始在这里定期出售土地。从前树林里唯一的一栋房子属于一个叫贝克的人,他的父亲来自丹麦,在这树林的中央用自己的双手盖起了这栋房子。他们没有汽车,没有洗衣机或电视机。没有花园,只在树木间用坚硬的土地建造了一条车道。一垛垛的柴堆放在篷布下,冬天的时候,就放在一只反扣着的木船下面。他们家有两姐妹,因加·利尔和莉萨,她们在上初中,住在那儿的头几年,是她们照顾英韦和我的。她们的弟弟叫约翰,比我大两岁,穿着一身奇怪的、家里缝制的衣服,他对我们所感兴趣的一切全无兴趣,相反,对其他那些我们不知是什么东西的事,他反倒有兴趣。十二岁的时候,他自己造出一条船。不是像我们凭着梦想和探险的欲望组装出来的木筏,而是一条实实在在的、真正的船。他应该是伙伴们嘲笑欺负的对象,但并不是,或许是因为从某方面来说,我们和他之间的距离实在太大了。他不是我们当中的一个,也不想要成为其中的一员。他父亲,一个生病的丹麦人,在丹麦时他就怀有独自一人住在树林中央的强烈愿望。当在树林里开辟住地的计划被采纳和实施后,开进树林来的第一台建筑机械就停在他的住所旁边,对此他一定深感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