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噬骨之蛊
杜云用筷子从汤中捞肉,倒看是什么食物这般鲜美,捞出来一只翅膀,不知是什么家禽?
阿兰拿起黄釉酒坛,在封纸上戳个洞,倒出小半碗的酒,笑着对杜云说道:“杜郎不妨尝尝我自酿的酒。”
杜云端起酒碗,闻到一股莫名的酒香,然而酒色发浑,不禁问道:“这酒怎么发浑?”
阿兰道:“米酒自然是浑的。”
杜云点点头,抿了一口,觉得此酒虽甘甜柔和,却杂而不醇,想是这蛮疆也酿不出好酒,不过有酒总比没有的好。他一边尝肉,一边饮酒,不过是小半碗酒,喝完竟觉得眼皮沉沉。
阿兰又给他倒了半碗酒,劝道:“杜郎请再饮。”
杜云再次将碗中的酒喝完,忽然觉得头昏目眩,皱着眉,看见阿兰的笑靥逐渐模糊,而听她声音却好似就近在耳边。伸手刚放下空酒碗,头便一栽,伏倒在案上,耳畔似乎还听见阿兰爽朗的笑声。
杜云醒来时,已不见了阿兰,窗外是晚霞,房内空无一人,连桌案上的酒和肉汤都不见踪影。他拍拍脑袋,感觉不像在做梦,起身来,推门而出,逃也似的跑往盐作坊。
翻过山岭,回到作坊,众人依旧在劳作。
老卒见他回来,问道:“安之怎么此时才回?”
杜云支支吾吾,说道:“路上耽搁了。”
老卒看他脸色不好,问道:“途中可出了什么差池?”
杜云尚待发言,盐坊头目朝他二人呵斥了几句,说的乃是蛮话,杜云一句也听不懂。
老卒连忙朝他点头哈腰,回了几句蛮话,似乎在给杜云赔不是,又回过头来对杜云说道:“赶紧做事。”
杜云误了工,不敢拖延,挽起袖子去挑卤水,十分卖力。
等到了吃饭之时,众人都有饭菜,唯独杜云只给一个粽叶包裹的黄豆饭团。老卒端着饭碗靠近他蹲着,说道:“安之怕是吃不饱,不如我分你几口饭菜。”
杜云并不觉得饿,推辞道:“多谢,我此时不饿。”说罢,起身来,将饭团放在煮盐的大灶上。
晚上继续劳作,杜云饿了才将饭团吃掉。
又在蛮寨睡了一夜,清晨起床,杜云走出茅草屋。见到刘猛比他还早,正在水缸边舀水洗脸,于是走了过去。
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刘猛回头来看,却满脸惊讶,开口问道:“安之,你额头上怎么发乌?”
杜云听他这么说,用手摸了摸额头,并不觉得有异样,再看手上,也没摸到什么颜色,半信半疑的说道:“果真?”
刘猛道:“不信,照这缸水。”说着,一指水缸。
杜云走近水缸,照水一看,果然自眉心而上,额头发乌。他不知就里,试着运功,并无窒碍,只觉得莫名其妙。
刘猛说道:“怕是夜里撞到了。”
听了刘猛所言,杜云只好暂不理会,梳洗毕,同大伙一起往盐井去。
不久,蛮女送饭来,将饭一一交给众戍卒,而后聚在一起,朝杜云指指点点。
杜云瞧了,心中已觉得不祥。
等到上工,盐坊的头目寻到杜云,叽里呱啦说了一通,杜云丝毫不懂。老卒走过来,向头目问明所以,才皱眉对杜云道:“头目说你中了毒,需尽快医治。”说着瞧瞧杜云额头上的乌印,似乎此乃中毒的迹象。
头目又叽里呱啦的说了几句,指了指山梁。
老卒翻译道:“他说这山梁之后有巫医,善解毒。”
杜云看那山梁,不正是自己昨日往返戍所途经的么?于是将昨日之事和盘托出,说道:“怕是那阿兰有古怪,我着了她的计。”
老卒听了,与头目沟通。
头目睁大眼睛,说了几句。
老卒回复杜云:“头目说此事他也帮不得忙,需你自己去求阿兰。”
杜云心中烦恼,向老卒和头目告了假,孤身一人前去寻找阿兰。他来到阿兰的住处,门未上锁,推开门,不见她人。杜云呼喊阿兰,确认她不在,只得于门口等候。
过了一阵,不赖烦,见到房中有柜子,心念一动,便去翻开柜子寻找解药。只见其中有许多小葫芦,长只四寸,葫芦上涂着各异的朱砂标记。
杜云拿起一个葫芦来,拔开塞子,倒出几粒药丸在掌心。看那药丸是青色的,黄豆般大小,闻一闻,那气味不可名状。以他那腹中三脚猫的药石学问,可不敢乱服。他将药丸倒回葫芦,塞上塞子,放回原处。眼见墙脚下还摆着坛坛罐罐,他又蹲到一个坛子旁边,揭开倒扣坛盖,只见坛口伸出一条银环蛇的头颈来,“嘶嘶”的吐着信子,唬了他一跳。他赶忙将坛盖回原处,将那蛇困住。心中扑扑作响,瞧着它的坛子,再不敢去一探究竟。
这时,耳边传来叮铃铃的声音,杜云起身走出房门,望见阿兰正背着一个竹篓行在屋前的路上,竹篓上垂着一个小小的铜铃,右手依旧拿着一根乌木杖。
阿兰见杜云站在门口,露齿一笑。
杜云下到地上,迎上前肃然拱手道:“阿兰,快些给我解药。”
阿兰看看他额头,哈哈笑道:“看你敢偷我乌鳅!”
杜云恼火,心道:“她还在揭之前的嫌隙,未免心胸狭隘。”说道:“你曾说不知者不为过,言而无信岂是君子所为?”
阿兰昂首道:“我本非君子,何必与你这小贼讲信义?”
杜云眼中冒火,说道:“你说我小贼,然而我并未拿走泥鳅,且已经道过歉,若你要罚我也无需下毒,何必使这般拙劣伎俩?”
阿兰柳眉倒竖,说道:“汉人皆狡诈,小贼之言更不足为信,如今毒已经下了,你待如何?”
杜云看她比自己还理直气壮,心中纵有怒火,但此时受制于人也发作不得。好汉不吃眼前亏,忍气吞声,拱手说道:“求阿兰恕我无礼,解了我身上之毒。”
阿兰嗤之以鼻:“看你也不作揖,分明敷衍了事。”
杜云压住怒火,强行挤出笑脸,朝她一揖,闻言道:“杜某求阿兰恕罪。”
阿兰噗哧一声笑道:“你这笑脸也做得太假。”
杜云尴尬道:“你要如何才肯解我之毒?”
阿兰道:“简单,只需给我当三日劳力。”
杜云说道:“我本就是来劳作的,无有不可,只是饭食……”
阿兰说道:“自然不会短你饭菜。”
杜云心道:“只要给饭吃,在哪做事并无不同。”乃答应道:“一言为定!”
阿兰道:“一言为定。”
杜云盯着她眼睛道:“这次可说话算数?”非要郑重声明。
阿兰笑道:“算数。”
杜云搓手道:“可否画个押?”
阿兰收起笑脸。
杜云一看她脸色,忙打个哈哈:“说笑,说笑而已。”
于是杜云往盐作坊告知老卒,需给阿兰做工赔礼。
老卒劝他小心仔细,切莫随意吃阿兰的东西,哪怕只吃干饭。
杜云满口答应。
回到阿兰的吊脚楼,阿兰带他参观自己所养的蛇虫,原来房间里那些坛坛罐罐里养的都是蛇、蟾蜍、蜈蚣、蝎子之类的剧毒之物。吊脚楼的另一个房间中以铁笼养着不少老鼠,以其作为蛇食。离吊脚楼百步之外另有一片竹篱笆所围成的菜畦,篱笆门上系着一条布帛,布帛上面绣着红蝎、金蛇,而菜畦里种着各类药草。
杜云需给毒物喂食,此非易事,喂毒虫还罢,只要下到芦苇地里捉一些乌鳅来喂,若是喂蛇却极其危险。杜云将那些死去的毒虫拿去喂老鼠,又给老鼠喂些红苕。将老鼠用铁钳夹了,拿到早先的房间,放进那些久未进食的毒蛇所在的坛子里,充作蛇食。手上动作需快,既防止被毒蛇咬到,又不可让毒蛇逃出来。除了喂食,还需喂水,与其说是水,不如说是药。阿兰泡出来的药水有十余种,以小罐子盛了。杜云拿竹提子从罐子里舀出药水,伸进装毒蛇的坛子里,一边用砖块压住坛口,过了一阵子才从坛子里抽出来,看药水是否少了。喂完水再揭去砖块,依旧用坛盖盖住,其中的谨慎不言自明。
不光给蛇虫喂食,还要给药草浇水、碾药。
黄昏,吃饭之时,阿兰炖了汤,又有酒,杜云都不敢喝,只吃些干饭。阿兰看了好笑,问道:“安之怎不吃菜?”
杜云咽下口中饭,瞧瞧那汤,说道:“杜某吃饭即可。”
阿兰看他眼神,说道:“你怎知我饭中没有下毒?”
杜云一愣,忙把饭又吐回碗里,说道:“果真有毒?”
阿兰道:“自然有毒,你别吃它就是。”说罢,自顾自的吃饭、喝汤。
杜云看她吃来无事,料想她说的是反话,于是又吃起干饭来。
吃完饭,杜云不敢留在吊脚楼,依旧和同袍宿在茅草屋。
第二日清晨再度回来,吃过早饭,杜云在屋外,用竹筒舀起水缸中的水漱了口,用手背揩干嘴巴,免得失仪,再舀水洗手。
阿兰背着竹篓出门来,打量杜云,见他浓眉大眼,其实英武,开口吩咐道:“今日无需给蛇虫喂食,蛇进食一次可管七日,毒虫一日也吃不完一条乌鳅。”说罢独自离去。
不用喂食,杜云则以铜钵捣药,捣碎了再拿去门外用石磨碾成粉末。
至正午日头正毒时,又要去给药草浇水。杜云从湖中挑了水,送去药草园。到园中,见有两株杜仲,枝叶繁茂,看来树龄已经不小。他查看田里的土壤,已经干透了,正需浇水。各种药草有些开着花,斑斓灿烂的大多叫不出名来,其貌不扬的如玄参、麦冬反倒识得。杜云给药草一一浇水,叶稀少浇些,叶茂则多浇,马虎不得。
浇水回来,接着碾药。
过了一会儿,阿兰回来,放下竹篓,对杜云道:“安之,我在一处山崖寻到穿心草。”
杜云正坐在地上捣药,听了,只说一个字:“哦。”
阿兰露出笑脸道:“不如你随我去采来。”
杜云这才抬头来,看她笑脸,感觉浑身不自在,点头说道:“行呀。”
阿兰携了药锄、绳索,领着杜云走了五六里山路,来到一座只有山羊可以攀登的岩石山,走近一处陡直的山崖。阿兰站在崖边,指着崖下说道:“安之快来看那药草。”
杜云不知那崖下多深,也不知阿兰安的什么心,脚下暗暗运功,走近崖边,先瞧了瞧阿兰的眼神,并无杀气,又望望崖下,五丈之下的岩石缝中果然长出几株药草,圆圆的叶子,好似一串串铜钱。山崖上的岩石光溜溜的,无遮无挡,只有青苔、小草可以攀附。
杜云对阿兰说道:“这山崖虽险,只需一人由绳索下去,待采到药草,另一人再将其拉上来即可。”杜云的意思是让阿兰下去采药,而他在上面拉住绳索,以其力量并不费劲。
阿兰却道:“你快下去采来。”
杜云道:“你可有那气力拉我上来?”
阿兰看看他身板,说道:“没有,你自己爬上来便是。”
杜云心道:“若非中了你的毒,今日便是给我百金也难让我下去。”他岂会为钱而折腰?不过此时在人屋檐之下,不得不低头。于是比了比绳索的长度,将其系在崖顶虬松,另一端则绑在自己腰上,背负药锄,手脚并用,攀着岩石,慢慢下去。
这崖壁也过于陡削,刚爬下几步,忽然脚下一滑,杜云陡然下坠两尺。只见他左手抓牢绳索,右手指如铁耙般抠住一处岩石,稳住了身子,若非有绳索保护,怕是连魂都能惊出来。再往下去连着力之处都难寻,岩石光滑,且布满青苔。杜云脚下踩踏不住,只能顺着绳索,慢慢溜下去,心中起意,取下小药锄,将凸出山崖的岩石上面的青苔锄去,以备上去时可以落脚。终于下到穿心草所在之处,已是伸手可及。
穿心草入药该取全草,杜云用药锄在岩缝上锄了几下,那岩石坚硬,竟难以锄破。他使力凿了凿,才将缝隙表层凿宽,而后细细的将穿心草根拉将出来,取下全草,放进腰间的布囊之中。
采完药草,杜云冲崖上喊:“阿兰,快将我拉上去!”也不知她气力如何。
阿兰已望见他采到药草,使劲拉了拉绳索,却纹丝不动,就朝崖下呼喊道:“拉你不动!”
杜云心道:“她所言果然不欺,看来还得凭借自己手段上去。”他仰头观瞧,望见刚才下来之时锄去了青苔的几块岩石,那光秃秃的石面正好落脚。
杜云又用药锄将身前一块岩石上的青苔刮去,用手拉紧绳索,又用脚踩了踩岩石,虽然已不似之前滑溜,但因为岩石凸出来不多,也难以承受多少向上的力道。杜云复背起药锄,拽了拽手中的绳索,看是否牢靠,然后深深的运了一口气,手攀绳索,脚踏岩石,如猿一般往上纵跃。一口气纵上两丈,忽然脚下一滑,杜云忙左手拽住绳索,右手如鹰爪般抠抓岩石,才止住下坠,他只盼这绳索坚韧不断。手攀着绳索爬了一截,使两脚再踩踏到一处凸出的石面之上,他调息了一口呼吸,骤然脚下使力,“腾腾腾”,又纵上一丈有余。
阿兰看他如此厉害,身形直比猿猴,只三个起伏便攀到了崖顶的边上。
杜云拽着绳索上来,吁了一口气,拍了拍弄脏的衣裳。
阿兰夸道:“安之适才好比猿猴,哪学的武艺?”
杜云不便吐露师门,只笑一笑,算是回应。刚才攀爬的招数确实是从猿猴体态中化出来,叫作猿攀术。他取下腰间布囊交给阿兰,说道:“给你药草。”
阿兰接过布囊,打开来,拿出一株穿心草,露出微笑:“不错,不错。”
杜云站在崖边,望了望夕阳霞光,映红山岳,说道:“我们该回去了。”
阿兰打量了一下他如松般的身姿,没好气的说道:“那还不赶快收了绳索,却望什么风景!”
杜云听了为之气馁,眼中再无诗情画意,忙收起绳索,跟随着阿兰下山而去。
照旧在吊脚楼用晚餐,只吃干饭,而不沾菜。阿兰劝他饮酒,杜云哪里敢喝?
用过饭,不停留,杜云回去同袍所住的茅屋里歇息。
第三日清晨,杜云来到吊脚楼,阿兰正在闺房对镜梳妆。
杜云呼喊阿兰,听到她在房中答话:“安之自去烧饭,粮食在楼上。”杜云听了,上到二楼,寻到放粮食的房间,进去一看里边摆着几袋谷子,近处的两袋已舂作了米。他心道:“这些粮食足够阿兰吃上一年。”用竹筒舀了米,去到楼下,先将锅里的水烧开,再将米放进去。待米熟成饭,再用竹捞子捞上来,放在竹篦子上一蒸。
阿兰来到房间,杜云看了她一眼,觉得比昨日更为娇艳。
阿兰问道:“怎么只有饭,却没有菜?”
杜云哪里知道她平日用什么做的菜,只道:“杜某并不知用什么做菜?”
阿兰说道:“楼上有腊肉、黄豆、干菜。”
杜云一拍大腿,说道:“方才我并未仔细去寻找。”
阿兰却望了一眼窗外,说道:“有美味来了。”
杜云起身来也望向窗外,见天色阴郁,芦苇地里出现两只白鹭,心中讶异阿兰刚才所说的话,所谓“美味”指的是白鹭?那两只白鹭在芦苇丛中踱步,不时抬着脖颈四处张望,又落长喙从泥里叼出泥鳅来,吃下肚里去。
杜云看了,刚要说话。
阿兰将手指放嘴前,“嘘”一声,示意杜云不要出声,怕惊着白鹭。
两人只静静的观望。
两只白鹭只顾啄食泥鳅,各自吃了十余条。过得一会儿,一只白鹭突然倒地,腿爪乱抓一气,身子抽搐几下,便一动不动了。另一只白鹭也没等多久,同样倒在苇地里。
阿兰笑道:“安之,还不快去将白鹭拾过来。”
杜云脚下不动,睁大眼睛说道:“莫非那地里的泥鳅有毒?”
阿兰道:“自然有毒,若非我阻止,你已捉了乌鳅去。”
杜云一想,心有余悸:“差点毒杀了韩丑。”
阿兰又道:“你之所以中毒,是因为那日你所吃的肉羹乃白鹭所炖。”
杜云心道:“白鹭已去除脏腑,经炖制,依然有此毒性,可见这乌鳅之毒非同小可。”问道:“我已中毒三日,为何无恙?”
阿兰道:“你所中之毒本就不深,又服了解药,就是那日所饮的米酒。无奈你酒量太浅,而这两日又不愿饮酒。”
杜云恍然大悟,说道:“那我喝酒就是,今日乃最后一天。”说完,去芦苇丛里捡了两只白鹭回来。
阿兰让他将白鹭拔毛,剖洗干净。
杜云烧了水,将白鹭拔毛,用刀剖开一看,其肝脏已呈乌黑。将内脏尽数清除干净,斩掉鸟头,洗了好几遍,才对阿兰问道:“如此可以炖了?”
阿兰点点头:“虽然已去除脏腑,不过其毒血遍及全身,食来依然需服用解药。”
杜云想想也是,白鹭一死,血放不出来,自然难以清除毒性。他又烧水炖肉,阿兰取来香料,连同肉一同炖了。
吃饭之时,阿兰果然拿来一个黄釉酒坛,放在案上。
杜云也不客气,拿起酒坛,给自己倒了半碗酒,问阿兰道:“阿兰可要喝酒?”
阿兰道:“那是自然。”
杜云又给阿兰倒满一碗酒。
阿兰看自己酒满,笑道:“你怎么厚此薄彼?”
杜云说道:“此酒醉人,杜某还是细细喝为好。”
阿兰道:“你就不怕我醉了?”
杜云说道:“我不吃这肉,只喝酒,阿兰却未必。”他只想用酒解毒,自然不会再吃那有毒的肉汤,阿兰要吃,则少不了以酒解毒。
阿兰道:“看你怯懦如此,难称豪杰。”
杜云不以为然,说道:“我不过一介戍卒,何况豪杰也不可枉死吧?”
阿兰不理会,吃肉喝酒不惧。
杜云又只吃干饭,一边饮酒,当真无味。他见阿兰喝了一碗酒也不见醉,又自斟一碗,心道:“蛮女酒量难敌。”
正吃饭,窗外下起雨来。
吃完饭,阿兰也不出门,命杜云洗刷锅碗、打扫房间,已将其当作了仆役。
杜云只要能解毒,对于做事倒也不在意,此乃细枝末节。他洗完锅碗,去屋前水缸边舀水,对着水面照了照,发现额上的乌色已消失许多。心中难免高兴,做事也有了劲头。舀水入桶中,提进屋里,洗抹布以擦拭几案、柜椟,逐一打扫每个房间。
阿兰的闺房是不敢进去的,杜云走入一间书房,见席案、书架上摆满了书简,怕有三四百册。杜云在父亲的房间中也看过这般景象,不过此乃蛮寨,一女子能读这么多书,当然非同小可。
杜云想先擦拭书架,又不敢擅动,从书架上取下一卷竹简来看,尽是蛮字,所刻各类形象虫鱼花鸟皆有。他看不懂,将竹简放还原处,只擦拭书架外侧,而不管内壁,这样就不会挪动书简。
擦着擦着,见架上有一部纸书,拿下来一看,乃是《神农本草经》。杜云曾在其仲兄杜远的房间里看过此书,里边尽收天下药物,这时翻开来看,往事如在昨日。见其中插图与昨日去那药园浇水时所见的药草有相同的,看其名字乃是“天冬”、“半夏”。这两样草药产于巴蜀,可惜他终究不是学医的,即便此时认得,过后怕也会忘了。看了一会儿,又放回原处。
他擦完书架,又擦几案,将案上的书简拿起来放在下面的竹席上,看见一本书以汉字为名,封面写着《百毒录》。杜云大感兴趣,因为中毒才使他在此使役,于是翻开来看。见此书中记录各种毒物及其制作之术,另有解毒方法,竟被他找到“乌鳅”一节。
这节插图上描绘乌鳅样貌,言其长不过五寸,通体乌黑,鱼鳍赤如鲜血,胆囊含有剧毒。人食之,毒性侵及印堂、阳白,而后至神庭、上星,最终及百会穴。至于解毒之法,上面又说,以火芝三钱,玉竹、地黄各两钱,虎蚕沙、附子各一钱,穿心草半钱,再以糯米酒煮制,滤酒而为解药,然若毒已侵入百会,则神鬼难医。杜云心道:“看来阿兰所言非虚,只是当日我饮酒太少,未尽解此毒。”
《百毒录》中还言及中毒时的表征及脏象,杜云看到晦涩之处,不禁皱眉念道:“黑牙之毒侵及足阳明,恶人与火,闻木音则惕然而惊,钟鼓不为动。是因阳明者,胃脉也,胃者土也,故闻木音而惊者,土恶木也。”那“黑牙”画的是一只玉蝎,但其尾刺却黑如獠牙。
杜云又念道:“阳明厥则喘而惋,惋则恶人。阳明主肉,其脉血气盛,邪客之则热,热甚则恶火。”此时听见门外脚步声,回头一看,是阿兰走在廊下。
阿兰进到书房,见杜云正念《百毒录》,问道:“安之看得懂此书?”
杜云赶紧将书放下,摆好,拱手赔礼道:“杜某不该动阿兰书简,还请恕罪。”
阿兰看看抹布、水桶,自然知道他在打扫,也不见怪,只道:“无妨,刚才听你念书中所言,可知其意?”
杜云想了想,说道:“刚才看书上言‘足阳明’,此为胃经,属土。”
阿兰点点头,问道:“所谓‘土恶木’,该是因为五行相生相克,木克土。”
杜云心道:“她倒知晓五行相克,于蛮人之中已是难得。”回答她道:“不错。”
阿兰问:“那么‘阳明主肉’是什么意思?”
杜云曾看过仲兄杜远所抄写的医书,其中就为“阳明主肉”作注,于是回答道:“胃为水谷之海,脾则运化水谷精微,而脾主身之肌肉,故称作阳明主肉。”
阿兰听了,不禁对其刮目相看,说道:“安之竟然知道。”
杜云道:“惭愧,我仲兄为医,所以略知一二。”
阿兰笑道:“原来如此,甚好。”
杜云看她笑得娇艳,躲着她目光说道:“我还需打扫房屋,借过。”说罢,也不管这书房擦没擦干净,拿起抹布,提着水桶出门而去。
来到水缸边,杜云再照水面,见额上乌色已不见踪影,哈哈一笑,看来书上所言不假。打扫完房间,又去切药,将草药的茎切成段、根切成片。
阿兰问他:“可识得这些草药?”
杜云虽然曾被仲兄教以辨识草药,但草药种类何其多,此时大半忘了,只拿起了几样叫得出名字的说道:“多半不知名,只识得此乃羚羊角,松节、白芍、天麻、首乌、茯苓、大黄,还有玄参。”
阿兰点头道:“是算不得多。”
忙活一天,又到吃晚饭之时,杜云依旧只吃干饭。
阿兰炖了腊肉、香菇、葵菜,见他还是只吃干饭,问道:“杜郎仍不吃菜,看来是信不过我。”
杜云心中抱歉,嘴中却说:“只不过是最后一餐,我吃点干饭便罢。”吃完饭,他便要走了,三日之期已到。
阿兰听了,脸上阴晴不定。
等杜云吃完,漱了口,阿兰递上一块手绢,看着他擦完嘴上的水渍,说道:“你既要走,该尽去身上之毒。”
杜云不解,问道:“我所中之毒不是解了么?那糯米酒就是解药。”
阿兰目光落在他嘴唇上,说道:“那酒虽是解药,但终究饮得迟了,我看你嘴唇发乌,想必毒性已侵入百会。”
杜云大惊,摸摸嘴唇,半信半疑。
阿兰对他说道:“你随我来。”说着起身。
杜云跟随阿兰走进她的闺房,房中一股幽香。
阿兰拿起铜镜递给杜云,说道:“杜郎不妨自己看看。”
杜云接过铜镜,照了照,果然嘴唇发乌,他心慌道:“这该如何是好?”他虽看过乌鳅之毒的解方,但此毒若侵入百会该如何医治书中却并无言明。
阿兰说道:“不急,我有丹药可医此毒,只不过这丹药贵重。”
杜云现在身无分文,何况蛮人也不收铜钱而只收布帛。他愁眉苦脸,说道:“我并无布帛可付药金。”
阿兰却道:“你中毒本是我之过,若他日你再来问诊,多给些布帛便是。”
杜云心道:“以后是否再见也尚未可知。”说道:“一言为定。”
阿兰笑笑,从一个木椟中取出一个红漆小葫芦,拔开塞子,从葫芦里倒出一颗黑色丹药来,对杜云说道:“此药不可嚼烂,只能囫囵吞下,切忌。”说罢,才伸手提给他。
杜云接过丹药闻了闻,一股药味,他捏住鼻子,将丹药放入嘴中囫囵吞下。
阿兰又倒了碗水,递给他,说道:“别被噎着。”
杜云拿过碗来,一口喝干,想来丹药已送入腹中。
阿兰看他喝完,说道:“杜郎可以去了。”
杜云告辞阿兰,出门时天空已云开,路上却还泥泞。来到盐井,杜云在屋外的盐池照了照脸上,见嘴唇上的乌色已尽去。与同袍相聚,老卒瞧他额上乌色尽去,料他已痊愈,说道:“这几日都由叔雄送饭,受累。”
杜云心道:“大概因为叔雄乃流放的罪人才如此差遣于他。”嘴上说道:“明日,我来送饭就是。”
老卒点点头。
夜里宿在茅屋,杜云做了个梦,梦见一只怪虫,身形如蝎,体大如象,头长犄角,额生六眼,刺须如棘,暴齿獠牙,螯比铁钳,尾带刺钩,正冲着他奔过来。杜云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与之相搏,无奈怪虫身披甲壳,硬如铜铁,莫说是木棍,怕是连钢刀也伤它不得。杜云斗它不过,一路逃跑,奔至一悬崖,下面是黑漆漆的深渊,退无可退,杜云回头来战。怪虫挥舞着巨螯夹向杜云,杜云连忙闪避,一边以木棍抵挡,结果那木棍被夹成两截。怪虫张口咆哮,尾刺扎来,杜云惊得缩身后退,不想一脚踏空,跌落万丈深渊。
杜云忽然惊醒,他喘了喘粗气,看看四周,这才发现自己已从竹榻上跌落在地面。
同屋的老卒被他惊醒,小声问道:“安之,出了何事?”
杜云抹了抹额上的汗水,对他说道:“无事,做梦而已。”
老卒听了,又翻身睡去。
杜云爬上竹榻,望见窗外弯月,凉风吹进来,不禁打了个哆嗦,他蜷缩起身子闭眼而睡,再未做出什么梦。
次日清晨,众人都醒来,洗漱已毕,唯独杜云还在睡觉。老卒将他推醒,见他面色发白,问道:“安之是否生了病?”
杜云刚解去乌鳅之毒,哪会认为这么快又生病,说道:“似乎夜里着了些凉,并无大碍。”
老卒不敢大意,劝他留神,因为一人生病或可染及旁人,又缺医少药,自然得小心谨慎。
杜云起身洗漱,只觉得脚下有点虚浮。去到盐井,等蛮女送来饭食,杜云吃了两口,忽然觉得肩头奇痒无比,不禁放下饭碗,揉起痒来,却不能去抠,因为那痒并不在表皮而深及骨头。一会儿,不光肩头痒,连手肘、膝盖、脊骨诸多关节里都痒,好似被蚂蚁啃噬。杜云痒得难以忍受,滚倒在地上,绻作一团,忽然挺身蹬腿,又缩回去,嘴里叫喊不停。
众人见了,都很惊讶,忙过去瞧他。老卒和刘猛扶他坐起来,见他咧着嘴,面容扭曲,老卒摸摸他额头,并未发烧,乃问道:“安之,你怎么了?”
杜云瞧了瞧他们,咬牙吐出两个字:“痒,痒。”
作坊头目扒开戍卒,走到杜云身边蹲下来,嘴中嘟囔着,用手指撑开他的眼睑,见他眼球边缘布着血丝。又拿起他的拳头一看,见他手指骨节发红,再捋起他的衣袖,见其手腕、手肘等关节同样发红,于是抬头对老卒说了几句蛮话。
老卒听了大惊,对众人道:“头目说安之身中蛊毒,需送去给巫医诊治。”
刘猛道:“能活命否?”
老卒叹了一口气,说道:“先送过去再说。”说完,和刘猛、作坊头目一起,将杜云送去阿兰的吊脚楼。
将杜云送到屋里之后,头目低着头,不敢直视阿兰。三人将杜云放在竹席上,头目低头禀报了杜云身上之症。
阿兰看了看杜云,朝头目回了两句蛮话。
头目一听,赶紧拉着老卒、刘猛退出屋子。
老卒听懂阿兰之言是命他们舍下杜云,立刻离开。他和刘猛也极乖觉,心知杜云来吊脚楼之后一再中毒,其中必有古怪,岂敢多留?出屋之后,见头目连连拍打身上的衣服,似乎怕沾惹上什么,也学他样使劲拍打衣衫。
一边走,老卒还问头目这巫医能否医治杜云。
头目说既是中了她的蛊,自然有解药。
老卒听了这才稍稍安心。
杜云神情恍惚,被阿兰喂了一颗药丸,等回过神来,已不觉得身上痒。他坐起来,看看四周景象,正是阿兰的住处,心中不禁五味杂陈。
杜云感觉又着了阿兰的道,怒气涌上来,起身寻找她人。出了房门,见阿兰正在屋前煎药,杜云上前责问道:“阿兰,为何又要下毒于我?”
阿兰起身来,对他笑道:“陪着我不好么?”
杜云心道:“哪里好?这女子心如蛇蝎。”说道:“快快给我解药。”
阿兰说道:“你所中的乃是蛊毒,名为‘噬骨’,此毒并非一时可解。”
杜云再也相信她话,说道:“休要瞒我,若不给解药,休怪我辣手无情!”说罢,运功,以右手食指戳在廊柱之上,竟戳出一个小洞来。
阿兰看他武艺了得,虽怒容满面,却杀气不盛,问道:“你要杀我么?”
杜云右手成爪,抬起来,咬牙切齿道:“那就快给解药,免得我出手伤人!”似乎他伸手一抓就能将阿兰给掐死。
阿兰说道:“我正在煎解药,你又何必心急。”
杜云看她水灵灵的眼睛,分明使媚,说道:“不急才怪!”闻闻罐子中煎出的药味,好似当归,心中狐疑,又道:“你定然早有解药,趁早拿出来。”
阿兰看他神情,说道:“说过此蛊毒需慢慢拔除,只要你替我做事,我自然会帮你解毒。”
杜云骤然伸手拿住她肩上要穴,鼓着眼,狠言道:“任你巧言,我再不信,快取解药,不要逼我用强!”
阿兰皱眉,只觉肩上痛入骨头,嘴上却哼也不哼,说道:“此蛊毒只有我可以解,你莫要伤我。”
杜云曾经沙场,见识生死,心肠已变硬了,但也懂得不可意气用事,所以根本无意害她性命,只不过是想逼迫她拿出解药。再听她言语,分明想要以蛊毒挟制自己,岂能如她所愿?哼一声,对她说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说罢,撒开右手,转身大步离去。
阿兰看着他背影,喊道:“你身上蛊毒未解,要去何处?”
杜云充耳不闻,头也不回的去了。
杜云回到盐井,众戍卒正在忙活,见胡不二也在,原来老卒已将杜云中毒之事告知了胡不二。
杜云对老卒、胡不二说道:“阿兰不可再信,恐受制于她。”
胡不二说道:“不如去求寨老。”
老卒点头说道:“事不宜迟,等我告了假,一同前往。”
老卒向作坊头目告了假,三人同往寨老家去。
来到寨老家中,寨老正好也在,一个赤脚奴隶给客人端茶倒水。
杜云看那奴隶衣衫破旧,对人低眉顺眼,也是少见。而端上来的茶盏却是一色的青瓷,这在蛮疆已是难得。至于茶汤,味道苦涩,远不及汉地。
杜云又将如何被阿兰一再下毒禀明寨老,请其主持公道,老卒、胡不二也替杜云求情。
听了三人所言,寨老说道:“阿兰既是医,又是巫,于寨中地位极高,就是老朽也需让着她三分。”
杜云一听,暗暗心惊:“阿兰竟有如此地位,难怪可以肆无忌惮。”问寨老道:“如此说来,岂不是无人可以约束于她?”
寨老说道:“虽有人可以约束于她,却并不在此寨之中。”
杜云问道:“此话怎讲?”
寨老说道:“本寨名为七星寨,往南有长蛇寨,再往南又有腾龙洞,我王就居腾龙洞。南浦九寨十八洞尽归我王所领,唯有他可以约束阿兰。”
杜云心道:“原来还有蛮王。”又问道:“我如何得见大王?”
寨老说道:“老朽修书一封,你携之去求大王就是,倘若大王也不肯相助,则无人可以奈何阿兰。”
杜云心中忐忑,唯恐空跑一趟,但此时再去拜伏于阿兰裙下,岂男儿所为?于是又坚定信念,恳请寨老修书,他愿往腾龙洞拜见蛮王。
老卒与胡不二商量,他留在七星寨带领众人,而胡不二陪杜云前往腾龙洞。胡不二自认身手不弱,想来可以护得杜云周全。
寨老写好书信,命使役阿蒲携了,领杜云、胡不二前往腾龙洞。他倒有善心,还给每人一日的干粮。
杜云、胡不二告辞寨老与老卒,启程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