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间九姊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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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地陷

那个晚上,养妈不仅没有吃饭,也没有睡着觉。窗外的天空,下着大雨,刮着大风,打着大雷,漆黑的夜空,时而划进一道闪电,象是一道打人的响鞭。养妈一直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嘴里还不断地念叨着什么。跟着养妈睡的二姐,非常害怕,她瑟缩在养妈的身边,象一个需要保护的小猫小狗那么可怜。

养妈感觉到了二姐的害怕,她把二姐捂在怀里,嘴里还在不停地咕叨着什么,象是一个神经病人。二姐在害怕和无奈中,慢慢地睡着了。

二姐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一个男人,队里的队长站在床前,对养妈说他们找了差不多一个晚上,也没有找到养父,就先回来了。

养妈疯也似的爬起了床,甚至顾不得有男人就站在她面前。她一边穿衣服,一边对二姐说,我的个翠翠!妈上山去找你爹了!你在家弄饭和傻哥起,妈走了。

二姐傻乎乎地看着养妈疯也似的跟着队长走了之后,傻乎乎地坐在床上,不知所措。虽然天空不再下雨,二姐却能感觉到养父有了情况,她因害怕而有点想哭。

就在二姐不知所措的时候,只穿了一件裤叉的傻哥闯进房来,朝着二姐傻乎乎地笑。二姐下床一把将他推开,哄他说给他做好吃的,这才将傻哥打发到一边。

快中午的时候,二姐突然听到门前有人闹嚷着,一看,原来是一些人抬着养父,正向家里来。此时的养妈,已经昏了过去,也被人抬了进来。那些人先把养妈弄到房间的床上,再把养父弄到堂屋一张竹床上。养父早已闭了眼,面无血色,身上还带着一些被树枝刮破的伤痕,分明就是一个死了的人,只是他的手上,还死死地捏着一颗药草。养父的一只脚穿着草鞋,另一只脚却在光着,二姐就猜出来了,养父肯定是在给养妈挖草药的时候,不小心滑到了一个高岸下摔死的。

一些人把养父稍稍整理了一下,就去房间去摆弄养妈,并弄来半碗糖水,往养妈的嘴里灌。没一会,养妈总算醒了过来。醒过来的养妈,就问养父在哪里,那些人说在堂屋里,养妈就挣扎着要下床,那些人不想让养妈再见到养父,就劝她拉她控制她下床。不能下床的养妈,就放声大哭,哭她的老子。二姐在听到养妈痛哭的时候,心里十分诧异,养妈一直管养父叫娃他爹,怎么突然变成她老子了?但二姐没有去深究这个问题,因为她也被养妈悲惨的哭声所感染,并预感到从今以后,再也见不到这个养父了。虽然养父在强行抱走她的时候,让她产生了那么一点强烈的恨意,但这种恨意,早已随着她的长大和懂事而消失,并被养父的关爱所代替。养父虽然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却也对他宠爱有加。除了平常四季的那种冷热关照,还有一个父亲的特别爱心,只要出外,养父总要给她带点什么好吃的,或者哪怕是一截红头绳,一把小梳子,一瓶雪花膏。虽然不怎么爱说话的养父,有时候比一个女人还细心。

二姐突然感觉到天塌地陷,真正的天塌地陷。这个家里没有了养父,她真的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变化。起码,她知道这个家里的日子,会比从前难过。

养妈哭得昏天黑地的时候,二姐也走过去哭。养妈抱着二姐继续放声大哭,哭这个家里的日子怎么过,哭自己的命苦,也哭二姐的伤心之处。二姐万万没有想到,养妈对她的内心世界,是如此的清楚,她的每一句哭词,几乎都哭到了她的种种感觉上。二姐的心一下子与养妈拉得更近,她情不自禁地依偎在养妈的面前,不断地跟着养妈哭,只不过养妈哭的念念有词,二姐却是只知道哭。

养妈和痛哭流涕,还有二姐的陪着哭泣,让在场所有人都跟着掉泪。一些人甚至忘了自己是来做工作的。大约是因为哭的时候太长,那些人就想起了来到养妈身边的目的,就劝养妈不要哭,劝养妈想开点,人死不能复生,哭也没用。

养妈感觉到不能再哭了,因为已经有人站在那里,等着他拿主意。既然人死不能复生,当然就只能入土为安。养妈就不得不含着眼泪,开始配合前来帮忙的人,举办丧事。

在给死人换衣服的时候,养妈从箱子里拿出了一套新衣。养妈且哭且向人诉说,养父的这套新衣,只穿过一回,那就是去抱二姐的时候,回来之后,养父就一直没有穿过,一直放在箱子里,即使是过年,正月间走人家,养父也不去穿它。为此,养妈还跟他发生过争吵,说正月间走人间也不穿,等到死了去穿呀!养妈那时候说这话,是故意气气养父的,是想养父去穿那套新衣,也让她觉得脸上有光,没想到,养父真的是死了才穿这身新衣裳。养妈就咒骂自己,说自己当初就不该如此恶毒地咒骂养父,如果不是那样地咒骂养父,养父也许就不会摔倒在高岸下。

给养父穿好一身新衣后,养妈又找来了那双新鞋。养妈说这双鞋也是她最近做的,原本是准备给养父过年的时候穿的,养父不穿新衣裳,新鞋却是会穿的,因为养父必须走路。衣服穿破点没关系,鞋子破了,是连路都不能走的。

拿鞋的时候,养妈才想起要给养父一双新的袜子,让他穿一身新去那个世界。可是,养妈找了半天,怎么也找不到一双新袜子,因为养父很少穿袜子,大多是打赤脚,偶尔穿一回,也是那烂的将就着。再怎么没办法,也不能让养父光着脚到那边去,更怕养父到那边去,那一辈子也要光脚,养母在屋里找来找去,找去找来,也还是没有找到一双象样的袜子,养妈正急得不知所措的时候,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甚至还骂一句自己胡涂,然后就迅速打开柜子,拿出一双崭新的袜子。那是一双女人的袜子,是养父前不久跟她买的。养父自己不穿袜子,却晓得给养妈买一双新袜子。为这事,养妈还骂过养父,说她还有袜子穿,养父却说是有两双,可以让她轮着穿。养妈被养父的这点小事感动了,她并没有穿,而是放到了柜里收着藏着,准备等到过年时再穿的。那袜子虽然是买给养妈穿的,却也不是女式的,而是那种男女都能穿的灰色袜子,只不过养妈穿着略微大了一点,现在让养父穿,虽然小了点,却也正好紧贴着不算小。养父当然没有想到,他给养妈买的这双袜子,最终穿到了他的脚上。想到这里,养妈又在养父面前诉哭了半天,说晓得最终还是要让给他穿,她还真应该当初就让养父穿。如果让养父穿上了这双新袜子,养父也许不会摔到高岸下。这个说法,在别人看来,纯粹就是牵强附会,可养妈却说得象是有根有据似的。

封棺的时候,养妈再一次哭得死去活来,吵着闹着要再看养父一眼,封棺的人就遂了养妈的心愿,让她再看一眼。二姐在一旁,也吵着闹着要看养父一眼。养妈就抱着二姐,两个人共同看了养父一眼。养妈看了一眼还想再看一眼,因为她知道这次不看,就再也看不到养父了。几个大男人强行把她抱开后,养妈就撕心裂肺地哭着,闹着,突然两眼一闭,整个人又昏过去了。

棺材上路的时候,养妈还想跟着去,却被一些女人强留在家里,不想让她跟着去伤心。没能去成的养妈,就在家里抱着二姐哭。一连几天的哭,已经让养妈的嗓子哭哑了,到后来就根本哭不出来,因此只看到她泪双流,听不到她哭出的声音。

不能发声的养妈,就只能凭着自己的手示与二姐交流,并提示二姐去做什么。聪明的二姐,善良的二姐,虽然不懂哑语,却能够从养妈的手示中悟出意思,并与养妈配合得很默契。为此,养妈还一直朝她点头,或者把二姐抱在怀里亲一亲,以示赞美和肯定。

几天以后,养妈的嗓门开始好转,但音量却很小,象蚊子在嗡。这种情况一连延续了好几天,仍不见有改变。二姐想要听到养妈在说什么,必须要凑到养妈的耳朵边,养妈想要跟她说话,也必须要走到二姐面前碰她一下再说。交流的困难,让二姐和养妈都感到是个麻烦。有人建议养妈到医院去看看,弄点药吃,就会好些。养妈想了想,还是没去。养父的逝世,养妈不仅倾其所有,还负了一些债,家里,根本就没有钱。要去看医生,还得去借。

养妈就这么拖着没去,她想过些日子,这个问题也许会自动解决。然而,过了十天半月,养妈的嗓子问题还是没有解决,音量一直是那么小。养妈使劲地卡,也没有用。大家就知道养妈是因为没钱去医院,就建议她去弄些润嗓子的草药泡水喝试试,甚至也有好心人真的给养妈弄来了一些鱼腥草之类的草药,让养妈喝了。可是,仍不见好。养妈急了,这才借钱去看了郎中。郎中说养妈的声带已经坏了,要住院治疗还不知道能不能够好。面有难色的养妈说她怎么也丢不开那个家,她是没有时间住院的,为了让医生相信她说的是真的,养妈甚至把家中只有二姐和一个傻儿的事也说给那位郎中听了。精明的郎中早从养妈的面有难色中看出了养妈不愿意住院治疗的真正原因,便摇了摇头,给养妈开了三副药,让她先回来吃着试试,如果不行还得赶快住院。

养妈就拿了那三副救命似的药,信心百倍地往回走。一到家,养妈就边指着自己的嗓子告诉二姐,说她的喉咙有救,一边赶快把那草药打开,用一个罐子细细地熬,还尽可能在一边看着,怕沸了,仿佛那熬的不是药,而是肉汤。药熬好了,养妈就找来一个大碗,将那药汤倒在碗里,凉一会儿,闭着眼睛一口气喝下去,连碗里的药渣子也吞下了。

养妈喝了药汤,自我感觉良好,不到一刻钟,她就试着再开口说话。养妈希望从她嘴里重新说出来的话,能够让二姐听得清楚,结果还是徒劳。养妈就想着这也许是药效还没到的原因,过了半天,再试着说话,还是不行。养妈不相信她花钱让郎中开的药不灵,便接二连三地把那两剂药全喝光了,然后再试,结果,养妈失望了。

养妈心里很清楚,现在的唯一出路,只有到医院去住院治疗,但这个家已经没有半分钱,男人又不在人世,她是没有钱去住院的。虽然这也是病,但究竟是不要命的。况且,养妈还这样想,就算能够去住院,也不一定能好。与其都是一样的结果,倒不如认命算了。

养妈就这样作出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决定,继续用那个声音很小的嗓门与人说话,跑到二姐面前先碰二姐一下,然后再吩咐二姐做什么,怎么做。

二姐也能感觉到养妈的嗓子不行了,没救了,可她能有什么办法呢?如果有菩萨保护,她愿意磕一百个头一千个头,哪怕把头磕破了,流血了,她也愿意。

二姐就变得很懂事,她总是不等养妈过来,就主动凑过去,听养妈的吩咐。时间长了,母女二人也就习惯这种小声音交流的方式了。日子如果能够这样过下去,也算是一种平安。让二姐没有想到的是,养妈又一次病倒了。

看着养妈因病而倒下,二姐的眼前就一片漆黑,一片茫然。如果说养父的离去是天塌,现在她面前的世界就是地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