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卷一(莎士比亚全集·第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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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第一景 广场

[卡普莱家的两仆从:桑普森及格莱戈里佩剑持盾上]

桑普森 格莱戈里,我就是这句话,咱们决不受那瘟气!

格莱戈里 才不呢,咱们能给人家当出气筒吗?

桑普森 你听着,大爷的一股火气上来了,就要动刀子。

格莱戈里 (嬉皮笑脸)我说呀,趁你还有一口气,抽刀子出来干吗,把你的脖子伸过去吧。

桑普森 谁触动了我的性子,我出手才快呢。

格莱戈里 可要触动你这性子、挥动你那刀子,也真不容易呀。

桑普森 看到蒙太古家的一条狗,就动了我的气!

格莱戈里 (故意激他)一动气,就该动手,是好样的,就给我站着挺住了;可你呀,一动气,先动脚——溜啦!

桑普森 他们家的一条狗都惹我动了气,整个身子都挺了起来!蒙太古家的人,管他是男是女,我都要占他们的便宜。

格莱戈里 可见得你是个不中用的奴才,最不中用的才只想占便宜。

桑普森 这话说对了,不中用的娘们儿,生来就是给人占便宜的;所以呀,蒙太古家的人别让我碰上了,是男的,就叫他靠边站;是女的,给我垫底儿。

格莱戈里 结下仇恨的是咱们两家的老爷,和老爷手底下的咱们。意即两家的仇恨是爷们儿的事,不必把娘们儿扯进去。

桑普森 我才不管爷们儿还是娘们儿,我乃是个不讲情面的暴君!我跟男的打完了硬仗,回头就跟娘们儿来软的——我把他们家大姑娘砍得头破血流!

格莱戈里 叫大姑娘头破血流?

桑普桑 对啦,头破血流,或者呢,叫她们身破血流,——(嬉皮笑脸)随你怎么想都可以。

格莱戈里 (笑嘻嘻)她们怎么想,那只有她们自己肚子里得知了。

桑普森 只要我挺得住,是甜是苦,叫她们自己去辨滋味儿吧。谁不知道,我这好家伙可厉害呢!

格莱戈里 谁不知道你是条上不了席面的臭糟鱼。 (像发现猎物似的,兴奋)快把你的“好家伙”亮出来吧,瞧,蒙太古家的人来啦——来了两个!

[亚伯拉罕及巴尔萨自远处上]

桑普森 (拔剑)我那好家伙赤条条地亮出来了。上前去,吵一架!有我在你后面呢。

格莱戈里 怎么,在我背后,好转身就逃吗?

桑普森 你只管放心吧。

格莱戈里 不,嘿,我就不放心你!

桑普森 理,要归到咱们这一边,让他们先动手!(把剑放回去)

格莱戈里 我迎面走过去,丢个白眼给他们瞧,他们受不了也得受下去。

桑普森 可不,看他们敢怎么样!我呢,冲着他们咬我的大拇指,要是他们不敢吱一声,那就把脸面都丢光了。 (看到对方行近了,咬大拇指)

亚伯拉罕 你这是冲着咱们咬大拇指吗,老兄?

桑普森 (回头,悄声问格莱戈里)要是我说声“是”,理在我们这一边吗?

格莱戈里 (悄声)不。

桑普森 (转身)不,老弟,我可没有冲着你咬我的大拇指,老弟;可我是咬了我的大拇指,老弟。

格莱戈里 (踏前一步)你是想要打架吧,老兄?

亚伯拉罕 打架,老兄?我不想,老兄。

桑普森 要是你想打一架的话,我奉陪。打起架来,我可以算得一个,不比你差。

亚伯拉罕 也强不了。

桑普森 (不知道怎样接嘴)嗯,老弟——

[班伏柳自远处上]

格莱戈里 (悄声)说“比你强”,看,那边来了我家老爷的一位亲戚。我家老爷的一位亲戚,并非指正走近来的班伏柳(罗密欧的好朋友),而是指刚出现在远处的蒂巴特。

桑普森 (嘴硬了)就是比你强,老弟!

亚伯拉罕 你胡说八道!

桑普森 (摆开了阵势,拔剑)是好汉,就拔出你的剑来!

格莱戈里,别忘了你的杀手锏。

(双方交锋,剑来刀往地斗起来)

班伏柳 (急忙赶到双方中间)住手,蠢货!

把剑收起来,知道你们在干什么吗?

(打开双方碰击的剑头)

[蒂巴特拔剑赶来]

蒂巴特 (气势汹汹)

怎么,拔了剑,跟这些没胆量的贱货斗?

转过身来,班伏柳,到我这儿来找死吧!

班伏柳 我正在这儿劝架呀,快收拾起你的剑吧!

要不,帮我挡开双方的打斗吧。

蒂巴特 什么!拔了剑,还跟我谈什么和平?

我就恨这个词:“和平”,就像我恨地狱,

恨蒙太古的男女老少,还恨你!

看剑,胆小鬼!(向班伏柳刺去)

[二人交锋]

[两族人员又爆发一场混战。一群市民持枪持棍涌上]

众市民 有棍子的用棍子,有枪的使枪,打呀!

把他们打下去!打倒卡普莱家的人!

打倒蒙太古家的人!

[老卡普莱穿睡衣上,夫人紧随其后]

卡普莱 什么事?大吵大闹的!给我拿长剑来!

卡普莱夫人 拿拐杖吧,一根拐杖!拿剑来干吗呀?

卡普莱 快拿剑来,听见吗!老蒙太古也赶来啦!

他欺人太甚了,冲着我挥舞他的剑!

[老蒙太古持剑上,夫人紧随其后]

蒙太古 卡普莱,你这老贼!

(向妻子)别拉住我,放手!

蒙太古夫人 你要去拼老命,一步也不放你走!

[亲王埃卡勒斯率侍从上]

亲王 (挥手示意立即停止械斗)

没王法的臣民,破坏和平的罪人,

不怕用乡亲的鲜血把刀剑沾污了——

(发现还有人在刀来剑往)

他们不听我的话吗?这还了得!听着:

你们这些人,你们这些个畜生!为了

给你们满腔怨毒的怒火解渴,

不惜叫血管迸射出殷红的喷泉。

王法无情,你们的血腥的双手,

还不给我扔下你们的凶器!

(双方人员被迫把刀剑放置地上)

听着,你们震怒的君主下判决了:

老卡普莱,你蒙太古,只为了一言半句

无关紧要的空话,你们已三度

在大街小巷斗起来,已三次破坏了

维罗那的安宁;累得年老的市民们

扔下了庄重的,和身份相称的长袍,

用衰老的手拿起了同样衰老的、

在太平岁月里生了锈的长枪,只为了

发泄你们的发了霉的仇恨;今后,

你们再胆敢在街头闹事,我就要

拿你们的生命去抵偿被破坏的和平。

这一回,算了,你们都给我回去吧。

你,卡普莱,跟我来;你呢,蒙太古,

今天下午去“自由镇”,咱们的司法厅,

听候我对今天这闹事有什么决定。

再说一遍:除非不想活了,都给我回家去!

[率侍从下,众散去。留下蒙太古夫妇,班伏柳]

蒙太古 是谁闹起来的,叫宿怨又添上了新恨?

动手打起来,那时候,侄儿,你在场吗?

班伏柳 我还没来到,你对头冤家的仆从

跟你家的仆从已打得难解难分了。

我抽出剑来想挡开双方。这时候,

性子火爆的蒂巴特,扬着剑,赶来了,

他冲着我耳朵,尽说些不中听的话,

一边把他的剑在他的头上挥舞得

飕飕地响——那是空气在嘲笑他,

摆什么威风!我们正一剑来一剑去,

在交锋,涌来了越来越多的人,

成双捉对的,都摆开阵势,杀起来了,

直杀到亲王驾到,把双方喝开了。

蒙夫人 罗密欧呢,他去哪里了?你今天见到他吗?

真高兴,这一场厮杀没他的份。

班伏柳 伯母,太阳神还没从东方的金窗子里

探头张望——还早着呢,早那么一小时,

我心里烦闷,到城西去散步,在那儿,

在一丛榕树底下,我瞧见你的儿子,

这么早就独自在蹓跶了。我向他走去;

他一瞧见我,却躲进了林子的深处。

我拿自己的心境去比他的心,

我只想寻找那让人找不到的地方,

灰溜溜的,就连我独个儿也成了多余,

因此他走他的,我只管走我的,

他巴不得躲开我,我也乐得避开他。

蒙太古 好几个清晨,有人在那边看见他——

长吁短叹,让气息弥漫在晓雾里,

给朝晨的露珠,添上点点的泪珠,

可是不等到那鼓舞众生的太阳

在遥远的东方,为黎明女神撩开了

黑沉沉的床帐,我那儿子,苦着脸,

急忙逃避着光明,溜回到家中,

独自躲进了房内,写什么东西;

他紧闭门窗,把白天的大好阳光

锁在外边,让人工的黑夜归自己。

这样的怪癖,不是什么好兆头——

除非慰劝把他的苦恼赶了走。

班伏柳 好伯父,原因在哪里,你可知道?

蒙太古 不知道啊,他一点口风也不露。

班伏柳 你有没有想办法向他探问过?

蒙太古 我问过,还有许多朋友也问过,

谁知他,心事全埋在他自己的心里,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紧瞒着的秘密,

你别想从他那儿挖掘出什么来。

像一朵蓓蕾,还没有迎着和风

在阳光底下展现花瓣的娇艳,

先就给丑恶的毛虫蛀空了花心。

知道了他苦恼是为的什么原因,

我们就尽心地替他治疗那病情。

[罗密欧自远处上]

班伏柳 瞧,他来了,请二位暂且先避开;

我去探问他,哪怕他对我不理睬。

蒙太古 很好,留下吧,但愿你能从他的口,

听得了真心话。夫人,我们这就走。

[蒙太古夫妇下]

班伏柳 (向低头走来的罗密欧)

早安,好兄弟。

罗密欧 (抬头张望)时间还这么早?

班伏柳 刚敲过九点钟。

罗密欧 (叹气)好长啊,悲哀中的时间!

那急匆匆离去的是我父亲吧?

班伏柳 是啊。

有什么悲哀拖住了罗密欧的时间呢?

罗密欧 没那个福气呀,有了,时间就变短了。

班伏柳 在热恋吗?

罗密欧 冷!

班伏柳 冷冷的,你的心?

罗密欧 冷冷的是她的心,不理我火热的情。

班伏柳 唉,爱神啊,看他是那么的温柔,

一碰他,却是那么粗暴,那么狠!

罗密欧 唉,爱神啊,一双眼睛给扎没了,

却还是瞧得见直闯进那心灵的途径。

我们哪儿去吃饭?

(发现满地狼藉,还有血迹)

哎哟,又一场格斗!

不必跟我说了,我听到了那一片杀喊声。

“恨”出了力,可“爱”出的力更大呢——罗密欧讽刺那些出于仇恨心理的人嗜杀成性,这特殊的嗜好使他们的“恨”已成了他们的“偏爱”。

大吵大骂的“爱”啊!好亲热的“恨”啊!

一切的一切,原只是无中生有啊!指当初上帝在虚无中创造天地万物。

郑重其事的轻浮呀,严肃的虚荣啊,

井井有条的是杂乱无章的混沌啊,

铅块重的羽毛,一团光明的烟雾,

冰冷的火焰,憔悴病弱的健康,

睁着眼睛的睡觉,黑的就是白的!

爱给我这感觉,可这感觉并没给我爱。——

你听了好笑吗?

班伏柳 不,兄弟,我想哭。

罗密欧 心真好!哭什么呢?

班伏柳 哭你的好心受苦了。

罗密欧 嗳,爱情就这样,没分寸,太专横,

我这一肚子悲哀已把我压坏了,

怎禁得你再来替我添上你的愁!

你对我表示了你的关心,不知道

反叫我这苦恼的人,愁上再加愁!

爱情,是一阵阵叹气凝聚成一团烟,

通了烟,火星在情人的眼星里闪现,

伤了心,汪洋大海增添了相思泪;

此外,爱还能是什么?有理性的疯狂,

让人咽不下的苦味,捞不到的蜜糖,

再见吧,兄弟。

班伏柳 且慢,我陪你一起走。

你要丢下我,那你就不把我当朋友啦。

罗密欧 嘿,我把自己都丢了,在这儿的不是我,

这不是罗密欧,罗密欧在另一个窝。

班伏柳 正正经经跟我说,你爱上了哪一位?

罗密欧 怎么,你要我唉声叹气地告诉你?

班伏柳 唉声叹气?不,正经地告诉我:谁?

罗密欧 要一个病人郑重其事地立遗嘱——

病这么重,还用刺心话去逼他!

正经地跟你说吧,我爱上了一个女人。

班伏柳 我看得好准!——料想你是在恋爱。

罗密欧 好一个瞄准手!我爱上了一位美人儿。

班伏柳 目光好,好兄弟,一下就射中了目标。

罗密欧 这一箭你要射空了,爱神的金箭

射不进她的心。像月亮女神般贞静,

她冰清玉洁,把主意拿定了,拿牢了,

全不怕小爱神那张小孩儿玩的弓;

柔情蜜意的话,钻不进她的心,

她不理你火热的目光,盯着她瞧;

让圣徒动心的金银,叩不开她情怀。

论花容月貌,她该是多么地富足,

只可惜她一死,“财宝”跟着进坟墓。指守独身的她,没有把美貌遗传给后代,一旦死后,她的美貌也随之而消逝了。

班伏柳 她立下誓:守童贞,终身都不嫁?

罗密欧 发过誓了,这吝惜,造成的损失多大!

她糟蹋自己的美,芳心就这么狠,

砍断了“美”的根,不让“美”传于子孙,

她太美了,太聪明了——美丽得太聪明,

她是有福了,不管我多绝望,多伤心。

她自心发愿:跟爱情断绝来往,

我活着也是死了,尽管还活着把话讲。

班伏柳 听我的话,快别去想她吧,忘了她吧。

罗密欧 那么请教你,怎么样我才能忘得了?

班伏柳 别盯住一个人,打开你的眼界吧——

世上美人儿多的是。

罗密欧 你无非在教我

格外地想到她,只觉得她的美没法比;

那幸福的黑面罩,吻着美人儿的嘴脸,

格外地让人想:这底下的白皙的娇容;

好比有人一下子双目失明了,

永远忘不了他那宝贵的目光。

你指给我看,一位绝色的美人儿,

美得没法比,那娇容无非提醒我:

还有比这无比的美更美的美人儿。

再会吧,要教我忘了她,可白操了心。

班伏柳 做不到这一点,我死了还欠你的情。意谓没有尽到做好朋友的责任。

[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