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意大利,大奥斯蒂亚港
年轻男子一拳打在砖房厚重的橡木门上,发出一声闷响。透过从上千艘船上升起的袅袅炊烟和帆缆,可以看到太阳正往西边的海平面徐徐落去,黄昏暮光笼罩了他所在的小镇。他听见从船匠居住区的高墙另一边传来港口海浪拍打在长长船台的路缘石上的声音,还有成千上万个忙着装卸船只的码头工人、骡子、货车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的声浪。这些船只承载着整个帝国的命脉。
“喂!”年轻男子喊了一声,暗绿色绣花羊毛披风滑到身后,露出被太阳晒得黝黑的宽阔双肩。从外表看,这是个贵族青年,高挺的鼻子,黑色短发剪成帝国最新流行的发型。太阳投入了波塞冬的怀抱,天光渐暗,依旧无人应答。
贵族青年觉得很奇怪。他试着推了推门,但门后的门闩插得很紧。他摸了摸自己刮得干干净净的脸,耸了耸肩,又更用力地敲了敲,可结果还是一样,里面既无脚步声,也无人出声询问。他漫不经心地往四下看了看,发现街上并无其他人留意他,于是把瘦长灵巧的手指伸进垂到腰间的肩挎重皮包里,摸出一个有凹痕的小铜铃。吹去粘在信物表面的棉绒,他微眯着眼睛,站在门边把手举到胸前摇了摇铃。
门内传出摩擦声,门朝里打开来。年轻男子微微一笑,抬腿跨了进去,小牛皮靴踩在瓦面地板上响起极轻的脚步声。
“德罗米欧?是我,马克西安。有人在家吗?”他对着黑漆漆的屋子轻声询问。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马克西安开始感觉不安。他在门内侧摸索着找灯,手指摸到了一盏挂在铁钩上的灯。借着门口的暗淡暮光他取下灯,用指头捏了捏灯芯,火噼里啪啦燃了起来,烫到了他的食指。他低骂一声,高举油灯查看屋内的情况。昏黄的灯光照出长长工坊里的桌子,工具、羊皮纸、标尺和手斧如往常一样杂乱无章地摆在桌上。房间的另一头拓宽成舢板棚的大小,里面立着一个巨大的杉木架,架子上放着一艘打磨光滑的船体。
马克西安放轻脚步向工坊里走去。他的目光被流畅的船体曲线、高高的船尾以及仿佛从船尾转帆索里长出来似的形似鱼鳍的古怪舵柄深深吸引。他站在船底下好奇地打量操舵装置——船体两侧并未悬挂船桨,也没有任何准备悬挂的迹象。
“这艘奥德修斯的战舰可能来自特洛伊遗址——”他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在如酒般醇厚的暗色大海中破浪而行。”
一扇门突然在他身后打开,血红的光从门内透出来。马克西安一脸欣喜地转过身,看见一个矮壮的身影吃力地靠在门框上。
“是亲王殿下吗?”对方的声音沙哑无力。
马克西安急忙大步上前,把灯换到右手,左手及时接住了倒下的船匠。
“德罗米欧?”火光下,马克西安看见他的朋友憔悴虚弱的模样,身型整整瘦了一圈,这令他大惊失色。德罗米欧瘦得完全只剩皮包骨,全身皮肤皱皱巴巴,双眼泛白。船匠伸出伤痕累累的双手,无力地抓着马克西安。亲王轻轻地把他放在门口的瓦面地板上。
“德罗米欧,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有没有咳嗽?”
面容苍老的船匠吃力地摇摇头,呼吸急促。
“我的血已经坏死了,”他轻声说,“我被诅咒了。我手下的所有工人全都得了一样的病,甚至连我的孩子也……”德罗米欧吃力地抬起手指着其身后位于干船坞后部的住宿区:“你会看到……”
马克西安大骇,眼前的变故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向船匠一家所住的几个房间疾步走去。灯光昏暗,他只看到几只白森森的脚从黑暗中露出来,像几块搭在一起的面包;但他的鼻子——对帝国战地医院和苏布拉区各诊所里的臭味相当熟悉——已经告诉了他里面发生的一切。他极力忍着,左脸不自觉地抽搐,他无声地合上门,将突如其来的惨剧关在门后。看到死人,他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恶心得想吐。虽然入阿斯克勒庇俄斯教学习已有九年之久,但他依然不习惯死亡——无论是景象还是味道。尤其是当死者是与他相识多年的一家人时,这种感觉更糟。
多年前,当他还是孩童的时候,曾与他的父亲(时任纳尔榜南西斯省总督)一同见证过皇帝让尼乌斯·阿奎拉的“丰功伟绩”。他们从住了三年的托罗萨城出发,穿过鲜花遍地的河谷和山上的松木林和草地,向北骑行。中途停在阴凉的绿色松木林中,挑了个阴凉处坐下来吃午餐。他们坐在一块巨大的花岗岩石上,树叶的阴影罩在头上,双脚沐浴在阳光中。一路随行的仆人为他们奉上稀释的美酒、无花果以及用羊羔肉、豌豆和甘薯做的馅饼。总督坐在儿子身旁,穿着他一贯常穿的粗羊毛汗衫、棉布裤子,戴着又厚又重的皮带。虽然都没有说话,但气氛融洽。吃完东西后,他们小坐了片刻,父亲拿出一把东方弯刀雕刻一尊小的贝斯特神像。
哥特护卫沉默地坐在他们身后的树影中,金色头发上戴着用山间野花编成的花环。林间投下来一缕缕灿烂得犹如黄油一般的阳光,照得护卫的鳞甲闪闪发亮。仆人们退到运行李的骡子旁边躺下来,拿大草帽盖住脸,在阳光中小憩片刻。此情此景让年幼的马克西安感觉既安全又宁静。父亲很少带他出城,平时甚至都很少注意到他,所以像这样的日子简直令人喜出望外。
大约过了一个钟头,总督才把注意力从沉思转向儿子。他用大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浓密的白眉毛微蹙。他对着最小的儿子看了很久,然后面无表情地示意男孩儿起身跟着他走向早已被仆人牵着候在一旁的马。哥特护卫紧随其后从树林间鱼贯而出,剑鞘、箭袋和腰带中的兵器随时都做好了准备。一行人沿着道路继续前进,骑马往狭窄山谷的对面走去。
马克西安摇摇头从回忆中走出来,小心地把油灯放在砖砌壁炉的炉架上,手脚麻利地在壁炉里生了一小堆火,然后又找来一盏油灯与先前那盏放在一起。躺在地上的德罗米欧不住地喘着粗气。屋子里一下子亮堂起来。马克西安把桌子上的盘子、杯子和碗收拾了一下,同时迅速地彻底查看了一遍,但并未看到有含金属毒药残留物的反光,也没有闻到什么奇怪刺鼻的味道。他把其中装着液体和固体的容器分开来,分成两堆整齐地放在宽大的餐具柜上。收拾完这些之后,他在朋友身边屈膝跪下。德罗米欧吃力地抬起一只手,马克西安双手紧握住他的手。
“别害怕,我的朋友,我会让你好起来。”亲王轻声安慰道。
清晨的曙光爬上瓦面屋顶,厨房案桌旁边的墙上有几扇高玻璃窗,阳光缓缓照进屋内,投下淡淡的方格光影。很快,温暖的阳光便落在了趴在厚木板桌上的年轻男子苍白无血色的脸上。睡醒的苍蝇们绕着屋子慢慢地飞,发出嗡嗡的声音,最后落在几摊鲜血边。痛饮一番后,它们又拖着胀鼓鼓的肚子摇摇晃晃地飞到空中,笨拙地向餐具柜上已经开始腐烂的肉飞去。
到了午夜时分,一只绿油油的大苍蝇在空中几个摇晃,突然往桌面一头栽了下去。接着是第二只。马克西安抽动一下醒了过来,无意识地伸出一只手拂去脸上的苍蝇尸体。他摇晃着脑袋从桌面上半立起身,手碰到了一只白镴高脚酒杯。似乎被什么不可思议的高温熔解了一半的酒杯被碰落在地,扬起一片沙尘。
治疗师转身想看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但他感到头很痛,耳边不断传来震耳欲聋的声浪,仿佛许多人在竞技场里歇斯底里地呐喊一般。他用手指理了理自己长发,发现原本扎起来的头发散开来。他吃了一惊,用一只手穿过披在肩头的乱糟糟的黑色长发,整个人完全清醒了过来,迅速看了看周围。
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幅可怕的景象。
“我的神啊,我昨晚到底喝了些什么东西!我的头发是怎么回事?”
厨房里一片狼藉,打烂的陶器、变形的炒锅和破裂的地砖到处都是,还有一堆堆看不出是什么的白色粉尘。地板上很多地方都有血迹,在清晨阳光中红得发黑。原本涂着淡黄色石灰水的墙壁上布满无数细小的红点。眼前这幅景象吓得马克西安直往后退。当他意识到自己身后的桌面上堆的是成百上千根骨头时,一股作呕的感觉从胃里翻上来:桌面上有几块大骨头,但更多的是密密麻麻的细小的指骨、肋骨和肩胛骨。他几乎是反射性地看了看残骸——三具成人尸骨,其中一具比正常人的稍大些,此外还有四具孩童的……亲王呆住了,眼前炼狱般的景象让记忆回到了他的脑海中。船坞,德罗米欧及其妻子兄弟子女居住的房子。关于这个漫长而痛苦的夜晚的其他记忆也回来了。惊恐万分的马克西安弯腰用双手抓住桌子不让自己倒下去。桌子倒了,上面的骨头如倒豆子般哗啦哗啦地掉到地上,仿佛在尘土中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