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誓言(卷一):亚拉腊山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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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爱琴海行省,德罗斯岛

迪林在奴隶们的哭喊声和鞭打声中醒来。身体的感觉很奇怪,脑袋轻飘飘的,但那些杂乱的色彩和空间扭曲的怪象已消失了。他躺在一张光滑的大理石长凳上,这是他第一次完全清醒过来。肚子饿得咕咕叫,口干舌燥,但视线和思考都不受影响。头顶上是被煤烟熏黑的低垂的拱顶。他试着动了动身体,全身酸痛,四肢全都被套上了铁链。这可不妙,他想。目光扫视了一圈,房间左侧有一扇高高的窗户,一束阳光从窗子透进来照在对面墙上。他从窗子望出去,蓝蓝的天空晴朗无云。

除了大理石长凳、铁链和单扇门,房间里其他东西都很寻常。窗外传来繁忙集市上的嘈杂声,但迪林没听到任何动物的叫声,只听到了很多人绝望痛苦的呻吟。再加上不时响起的鞭打声,他意识到奴隶船上发生的事并不是自己在做梦。“我被卖到奴隶市场了,”他沮丧地想,“我怎么继续训练?不行,我必须逃。”

咔嗒一声,门闩抽出,门开了。两个男人钻进狭小的空间。其中一个又矮又胖,一身水手打扮,穿着束腰外衣,打着绑腿;另一个则又高又瘦,穿了件托加袍和凉鞋,一头白发紧贴着头皮。贵族男子站在大理石长凳旁俯视着迪林,蔚蓝的双眸仿佛窗外的蓝天,清澈纯净,他身形瘦削、脸型瘦长、鼻梁挺直,眉毛看起来很凶恶。白发男子仔细查看迪林四肢,翻了翻他的眼皮,又拿手在他身上到处戳了戳,不过却始终很谨慎地不碰迪林的嘴。检查完毕后,他从长凳边走开,若有所思地摸着自己脸颊。

“健康状况良好,阿莫赛斯,只是他脖子上还有你的手印。药效还没退,所以暂时把他留在这里应该没问题。我还以为他身上会有‘魔法粉’的痕迹,不过我并没看到。”

医生话里的暗讽让水手一下就红了脸。“我真的看见了,先生,他手上飞出火来,烧死了我们一名同伴,连脑袋都烧掉了,那火甚至在水里都灭不了。”水手冷静的言语下隐藏着怒气。

医生笑了笑,薄薄的嘴唇微微抿起:“别生气。我只是想说,我无法就此证明这个男孩除了一张标致的脸蛋和一头红发以外还拥有什么特殊才能。”

阿莫赛斯闻言皱了皱眉,两手拇指插在背带上,说:“要想证明这点,你就得让药效马上过去,不过,到时候掉脑袋的可能就是你。”

医生耸耸肩,反正自己的话已经说清楚了。

“我会向货主报告的,不过我估计你只能把他卖去拿火炬或者做家奴。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你应该把他关在奴隶栏里,那样可比关在这里省钱多了……”他瘦骨嶙峋的手指了指光秃秃的四壁,手指甲被精心修剪过。

说罢医生便离开了,出门时低头避了避门楣。阿莫赛斯站在屋子中间,盯着迪林看了好一会儿。迪林一直不动,大气也不敢出。最后阿莫赛斯摇摇头,似乎要甩去越来越强烈的怒气。他嘴里念念有词地踩着重重的步子离开了。迪林只隐约听到他提到了钱。房门“哐当”一声又关上了,门闩也被重新插回去。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从窗户透进来的光束在对面墙上慢慢游移攀高,最后完全消失,黑暗笼罩了整个房间。迪林一直静静地躺着,侧耳听着不断从窗外传来的低语声。他知道外面肯定有上千个奴隶和上百个监视的人,顿时觉得胃里难受得很。

这个地方,在他被带上帝国舰队从遥远的家乡来到埃及时曾听说过,后来在学院里也有所耳闻。从这可怕的环境来看,他此刻身在德罗斯岛——东西帝国的人口贩卖中心。德罗斯岛是一个位于亚加亚近海的荒凉贫瘠的小岛,岛上除了全世界最大的奴隶市场,便再无其他。每天有上万个奴隶被带来这里卖掉,他脑子里另一个声音说:“你不过是最新到达的这批奴隶中的一个。”奴隶贩子才不会相信他是帝国征兵要的人。相反,如果他们信了水手的话认为他是个魔法师,那迪林的下场就只有两个:要么被当作危险分子即刻处死,要么被当作怪物或玩物拍卖给强权者。他的眼角滑下泪水。要是自己此刻能施展冥想或者“赫尔墨斯”之术的话,这些铁链根本困不住他。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一想召唤能量,就觉得脑袋里那种轻飘飘的感觉又出现了。夜色更深了,他又饿又累,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当窗台上的光线再次亮起来时,迪林醒了,头昏眼花,脑袋疼得厉害,不过那种头轻脚重的感觉倒消失了。他努力回忆冥想是怎么做的,但是胃里传来的饥饿感不时令他分心。他把指甲深深刺进肉里,终于得以集中精神。但他仍然精神恍惚,老是分心去想烤羊肉、从村里葡萄树上摘下的鲜葡萄和用盐水泡过的酸橄榄。最后他终于恢复到了在船上分解铁链时的清晰视野。就这样时好时坏,慢慢地,他能看到把他与桌子绑在一起的铁链上的每一环。他努力抬着头好看清沉重的铁链,脖子痛得直抽搐。但是,之前在船上那一次他能看到的环扣上有不同颜色,这一次却没有看见。他气喘吁吁地瘫倒在僵硬的大理石地面上。

太阳冉冉升起,已经几乎与窗户齐平。这时门“嘎吱”一声再次打开来。迪林感觉有种……寒气……破门而入,令他浑身发红冒起鸡皮疙瘩。有什么东西从门外静悄悄地进来了,他转过头去,不敢去看。但是,透过他有所恢复的意识之眼,他惊恐地看见屋内的光开始变暗,奇怪的力量在房间里四处游走,隐约像蜘蛛般趴伏在墙面上。有个身材中等、头发灰白的男人与阿莫赛斯一同走了进来,穿着毫不起眼的服饰,头戴深色毡帽,肩披长斗篷,斗篷下露出汗衫和深棕色束腰外衣;一张长脸呈三角形,眼皮松松地耷拉着。看着来人那有如死人一般惨白的肌肤和如铅一般灰暗的眼眸,迪林被吓住了。一种病态的白色力量在来人的身上和衣服上不停地游走,仿佛毒蛇起舞;这个人身上没有任何活人的气味。

“这就是我说的那个奴隶,先生。”阿莫赛斯轻声说。越过尸鬼的肩头,迪林看见水手吓得几乎瘫掉。水手身上刺鼻的汗味在房间里蔓延开来。

“不错,很不错,”尸鬼轻声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干骨头被扔进井底,“这小子有点潜力,像块被埋起来的热炭。你算是介绍对了,阿莫赛斯先生。”手指如羽毛般轻轻从迪林的脸庞上空拂过,几乎要触碰到他但又始终保持了距离。尸鬼俯身把脸凑近迪林的胸膛,嗅着他身上的气味。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对方,迪林吓得浑身打颤,他能看到一条极细的缝合痕迹从男子脖子绕到喉结再爬到后脑勺。迪林发出一声尖叫,慌忙往旁边躲去,拼命逃离尸鬼没有热度的呼吸。

尸鬼脸颊上的肌肉像蚯蚓般蠕动几下,拼出个笑脸。一只长手抚上迪林肩头,感觉像是给刚死不久的人盖上尸布。

“不不不,年轻的朋友,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躺着别动,想想让你觉得愉快的事。我要带你离开这里,给你真正的用武之地。”

阴森森的笑脸又出现了。这一回,当那双灰暗眼眸中有所变化时,脸部肌肉的反应速度勉强能跟得上了。呆愣的迪林就像只暴露在野狼眼前的兔子一般无法反应。那双灰暗的眼眸越来越深沉,仿佛从旋涡中流走的一池湖水。迪林拼命施展“塞拉皮斯冥想”,抵抗把自己往那片黑暗中拉的力量。但他再次陷入了昏迷。

迪林再次醒过来时,四周几乎一片黑暗,身上的铁链被取下了。他此刻置身于另一艘船上,耳边只听到绳缆摩擦在船舷上发出的嘎吱声。他的身上盖着一床被子,从触感来看应该是棉被。他一想到在奴隶室里那个俯身看着自己的生物面前赤身裸体过,就不寒而栗。周围的空气十分压抑,他感觉似乎有某种危险即将来临,他极小心地睁开眼环顾四周。这一次所在的房间不是位于甲板下方,但依然很小,天花板低垂,里面只放了一张小床、一个桶、一扇弧形门。他此刻正躺在小床上。与小床相抵的墙面也是弧形的,迪林意识到自己此时肯定是在船上某个角落的窄室里。从门缝透进来淡蓝色的微光,隐约照出眼前的景象。

他仔细看了看四肢,没有什么脚镣手铐。他的衣服都不见了,不过人看来还没事。脖子上套着个薄金属项圈。他小心地用手摸了摸,试了试项圈的牢固程度,看来并不容易挣开。他放慢呼吸,尝试做“初级术”。过了一会儿,他停了下来,之前他所拥有的力量都消失了。他用尽全力施展冥想,但脑海中仍然一片空白,根本无法进入魔法界。脖子上的项圈突然发烫,他不解地摸了摸。

门“咯吱”一声响了,淡蓝色灯光洒进室内,打断了他的沉思。迪林抬起一只手挡住刺目的光,半眯着眼看去。这一看吓了一跳——站在刺目光线下的身影俨然就是那个尸鬼。

“跟我来,年轻的朋友,晚餐已经端上桌了。”干巴巴的声音里透出来的隐隐嘲讽也没有减少迪林内心的恐惧。此时他依然什么也做不了,只得强撑着虚弱的身体下床,蜷成一团从这个小空间爬出去。前面是一个舱室,地板上固定着一张桌子,室内到处铺着地毯,摆放着古董,另外还有两把椅子和一些餐具。食物的气味仿佛蛇一样钻入爱尔兰男孩的胃里,对食物的渴望令他胃部抽搐,但空气中的微弱腐肉气息又令他作呕。迪林小心翼翼地挑了张较小的座椅坐下,船有点摇晃,他紧紧抓着桌子边。

尸鬼则在较大的那张座椅上坐了下来。他伸出如蜘蛛丝一般细长的手,端起一个白色的碗,揭开盖在碗上的布,把碗递过去。

“吃面包吗?”干巴巴的声音问,“放松点儿,慢慢吃,别着急。”碗就放在迪林面前的食盘边上。男孩拿起一片切好的面包。面包的外形和气味都很像一种叫宽叶车前的植物,厚实但并不新鲜。他小心地咬了一口,舌头尝了尝,味道好像研磨工序结束后漏下来的碎石块。估计这面包放了起码有九至十天了,但还是可以吃的。他慢慢咀嚼着,买他的人饶有兴味地看着。

“你可以叫我西罗恩,”尸鬼开口道,伸手取过一个青铜酒杯,“你现在属于我,嗯,应该是属于我的主人。你小子看起来挺机灵的,一个曾在埃及学院待过的人还能有这种机灵劲,很难得。”看着迪林郁怒的瞪视,他扬了扬稀薄的黑色眉毛:“你要知道,你身上的特征很明显,你手指上有芦苇笔留下的老茧,还有明显的埃及墨水的痕迹;你所施展的是让你精心凝神看到魔法界的冥想。这一切都指向这样一个结论。”

迪林没有任何反应,继续慢慢吃面包。西罗恩移开目光思考了片刻。从侧面看去,他好像一只鹰,鼻子尖尖,眼窝深陷。但不知为何,迪林心里很肯定他并非埃及人。施展不出意识之眼,迪林必须非常仔细地看,才能看到对方身上的死人特征。皮肤苍白,但肉眼看不到在魔法下能看到的白垩纹理和颗粒感;黑色眼睛射出冰冷的目光,但现在已没有了摄人心魄的黑暗旋涡;嘴唇上有一丝极淡的血色。这东西朝着迪林微微一笑,迪林感觉对方对他,应该说对活人,怀有很深的敌意与恨意,他不由自主地发抖。

“三天后我们将到达那座伟大的城市,”西罗恩说,“我的主人会带你去他家,在那里你会受到很好的照顾,衣食无缺,也不会缺少关注。”尸鬼俯身在桌子上凑近男孩,“不过‘自由’这种宝贵的东西你就不要想了,虽然你可以在城里自由走动。不,主人会很高兴把你加入他的收藏品之列。”西罗恩又喝了一杯酒。尸鬼嘴唇上的那抹血色变得鲜活起来,蔓延到脸颊上。迪林心里一阵恶寒。

“吃吧,喝吧,我年轻的朋友,这里的东西绝对够我们俩吃的了,德罗斯总是最能知道我的需要。”那东西笑了,笑声像铁手指捏碎婴儿的头骨,一个接一个。

迪林继续吃着面包。

船随着海水的再一次涨潮起起伏伏,从南方吹来的风将帆张满,带着船在黑暗的海面上向北驶去。船桨上下翻飞,掌舵的只有一双尸鬼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