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绪论
常态的性心理学、变态的性心理学与性卫生学,是当代很能唤起一般人注意与兴趣的学问;这种注意与兴趣,在二十世纪以前,可以说是梦想不到的。今日的青年男子,对于性的作品或文献,往往知道得很多,说来头头是道,而青年女子对这个题目也是富有探讨精神的,不再表示那种回避与忌讳的态度,这在她的老祖母看来,可以说是绝对跟亵渎神明是一回事。[4]在不多几年以前,一个人若从事于科学的性的研究,在一般人的眼光里,这个人至少是有不健全的倾向的,甚至于是根本上有恶劣的癖性的。但在今日,性心理学者与性卫生工作者是很受人欢迎的一种人,而欢迎得最热烈的往往是一些提倡私人道德修养与维护公众道德原则最有力的一批人。
这种社会态度的变迁固然和医学的发展有关,但除了最近几年以外,医学界的贡献实在不能算大。这种变迁大约开始于一百年以前,最初在德、奥两国,后来在别的国家。当时的开山祖师无疑是几个医师,但他们是孤立无助的,其他同行的人,狃于成见,十九不免以白眼相加。在医科的训练中,性心理与性卫生是没有名分的。性生理学的地位几乎是同样的低微。一直要到二十年前,医学界才有第一本真正科学的和包罗够广的性生理学与世人相见,这就是马歇尔(F.H.A.Marshall)的那一本。[5]
通常大学里的生物教本既根本不理会性的解剖与性的生理,仿佛性的机能和动物的生活没有一点关系,医学校里的教本也就完全不理睬性心理究竟是什么东西。这精神是一贯的。不过这么一来,一个医师,在他诊治病人的时候,所必需的这方面的科学知识,往往还不及病者本人所知的多;有时候他不但吃知识不足的亏,甚至弄出人命乱子来,并且到处受陈腐的成见与习惯的束缚而莫名其妙。为了掩护他讳莫如深的态度,他往往乞灵于宗教与道德的信条;殊不知当初有一位基督教的教父早就明说过,凡是上帝自己创造而不引以为羞耻的东西,我们也不应当引为羞耻而不说。这些医师,名为奉教极笃,连这一类的话都记不得,实在可以叫人诧异。
这种知识的缺乏与忌讳的态度还造成一种严重的恶果,就是将有性的精神变态的人认为是“邪气所钟”,而把他的变态叫做“邪孽”(perversion),因此就把这种人不分皂白地叫做“邪孽之人”(pervert)。一般人对邪孽与邪孽者只有一个态度,就是:如见蛇蝎,避之唯恐不速。因此,性变态的人去访求医生是只有失望的一途的。医生不是告诉他说,他的病症无关紧要,可以不必治疗,就是根本认为他有恶劣根性,无可救药。在以前,这种例子是很多的。失望的例子一多,去访求医生的性变态的人便渐渐地少起来,于是便有一部分极有经验的医生也往往对人说,性心理变态的例子是极难得的,他本人几乎没有遇到过。
这种见正不见邪的态度无疑的也有它的用处。一个医生,模模糊糊一口咬定人世间只有正常的东西,而对于变态的东西,故作不闻不见,这多少对病人也是一个良好的刺激,多少有一点感化的力量,教他往正道上走。不过我们要晓得,精神的健康和身体的健康,在这一方面是理无二致的;在设法恢复常态以前,医生对于一个病人的变态,总得有一个精确而明智的了解。我们要他前进到一个目的地,我们总应该先知道他目前所处的是怎样的一个地点。应付身体的变态我们便应如此,更何况所谓精神的变态,其范围之广且不易捉摸的程度,又在身体的变态之上。更有进者,一部分的精神变态,其程度往往不深,不妨看做尚在正常的范围以内,而所谓正常的范围又因人而微有不同,要了解一个人的正常范围,我们在观察他后天的行为而外,更需推寻他先天的性心理方面的素质,否则,治疗的结果,表面上好像是把他引回了正路,而实际上这条正路也许是张三或李四的正路,而不是他的正路。
因为我们对于性变态的了解不深,我们才有种种很随便、很千篇一律而实际上很不相干,甚至于会闹乱子的应付方法。例如,我们喜欢替这种人出主意,教他结婚,以为结婚之后,变态可以不药自愈。[6]这种主意有时候是出对了。但若我们对于一个人的变态的具体情况没有充分的了解,这种主意虽好,在起初总是乱出的。试问我们有什么把握来预测这主意一定会发生效力?试问出了更大的岔子又怎么办?这一番警告可以适用于一切主意与乱出主意的人。性是一个通体的现象,我们说一个人浑身是性,也不为过;一个人的性的素质是融贯他全部素质的一部分,分不开的。有句老话说得很有几分道理:“一个人的性是什么,这个人就是什么。”我们不懂得这一点,而要替旁人在性生活的指导上出主意,是枉费心力的,一个人本人有时候还认不清楚他的性的本来面目,他也许正经历着青年期里的一个不大正常的阶段,但这是暂时的,他若少安毋躁,终会达到一个比较正常与恒久的状态。也许,因为某种特殊而过分的反应,他把他本性里的一个不很重要的冲动错认为主要的冲动。要知凡是人,都是许多冲动组合而成的,有正常的冲动,也有不大正常的,而在性的方面所谓正常的人未必一定得天独厚,也不过是能够把一些不大正常的冲动加以控制罢了。不过就大体言之,一个人的性的素质是无微不至的,是根深蒂固的,是一经成熟便终身不移的,并且大部分是先天遗传的。
同时,我们在指定先天与后天界限的时候,也应该特别小心。一方面,我们得承认所谓后天也许并不太后,至少比以前的人所相信的要先得多;而另一方面,所谓先天,往往又非常奥妙或非常隐晦,也许终其人的一生,也没有被人发现。不过,就大体而论,先天与后天,或遗传与习惯,是分不开的;一粒种子所以能生发,正因为碰上了适宜的土壤。在这里像在别处一样,那成就不应单独归功于种子,也不应单独归功于土壤,而应归功于两者的相得。同一父母的子女,根据孟德尔的遗传法则(Mendelian inheritance)的道理,往往表现很不相同的品性,即所发展而活动的未必是同样的种子。不久以前,伦敦儿童导育所的监督曾经说过,同样的一个刺激或一种压力可以叫哥哥偷东西,而叫弟弟异乎寻常地怕羞。遗传与环境相与的道理,是异常复杂,非专重遗传或专重环境的人所能片言决定,也就由此可见了。
这一番考虑也可以帮我们或医生的忙,教我们为性心理变态的人出主意的时候,更可以审慎一些,甚至于可以限制我们的主意或劝告对于病人所能发生的影响。性的冲动原是比较不容易接受治疗的影响的,至少比饮食的冲动要难。这其间又另有一个原因。本来,性冲动在许多情况下也是可以加以指导和控制的,有些人不愿意承认那么多,固然是眼光短浅,但实行起来也不是可以漫无边际的。性冲动所受的宗教、道德与社会习俗的牵制,要远在饮食的冲动之上,远得几乎无法相比;性冲动所走的路子,不是这条被宗教堵上,便是那条被道德塞住。一小部分的医师到如今还主张这一类堵塞的力量是可以不管的。他们说“我们是医生,和道德习俗没有关系”,只要对病人有利,他们就劝告病人怎样做,道德或习俗要说什么话,只好由它们说。不过这种态度与行为是很浅见的,它会把病人弄得很难堪,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它会造成种种矛盾与冲突,对于病人的病,有时候非徒无益,而又害之,旧病未去,新病又来,而新的比旧的还要难治。要知道性冲动有一个特点,和饮食冲动大不相同,就是,它的正常满足一定要有另一个人帮忙,讲到另一个人,我们就进到社会的领域,进到道德的领域了。任何方面的行为,谁都没有权利来损人利己,谁也没有权利替人出损人利己的主意。为病者个人着想,假如我们把利害的利字用包罗最广与最合理的眼光来看,损了人也绝不会利己,良心与道义上的谴责对他便是大不利的一件事。这一类的考虑,一个有见识的医师是不会忽略过去的;尽管他打定主意,他对于病人的劝告不肯从俗浮沉,与时俯仰,他还得尊重一部分善良的风俗习惯。这些考虑也是很真切而极关紧要的,它们是我们传统的社会生活的一大部分,融通贯注在社会生活里面。因为有这些考虑,一个医生,要称心如意地、不顾一切地根据生物科学的知识,来开些性心理方面的方子,十有八九是不可能的。[7]在这种情势之下,他当然不免有束手无策的痛苦,一个病人摆在他前面,请他治疗,而这病人所以致病的因素,却全不在他的控制能力之下,也难怪其无所措手了。不过他应该知道,假如一个病人的病是工作过度或营养不足的结果,试问他对于所以造成工作过度与营养不足的种种因素,又何尝能控制呢?他虽不能控制于先,但还得设法诊治于后,不是一样的么?
同时,我们还有一点应当注意到,病人的道德环境固然不应漠视,我们却也不应陷入反面的错误,就是把道德环境看做一成不变、动摇不得。道德标准是不断在变迁的。今日所认为合乎道德或至少可以通融的许多东西,在五十年前是很不合乎道德,只可以暗中进行而不许公开的。今日有许多著名的医师,适应着新的环境,在性的方面公开地著书立说、启迪后进,若在几年以前的环境里,他们即使关了门也是不敢讲的。所以就大体而言,医学界对于道德环境的转移,也未尝没有他们的一部分贡献;医学界的任务即在为社会图谋福利,为民族增进健康,这一部分的贡献当然也是应有的事。但是做医生的人所应注意的毕竟还是每一个病人的具体的处境。
经过这一番讨论之后,可知我们对性心理有变态的病者,可以无须过于悲观,更不应看做逸出医学范围之外,悲观或不闻不问的态度总是一个错误。事实应该是适得其反,性心理的病态,正唯其是心理的、精神的,在治疗的时候是可以试用一些间接的方法的。这种方法,如果用于偏重体质的病态,或用于直接影响造成体质病态的因素,例如工作过度或营养不足,就不行了,在这方面医师的直接的方法也常常无能为力。这种间接的方法,或不用药物的方法,往往是很有几分效力的。一个医师和性变态的病人一度接谈以后,在医师方面,也许正感觉到一筹莫展,而在病人方面,则已经在暗地里表示极诚恳的感激;原来,接谈的结果,他确乎是比以前有进步了。这种结果不一定是由于暗示的力量,而是由另一种相反而同样是自然的力量,就是在接谈之顷,病人多少有一个机会自动地把他的问题交托给医师,而把他的积压着的心事,倾筐似的从意识里宣泄出来,结果是精神上的积压减轻了,紧张松弛了。这便是弗洛伊德全部精神分析方法的一个起点。[8]在病人对医生和盘托出的作自白的时候,尽管医生不发一言,只要他能静心听取,表示充分的理解与同情,他已经多少尽了他治疗的责任;病人的性冲动,纵不因一两次的接谈而恢复常态,至少他的变态的程度减轻了,闹乱子的机会也减少了,他的一般的精神生活多少也归还到它应有的和谐与平衡的状态。天主教里发展得很完备的认罪与赦罪一类的宗教制度也建筑在这个心理原则之上,尽管它同时有别的用意,但对于认罪的人的益处,总是一样的。有许多性心理上有问题的人,不信任医生会对他表示什么同情,往往直接向牧师请教,不管这牧师的宗派如何,但须能给他一个自白的机会与同情的慰藉,他的问题就解决过半了。这一种精神治疗的入手方法,用在解决性心理方面的紊乱特别奏效,也正是做医生的应有的一套本领,假若把它看做宗教的一种仪节或看做和走江湖的催眠或其他暗示的方法同属一丘之貉,从而加以鄙薄,那就不对了。不管我们对弗洛伊德学说的发展怎么看,是他亲手证明的也罢,是经由别人证明的也罢,他的特殊贡献之一便是很早就承认这一种精神治疗的用处,很早就发现精神治疗的一大秘诀,和画家与雕塑家的秘诀一样,是不但要向对象头上加些东西上去,并且要从对象里面取些东西出来。从一个病人中间取出不少莫须有的积压与屈而不伸的情绪来,从而恢复他精神生活的常态,不就是这种手法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