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巴叙事传统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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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口头传统理论在东巴文献整理中的实践

一、方法论的确立:以口头传统为取向

我国少数民族的古籍文献多源于口头传统,长期以来以“民间文学”为取向的整理模式虽取得了不少成果,但这一模式留下的后遗症受到了国内外学术界的诟病。毕竟口头传统并不等同于“民间文学”,它与民众的生活世界与文化传统血脉相连,水乳交融,是鱼水关系。具体说来,我国少数民族众多史诗能够延续至今,与其深厚的文化传统根基,与他们的社会生产、生活融为一体的民俗活动、传统信仰、宗教仪式密切相关。它既是历史传承的,也是再造的,而这种传统再造是在“这一次”的“表演中的创编”中达成的。它不只是整理后供人阅读的“文学文本”,而是民众参与、体验传统文化,达成文化认同的“超级故事”。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要解读史诗为代表的民族口头传统,必须深入它得以生存、发展的演述语境与文化场域中。民俗学的三大学派——口头程式理论、表演理论、民族志诗学也是基于口头传统这种多样性特征而形成的。

百多年前提出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仍有现实意义,西学毕竟是作为他山之石,具体来说,我们如何达成在口头传统研究学理上的国际对话与保护、传承实践层面的中国特色?近二十年来,国内学术界对这些时代课题作出了积极的努力与应对。一方面通过移译和转换西方口头诗学的基本概念,结合本土口头知识的分类体系和民间叙事语汇的传统表述单位,提炼中国史诗研究的术语系统和概念工具,以契合国际学术对话与民族志叙事阐释的双向要求。诸如朝戈金借鉴民俗学三大学派(口头程式理论、表演理论、民族志诗学)共享的概念框架,结合蒙古族史诗传统表述的《史诗术语简释》和史诗文本类型;尹虎彬对西方史诗学术的尝试审视和中国史诗传统实践的多向度思考;巴莫曲布嫫提炼的“格式化”,演述人与演述场域,文本属性与文本界限,叙事型结构和叙事界域,特别是“五个在场”等,大都来自本土知识体系与学术表述在语义学和语用学意义上的接轨,以及在史诗学理论建构上东西方融通的视域。(参见朝戈金:《朝向21世纪的中国史诗学》,《国际博物馆》2010年第1期)另一方面,在方法论上对史诗传统的田野研究流程、民俗学意义上的“证据提供”和文本制作等问题做出了可供操作的学理归总。朝戈金:《朝向21世纪的中国史诗学》,《国际博物馆》2010年第1期。

从“民间文学”到“口头传统”,概念的转换也意味着范式的转换,以口头传统为取向的少数民族文献整理,突出了口头、传统两大特质;“口头”蕴含了口头文本的内在构成——口头程式、叙事行为——演述、演述行为的载体——仪式等特征,“传统”则说明了它的产生、形成、发展的文化生态及历史语境。也就是说,我们在搜集、翻译、整理少数民族口头传统的过程中,尽量避免先入为主的“格式化”“去语境化”倾向,注重口头传统的文本特征,“深描”其得以存活的传承生态,尤其是与口头传统血脉相连的民俗活动、宗教仪式、民众生活等传统语境。“活鱼只能在活水中看”,正是这些传统语境构成了口头传统不可或缺的“活水”,也只有在这样的活水中,口头传统的文本内涵、文化价值才能如鱼得水般地得到体现与还原。

二、一次尝试:东巴文献的译注、整理

笔者就影音图文与东巴文献的译注、整理相结合谈点个人之见。按照理想的模式来说,在原来的东巴文、国际音标、汉字直译、意译四对照基础上,应加入字释、五线谱或简谱,形成“七对照”新形式,另外,与之相关的影像、录音、图片、田野民族志作为附件。笔者对此做过尝试,现试举一例如下:

1.东巴经原文

2.经文字释

东巴经卷开头修饰符,无意,也不读音。藏族本教经典、普米族韩规经书中也有类似修饰符。学术界一般认为普米族韩规教混融了大量本教、藏传佛教内容,文字及经典书写体例沿用藏文经典。

a33,啊,语气词。表口中说话的象形字。

la33,虎。此处作语气助词。有时也写成同音字的“手”。一般认为东巴经卷开头语中经常用虎来代表远古时期,类似于“很久很久以前”。傅懋勣认为画一虎头,兼有镇压邪鬼之意。傅懋勣:《纳西族图画文字〈白编蛹取经记〉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20页。

33,不,无,未,否定词。“李霖灿字典”第46字写成:,认为此字“象月缺无光之形”。有个从厚到薄的演变过程:李霖灿编著:《么些象形文字、标音文字字典》,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72年版,第10页。

ʂər55,说,象形文字本义为七,与“说”同音而假借。

be33,俄亚经书中读bi33,与纳西语义的“林”同音,但字源不能由此推断为“林”,杨亦花认为字形源于东巴法冠上铁制法器,也有东巴读为piə33,义为“筏子、竹筏”;“李霖灿字典”第1631字:31,认为此字为若喀字,字源不识,义为“置也,放也”。

33,大,形容词,象形为人体肥胖状。与thɯ33音相通。

,古音为bi33,义为太阳、日,引申为日子、时候。东巴石宝寿吟唱时并未读此字,应为遗漏。完整句应为“a33la3333ʂər55be33ɖɯ33”。与传统句式“a33la3333ʂər55be3333dʐɯ33”“a33la3333ʂər55”“a33la33ʂər55”皆同义。这一传统句式的含义也有多种解释:“人类‘啊’字都不会说的时候”“前天与昨天的时候”“阿老还没去世的时候”等和即仁持“阿老还没去世的时候”说,他认为“阿老”应为纳西族一个先祖名称。,但引申义皆为“远古的时候”。

33,天。取“笼盖四野”之象形。

dy31,地。取河边台地,山间梯田之形状。

thv33,水桶,与纳西语“出”同音,假借字。在经文中多引申为“出处,来历”。

bi33,古音,现读为,义为太阳、日。引申为日子、时候。

le33na31,黑月亮。“李霖灿字典”中第48字,认为此字指“鬼世界中之月亮”,有时作不吉月份。李霖灿编著:《么些象形文字、标音文字字典》,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72年版,第11页。此经文中只读首音le33

33,星,象形字。也有写成:(“李霖灿字典”第58字)。

za33,行星。东巴教中认为此星为不祥之星,故引申为“煞神”。“李霖灿字典”第55字中提到还有两种不同写法。常借此字之音作“下来”解。

3.五线谱/国际音标/直译

4.意译

很久很久的时候,天和地还没有出现的时候,日和月也还没有出现的时候,星和饶星也还没有出现的时候。

5.版本说明

此页截于由东巴石宝寿提供的《董埃术埃》东巴经文。纸质为东巴纸,竖长9.8cm,横宽29.2cm,两面书写,传统线装,东巴竹笔书写。据石宝寿介绍,此书是他父亲石波布20岁时抄写的,石波布于2009年去世,享年74岁,由此推断此经书应写于1955年。此经书收藏于石宝寿家,他家现藏有经书近500册。从经书中保留的若喀字来分析,应为三江口一带的若喀东巴经书。若喀属于纳西族东部方言区的一个支系,三江口—俄亚一带的若喀人分别划入纳西族、蒙古族、普米族、纳西族摩梭人四个不同族群,他们都信仰传统东巴教,传统东巴仪式与民俗活动得到了较好传承。东巴经典《董埃术埃》是在东巴仪式——堕肯(to5533)、除秽中唱诵的代表性经典,主要叙述了董、术两大部落之间的战争状况。战争最后以代表光明的董部落取得大胜,但因战争中死伤惨重,死者灵魂成为鬼怪的来源,所以在驱鬼禳灾仪式中多用此经典。

6.演述语境

演述人石宝寿,1972年6月27日生,男,纳西族,小学毕业。家住丽江市宁蒗县拉伯乡树枝村,农民,东巴世家,其父石波布是无量河流域著名的大东巴,三岁开始随父学习东巴,十六岁开始主持东巴仪式,2012年被评为东巴师。东巴学位评定工作由丽江市东巴文化传承协会承担主办,学位等级分为东巴大师、东巴师、东巴传承人、东巴学徒四个等级,2012年开始进行评定工作。现有四个东巴徒弟。录制时间为2013年2月18日10:25—11:36,地点在石宝寿家中。现场受众为调查人员三人及石宝寿家人三人,环境较为安静。所演述经书分为上下两卷,中间休息了十二分钟。以仪式吟唱方式进行,中低音,中等语速,没有伴奏。演述此经书时他刚刚结束持续五天的东巴丧葬仪式的主持工作,疲态尽显,这也影响了经文演述的情况,声音没有白天吟诵经文时洪亮,语速也明显慢了不少,读音简省、走音、遗漏现象也较多。

7.影音图文附件(含光碟)

这种多种手段相互对照的东巴经文译注、整理方式保留了口头传统、演述语境、民族志文本的特征;同时,东巴文化的口头性与书面性双重特征也得到了完整体现。从中可以对经文的吟唱、内容、音韵进行较为全面的深层解读,同时借助影音图文文件的演述语境还原,达成了静态书面文本与动态影音文本的多重互证功能。影音图文构成了译注、整理经文的底本。五线谱、国际音标注音、直译皆源于影像、录音与现场口头记录文本,从而最大限度地保证了口头传统文献的真实性与完整性。明显看得出来,东巴石宝寿在吟唱经书时的口头程式特点,如开篇句“a33la3333ʂər55be33ɖɯ33”及后面的“mə33thv33sɿ33”与其他东巴经的开篇语惊人相似。这些口头程式在具体演述中也有变异,如石宝寿在演述时并没有读出经文中的有些字(如太阳),有些是经文中没有具体字体,是吟诵时根据口语完整表达的需要而加上去的(如la33、sɿ33)。东巴经文中存在“有字无词”“有词无字”现象,这往往要结合具体演述情况予以分析,如本书中他没有读经文中的太阳的读音,这并不是“有字无词”现象,而是无意遗漏造成的;后面让他重读时,他就有意补充了此字的读音。这说明了史诗演唱中“一次”(a time)与“这一次”(the time)之间的联系与区别。在整理文本时对演述时出现的简省、走音、遗漏等问题并没有进行润饰,在注释、注音中对简省及遗漏部分进行了补充,从而使演出文本的“这一次”得到较好的保留。

需要指出的是,本书所提供的纳西族东巴文献整理方式并不具有“模式”意义,它只是基于前人成果及不足所做的尝试性探索。整理有法而无定法。对口头传统资料的整理只能依据其赖以生存的文化传统、口头传统自身特点、演述实情进行“量体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