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七个季节》：人之卷
情人
乡人
旅人
浪人
情人之一 初雪
相逢，好像下了第一场雪。
我没有御寒的衣，
却感觉温热，来自于
你眉峰之下的眼波。
情人之二 水草
雪融成活泼的河，
远方有牧人在吟歌。
我是一株准备远行的水草，
不断地
不断地向你招手。
情人之三 薄海
在海底，有热带的感觉。
鱼族都是邮差，
海星是用不尽的邮票，
你躲藏在哪个洞穴我终会找到。
当珊瑚们软禁你，
别向我求饶。
情人之四 西北方，有雷
牧神发怒不是因为羊群，
是牧草太短。
天空有雷，也不是为了摧折，
为的是雨水。
如果你坚持在西北方咆哮，
我要在东南搭一道虹，
等你过桥。
情人之五 荷盘
甚至，不必来见我，
季节里自然有你的消息。
如果你愿意，
请找一只荷盘托付语句，
总有一天我会经过荷塘，
去收藏你。
情人之六 江，曲又曲
没料到再遇见你，
你我的容颜都有了远游后的倦。
分别后总是想起那一条静江，
以及曾经我们的渔唱。
十里烟云的路口，
什么话都不宜多说。
情人之七 早霜
更鼓已过，
霜意才开始，
一灯如豆的思念染成银锭色。
就算分道也是携手，
情人，你是我最后的留白。
乡人之一 樵夫
自从盘古开天，
樵夫的行业就传下了。
密林里铺满长眠的松针与伤心的银杏，
叮叮的斧斫伐着一棵古桧，
哑然倒卧于河的两岸，
春天跨桥而来，老桧说不痛。
乡人之二 渔人
一收网，
只网到一枚日头。
渔人想提着去市集估个好价钱，
日头说他不值一壶酒呢！
还不如等天黑了，
捕银铸的星子们。
渔人信了，放他走。
深夜撒网，
又逮到躲在海腹的那枚日头。
乡人之三 炊妇
总也生气不完，
镇日白烟袅袅，
把青春都逼干。
鼎内的水沸了，
庄汉未归，渔人未回的当下，
炊妇坐在灶口前，
扯着黄昏的霞帔，
打了个金枝玉叶的盹。
乡人之四 浣衣女
三月的杜鹃不擦胭脂，
三月的燕子要剪春服。
浣衣女只想洗净旧衣裳，
河里的水草却劝她找个郎。
乡人之五 牧童
夏天是一名丰满的妇，
牛羊们辛勤地吮乳。
牧童午眠于树荫下，
牧神的银铃叮叮当当地来了，
叫这懒人做梦，
梦见牛羊都变成满岗的山茶花。
乡人之六 媒婆
一条绣霞汗巾不经心地掉入河里，
就帮天地定了亲。
天爷命冬妇以瑞雪下聘，
地娘吩咐海洋织一褂白浪长衫。
月娘引着他们圆房，
才一夜，
便生出一枚红日。
乡人之七 月娘
每天夜里，
总要为村里的每一个人盖被，
为山川覆额。
流萤偷偷夜访的时候，
星子们都不肯睡了。
月娘半闭着眼睛觑着，
流萤们放胆地野游，
今儿个不是十五。
旅人之一 一只袋
旅人的心是一只破了的麻袋，
盛载不了过多的叮咛、期待。
旅人的袋绳用梦想做的，
在不愿醒的时刻，愈背愈长。
旅人之二 露宿
月牙出来了，艳霞已收了衣。
旅人倚在一株古木下闭目。
村里的女人掷桶入井，把炊烟吓散。
旅人有点想家。
旅人之三 走进一座空山
山鬼们午眠着。
空山不留人迹，去年的人语开成今春的花。
这时节是夏的地盘，蝉嘶乃唯一波浪。
旅人找不着蝉躯，
却在青苔石上，
捡到自己的瘦影。
旅人之四 穿过橘林，遇雨
秋实已孕，都等着腊月才肯熟。
旅人饿了，穿梭于一大片矮橘林，
累累橘们对他青着脸色，
派一场秋雨赶他。
旅人心事重重地走了。
旅人之五 行走的伞
竹篱笆上歪着一把黑伞，
旅人认为是上苍的恩赐，欢喜地撑开。
破了的，伞骨也折，
旅人以去年的风雨作赶狗杖。
有一天，一名孩童在大雨中赶路，
旅人将伞赠了去。
那撑伞的童子，跑成一朵百合。
旅人之六 邂逅
旅人在河里更浴，洗净数月的尘垢。
忽然，一名女子来河岸浣衣，扬起一波水花。
旅人躲在草丛畔，静静等她。
女子走远了，才敢出浴，
却把一颗心给水偷去。
旅人之七 结庐
那年的白雪在旅人的两鬓留下了，
找一块荒芜地，立下两桩。
砂石巨木还未架，
旅人又背起麻袋去找另一名旅人。
浪人之一 城市街车
子夜的灯是不灭的星，
映着酒醉后城市浪人的脸。
迟归的街车划出疲倦的线，
一阵洼水溅湿浪人的裤脚。
摊地作铺的浪人嗫嚅着，
喊他的妻，下雨了窗户没关。
浪人之二 买花哟
蛰伏于地下道口，熙攘的人行抢去玉兰花香，
“买花哟，先生。”
竹盘竽叶上还躺着茉莉花球，
“买花哟，小姐。”
卖花女挽起盘耳，伫立红绿灯下，
黄昏日头晒软了花，以及她半褪的青春。
浪人之三 天桥下
工地的机械正在午眠，
扒空了的便当盒就是枕头。
外乡来的工人不想家，
只惦记最后一根长寿、几里外的槟榔摊。
有人呜呜地哼起小曲：
“这边探过那边山哦，
看到我家阿娘，在晒被单啊……”
浪人之四 拨弦
总在黄昏市集出现，
拨弄手中弦琴，
咿咿呀呀
不成曲辞，
尤其唱不过店头音响。
瞎妇自有身世，
行人自有脚步。
浪人之五 化缘
托佛菩萨的福，
沿街托钵给众生种福田。
无缘的人，
一声阿弥陀佛。
有缘的人，
一声阿弥陀佛。
浪人之六 提一篮水蜜桃的女人
好久不见，请你吃水蜜桃，她说。
篮子里缺了个空，她用五彩花丝掩了掩，
还是一整篮。
我也在台北呢，上班啦。她说。
秋割之后旱田放了水，掉穗的谷粒嵌在土里，
永远成不了餐桌上的白米饭。
结婚，还没有啦，弟弟未当兵妹妹没毕业。她说。
希望下次遇到，你请我吃喜饼。我说。
浪人之七 捡海人
海滨沿岸，浪花正在磨洗卵石。
三五个戴笠老妇，默默地拨弄石子，
偶尔拾起海钓后的死鱼，一手掷给海。
黑石运到日本铺庭院，或镶在温泉池脚底按摩。
“一斤一块半呢！”老妇喜孜孜地说。
海岸瘦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