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梦游书
有人活着,为了考古上辈子的一个梦;有人不断在梦簿记下流水账。我都算,却常常从现实游走出去;虽然很努力找一块恋情的双面胶黏了双脚,发现连脚下的土地也跟着游走了。
所以,已在现实扎营的你,不要怀着多余的歉疚鼓励我找新布告栏,还想叫人用图钉把我钉牢——在你的布告栏已贴满,又无法撕去旧海报的困窘下。让现实的归现实,梦游归梦游。生命不止存在单一世界,梦游者不读现实宪法。
我必须写下一些东西给你,若你忽然想见我,手边有一叠梦游指南。
1.衔文字结巢
文字是我的瘾,梦游者天堂。它篡改现实,甚至脱离现实管辖。只有在文字书写里,我如涸鱼回到海洋,系网之鸟飞返森林。你一定明白,作为人本身就是一种囚禁,复杂的人世乃复杂的防盗系统。涉世愈深,经验的悲欢故事如一道道锁,加强了囚禁(你身上的锁是我所见过最多的,可以开锁店了)。宗教是古老的开锁行业,但长期幽禁使人产生惯性,渴求自由又不信任自由,就算撬开脚镣,仍以禁锢的姿势走路,镣铐已成为他的安全。人转而对死亡怀抱浪漫幻想,以“终极解脱”之名安慰生者与逝者。死亡是被迫解脱的,与初始被迫囚禁同理,毫无光彩可言。与其期待最后释放不如设法从现世牢房逃狱,文字就是我的自由、我的化身魔术、用来储藏冰砖与烈焰的行宫。文字即叛变。
现实里时间与空间对我们不够友善。你的昼是我的夜,每回谋面,亦如湍流上两艘急舟,忽然船身相近,又翻涛而去,终于只看到壮阔河面上的小闪光,舟中人的喊声也被波澜没收了。不需要跟谁上诉这种冤,众神也有它们不能逾越的法律,我早已缺乏兴趣翻案。如果,厮守意味能在现世共掌银灯相看,我宁愿重下定义:厮守即超越,在不可能的岩冈上种出艳美花园;在无声无影的现实,犹能灵魂牵手,异地同心。
不给我秩序,我去创一套秩序;不给我天,我去劈一个天。生命用来称帝,不是当奴隶。
你在无计可施时,常有缥缈的喟叹:“上辈子一定是你遗弃我,才有今生等我之苦!”
上辈子已在孟婆汤碗中遗忘了,恩怨不都一笔勾销吗?若依宿业之说,你我各自偿债还愿之后才道途相遇,可见不是今生最迫切的账。我甚至认为相逢时已成定局最好;稍早,我未从现实律则挣脱,就算你我结庐,难保不会误执性格之剑,一路葬送。我们都已沧海桑田过,磨尽性格内的劣质,正是渴求恒常宁静、布施善美的时刻。(有时,我反而感谢你的过去,她们为我做工,磨出钻石。)
如果要遥想前世,宁愿说我们曾是荒野上并肩征战的道义交,分食战粮,同过生死的。山头某夜,秋空的星点寥落,野风幽冥,你在我怀中垂危,说:“亲兄弟,无法跟了,但愿下辈子再见一面,好多话还没说……”我答应过你,不管多难,一定见面。你看着黑夜中的我,逐渐闭目;我怀抱你,不断复述我们的约定,直到秋晨,亲手埋了你。
今生在初秋山头相逢,纯属意外。当时互通姓名握手,你的脸上布着惊愕,手劲分外沉重。我依照往例远远走避扰攘人群,独自闲逛,那是我离开职务前最后一次尽人事的旅行,人到心未到。你喊了我,我不认为除了虚应工作范围还能与你谈什么内心风景,一向坚持萍水有萍水的礼数。然而,那是多么怪异的一席话!我们宛如旧识,单刀直入触及对方的底弦,借古老的悲剧人物暴露自己的性格伏流,交浅言深了。秋宴散场,我本以为一声道别,各自参商;次日,又鬼使神差见了十分钟的面。回想这些,深切感到在即将分飞的危急时刻有一股冥力撮合我们。如果,我依原定计划缺席不做这趟嚼蜡之旅,你找得到我吗?如果次日,我早半分钟出门赴宴,那通临时托人代他去向你做礼貌性辞行的电话便接不到了,我也不会在槭荫之路寻思:送什么最适合即将赴机场的人呢?一辆发财车停下,小贩搬出几箱水果正要摆摊,遂自作主张选几个寒碜的水果,送你台湾的滋味吧!这些来得自然简单,一日夜间相识相别也合情合理,我很快转身了。直到你的信如柔软的绳索,辗转套住一匹已扬蹄的野马。那时,我正在悬崖。
回或不回?依往例,不回。你的信躺在案头,看了又收,收了重看。字句中那股诚恳渗透了我,甚至推敲,你一定揉掉数种叙述方式才出现这般流露,一信等于数信。不需要什么理由了,以诚恳回答诚恳。
“不管多难,一定见面!”忽闻空中诺!
你隶属的现实于我全然陌生,我的草根风情你不曾经验;你长我甚多,依世俗辈分,应执弟子礼,却无碍神游。鱼雁往返中有一种熟稔被唤醒,仿佛这人早已论交,曾在大漠狂沙中同步策马,饮过同一条怒江,于折兵断卒的征墟上,向苍茫四野喊过对方的名字……那么,早殇的你如今回来了,依旧男儿气概;晚逝的我住进尴尬女身,我们还能兄弟相称吗?
记得第三次见面已是次年,不约而同为对方备礼,又不约而同送了一枚绿印石,当时为这种“印证”而心惊。仲春的风雨山楼,人迹罕至,远处隐约鸡鸣,你我一壶茶对坐,沉默胜过言语;时光两堤中,漫长的流浪与幻灭,都被击窗的雨点说破。是的,说破了一匹骏马踯躅于荒烟乱冢,墓中人魂未灭,战袍已朽的滋味;将军飘零,看宝剑被村童执来驱鸡赶鸭的滋味。今生又如何?看人去楼空,一砖一瓦犹回响旧人昵语;看灿烂情关,引路人忽然化为毒蟒噬来,抽刀自断一臂,沿血路而逃……败将无话可说。沉默里,明白自己是谁,眼中人是谁。兄弟结义也好,今之恋侣也罢,我们只不过借现实面目发挥,实则而言,你是男身的我,我是女貌的你,情感呼应,性格同源。
这样的遇合绝非赊债结账之类,苦,无从寄生。今世所为何来,说穿了不过是一趟有恩报恩、有愿还愿、有仇化仇之旅。现实给予多少本分,倾力做出分量的极限;不愿偏执残缺而自误,亦不想因人性原欲而磨难他人。任何人不欠我半分,我不负任何人一毫,只有心甘情愿的责任,见义而为的成全。
我们唯一遗憾是无法聚膝,然而这也不算,灵魂遥远才叫人饮憾。现实若圆满无缺,人的光华无从显现。现实的缺口不是用来灭绝人,它给出一个机会,看看人能攀越多高,奔赴多远,坚韧多久?它试探着,能否从兽的野性挣脱为人,从人的禁锢蜕变出来,接近了神。
是的,我遇到最好的你,得了最好的机会,衔文字结巢,与你同眠。
比大地辽阔的是海,比海洋广袤的是天,比苍穹无限的是想象,使想象壮丽的是灵。
我们的草舍不在人间,钥匙藏在文字里。当你撕开封口,有一道浮雕拱门引你进入,看见数张如织花魔毡的信笺上,我来了,喊你;跟你同桌雄辩人事;躲入书斋推敲文章的肌肤,忽然嗅得一股桂花味的寂静,转身对你说了;时而剥理一截关于你的怪梦;或只是感冒,寄几声咳嗽给你;无人的黄昏,陪我漫步,在深山古刹迷路,却撞见一树出墙杏,红得无邪;或肃穆地在茶烟袅袅中对话生命奥秘,引据过往沧桑,印证以贞静的清白通过尘渊,终究完成尊贵的今生……
使灵魂不坠的是爱,使爱发出烈焰的是冰雪人格。
多年来,捧读你的信札仍然动心。我走进雕门,尾随你看见那株“纯粹以单瓣的语言,尽情为一个薄幸的夏夜而怒放”的木兰树;暮春园径,有一道紫雾在脚下飘浮,我嗅到落英体香了;你仍以旧步伐走入繁重的白昼,为人作嫁衣裳,衣成,看见你的头发多一寸雪意;你说,转身问某个字怎么写,忽而惊觉我不在身边;深夜不寐,行至院落,中天月色姣好,不知身在何处;你说,会不会逃不过宿命的飘零,人面桃花成空?你问哪里才是原乡,载欣载奔,捧着名姓写入族谱?你说,不如学古人,长叹后将灯捻熄……
我藏在你的衬衫口袋,如同你已编入我束发的缎带里。我们分头担负现实责任,不能喊苦;亦不愿图谋一己之乐而扬弃良知——人格裂痕的爱,毫无庄严可言。我们太明白对方要典藏的是什么,故萌生比以往更坚强的力量服现实劳役;你我一生不能只用来求全彼此私情,我们之所以互相珍贵,除了爱的真诚,亦涵摄能否以同等真诚克尽现实责任,实践为人的道义。若缺乏这份奇侠精神,毫无现实底基的交往,早已溃散,不过是诸多缘灭之一,就算生命允许以百千万个面目在百千万次轮回中重来,我也不想再见你一面。缘之深义,归之于人;缘起,暗喻一种未了,去存续遥远前的一愿,或偿清不可细数的积欠。若能善了,虽福分薄,缘罄却未灭,生离恻恻,死别吞声,都能以愿许未来愿,平心静气等待另一度缘起。若缘聚时,我扬善而他人以恶相向,问心无愧后随缘灭去,一了百了。
你我身上各有数桩轻重缓急的缘法,彼此不能取代。若你倾恋我而背离其他,你仍不义;若我执著你而扬弃其他,我亦不义。爱的愿力,使我们变成行义的人,以真诚涵摄了现实的人。则不足为奇的恋爱,因容纳而与恒河等长,生命因欢心受苦而与须弥同高。你所完成的尊贵将照射我,我也拿得出同质尊贵荣耀你。两情既已相悦,人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
我们学习做出这样子的人。而后在所剩无多的秘密时光,回到空中相会。五年来草舍印心,我才肯轻声对你说:我在的乡就是你的原乡;不管往后我以何种身份与何人了结何法,宿命里永远有你一席坐榻,你可以来,与我相对无言,或品赏你分内的桃花。
让现实的捕快去搜索吧,我们如如不动。就算上回见面是今生的诀别,我亦平心静气,死亡也有管不到的地方。
如我们约定,将来谁先走,把庞大的信札交给对方保管,允诺不流入任何人眼底。我又不免遐想,有那么一天,当我们已知死亡将攫走其中一人,还能有最后一夜,把书信都带来,去找一处宁静的湖泊,偕坐,你把我寄你的信递给我,你当我;我用你的信回你,我换作你。读罢一封,毁一封,说尽你我半生,合成一场。不悲不喜地互道珍重,祝福生之末旅、逝者远途,一路顺风。
如果,连这一天也没,最后离开草舍的,记得放火。
2.摘自梦游者手札,未寄部分
写给你的都是杂乱句子,像从一件穿了几世代的朝服上,滴滴答答掉下来的纽扣。终于,穿衣服的没纽扣,拾得扣子的,没衣服。
昨晚的月光叫七月半,亮得冒冷烟,跟鬼一样,没有瑕疵。归程中,一脉流云以扫墨笔法通过月,正巧嵌着,如一头飞行中的白鹰。
黑夜中的白鹰,我想什么话都嫌软弱。生命也有森冷到连自己都可杀的地步。
累得什么也不想做,开电视,一出溃烂的单元剧,唯一可看的是:演员不知道有多烂还卖力演下去。所以,一面提示他们台词,一面替你缝一本布封面册子(闲着也是闲着)。绣你的名字时,差点把指头缝进去。烂电视剧给我灵感,你可以用这册子记疮疤。如果无疤,记痣的位置好了,画一张星象图给我。
茑萝爬上黑铁栅,开一群五角尖的红花。安静的八月布着暴风雨,可是因为茑萝开了红花,我以为暴风雨也不过是替安静说几句公道话而已。
风很大,一天一夜了,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像个狂怒的将军,指挥成千上万个厉鬼。偏偏冬日阳光非常秀气,像特地赶来安抚的一道御旨,就看谁服谁了。若是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经过破灭而恢复的朴素才是真的。过去已留在过去的世界,我一个人上路,渐渐走到现在的位置。没有欲求的爱,净化得不像人的世界,可这是真的。你要相信,我期待与你成就的爱,不是推你跌入深渊,不要看你遍体鳞伤。我要你壮,比认识我之前更壮。爱即灵修。
寒流来了,不管人死活。加冬衣,毛毛的,棉被很重,像个死人趴在我身上。
写几个字也是好的,没什么可记的寻常日子,喊几声,再支耳听回音;喊自己的名字,山那边也喊我的名字,仿佛山才是我,我也是山。写几句不着边际的,就是这层意思。
然后,再过一天,要分别了。仅能说:你衣服穿暖些,你三餐得照时间,你早点睡,你别跟人怄气,你忙就不用写信,你凡事想开,你要认命。
我们的性格在呈现上有很大差异。你常不知不觉把自己摆在容易受伤的位子——被现实人事、家国身世飘零之感、被生命的终极之谜,或过去的一段血肉模糊记忆……我无法跟你怄气,你个人的历史是从兵荒马乱的夹缝下笔,一路写遍流离与破灭。时间翻过一页了,翻不去你累积的伤痛。阴郁已变成你的气候,每一桩叙述最后都回到气候里,被第二度、第三度瘀伤(你无药可救了)。我是你的反面,你生命初期的所有否定,正好是我最初的肯定,浸润在自由、爱、安定的太平盛世逐渐淬炼一股刚,平日束诸高阁,遇事则现了武格,去处理破灭而非被破灭处理掉;时间翻过一页,那一页就毁了,永无机会还魂。我自信眼前正在写的比过去精彩,故史册保持一张,不像你皇皇巨著,还随时翻读。我们都具刚柔双面:你遇事刚,后劲柔,我当时柔,事后阳刚。你的记忆对破灭不忍断,我武断。
质疑是一种病毒。如果你认为以虚喻实的灵交禁不起现实试探,只有两种可能:你身上还保留可被试探的空隙,故以此类推我;或,你不敢再“信任”了。若是前者,当你接受试探也合理化了试探,我希望知道真相,让我坦荡地缘灭。若是后者,我多么愿意说,我要给你一份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被羞辱、讪笑的清白之爱。如果你的过去经验破坏了你对爱的信任能力,以此投影我,则你对我不敬;如果你在外听到关于我的揣测、编派(也包含你对我过往重新阅卷,产生微醋)因此而动摇,则你对自己不敬。此二者,我都不必负责。若是基于人应灵欲平衡的普遍共识而有此一疑,显然犯了“马皆黑马”的规,我更可以推诿责任了。
固然,人皆有灵欲之需,然,何人何灵在何种情境下发动何欲,人人殊异。社会对两性观念松绑,可能影响大多数人拉开灵与欲的距离,甚至扯断原先用来贯串两端的那根道德线路,灵归灵,欲归欲;灵不断萎缩,欲多方扩建。不管观念如何剧变,人终究要回到原点问:我期待拥有什么样的爱?他必须下一个“决定”,而“决定”就是实践的开始。一桩美的爱情,是经由实践得来的。美之所以成立,因在爱情里包含德性与浪漫的完整实践——双向行动、单一对象。贞诚、信任、尊敬是德性的条目;犹如“性”只是浪漫系列之一款。我无法想象灵魂不曾缠绵、欲望单独行动的事情。无灵,就等于无欲状态。我的爱情论有严苛的十诫,它是针对期望自己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而写的,若犯了戒律,就算神不知鬼不觉,也逃不过夜以继日的自我审判,那是个地狱。
爱的定力来自于德性定力。
流言又让你低迷了吗?人给的公平,不值得你为我争取。我怎么没听到半句?若非耳聋,就是流言的姿势太低,穿过脚趾头而已。
“人生苦短”,年逾三十后,对这四字惊心。人人手上一本经,谁不是自家情账自家算,各人生死各人了?赞你的,不能替你念那本经;贬你的,也削不了灵台方寸。我们老老实实相待,把美丽的记忆累起来,将来老衰了,想一次甜一次,那才是真正的本分,也总算在泡影人生里,尝到一口甜头。至于胡诌的话,有些是借他人酒杯浇胸中块垒;有的是无意间凉拌别人隐私下饭,这也是人之常情。离了谱的,或许说的人心情不佳,若掰几句闲话能出出他的气,也是功德一件。
每一个人都短暂,每一桩感情都得吃苦。在这两条经文面前,人还能说什么?
发现木兰瓣上的字迹转为砂黄,极惊,太美的碑铭。你叹某时某地某事物均有其不能移的意义,我虽无法目睹当时撼枝之美,然短短二日,木兰由馨白转为赭褐,字迹由靛蓝风化为砂黄,在在是得意忘言。
美不必移植,美会再生。
我们占据沙滩,
驱逐马鞍藤,叫浪涛闭嘴。
月光是我们的蚕丝被,
睡成一个茧后,
谁也不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