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伯利安》作者丹西蒙斯经典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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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贝纳勒斯”号于第二天午后不久,驶入了边陲。动力器中的一条蝠鲼死掉了,当时离目的地仅剩二十公里。贝提克放掉了它。另外一条则一直拼着老命,最后,游船停泊到一个被晒白的码头上,而它也精疲力竭,肚皮翻了过来,从两个空气孔向外吐着泡沫。贝提克也命令放这条蝠鲼脱离船身,他说,如果它继续随船在更急的湍流中漂行的话,就没多少活命的机会了。

日出前到现在,朝圣者们一直醒着,看着风景在船侧匆匆驶过。他们很少开口说话,大家跟马丁・塞利纳斯都无话可说。诗人也似乎不介意……他一边吃着早餐,一边喝着酒,对着旭日唱着下流的小曲儿。

自打晚上起,河流就开始变宽了。到了早上,它已经变成了一条两千米宽的青灰大道,刺穿了草之海南部的绿色低山。此地离草海近在咫尺,因此周围并没有大树。鬃毛海岸灌木丛的褐色、金色、斑驳之色现在逐渐明亮了起来,变成了两米高的北方草原的鲜绿之色。整个早上,山丘看上去都很压抑,矮矮的,现在,它们更是被压缩成两条低矮的长满了草的悬崖,立在河的两岸。北方和东方的地平线上,悬着一种近乎无形的昏暗,住在海洋星球的朝圣者一望便知,这表示即将到达大海,他们也必须提醒自己,不远处唯一的大海,是由上百亿亩草构成的。

边陲从来就不是一个大型边区村落,而现在,它完全被人遗弃了。一条布满车辙印的小巷通向码头,巷边林立着二十多幢房子,它们茫然地凝视着边陲那些被遗弃的建筑。河边陆地上露出一些蛛丝马迹,表明人们在几星期前便遁逃了。朝圣者歇脚地是一个有着三百年历史的古老客栈,就坐落在小山山顶,如今已经被烧毁了。

贝提克陪着他们来到低矮悬崖的最高处。“现在你们有何打算?”卡萨德问机器人。

“按照神庙契约条款,经过这次旅行后,我们便自由了,”贝提克说,“我们会把‘贝纳勒斯’号留在这,它会等着你们回来,等着下水,向下游去。然后,我们可以独自行动了。”

“跟别人一起撤离海伯利安吗?”布劳恩・拉米亚问。

“不,”贝提克笑道,“我们在海伯利安上有自己的打算,我们有自己的朝圣旅程。”

这群人来到悬崖的圆形山顶上,身后,“贝纳勒斯”号就像系在塌陷码头上的一个小东西;霍利河沿着西南方向,绵延通向市镇下方的蓝色阴霾中,接着在阴霾上方转而向西,然后慢慢变窄,通向了边陲上游几千米处的不可逾越的低矮瀑布。在他们的北部和东部,便是一望无垠的草之海。

“我的天啊。”布劳恩・拉米亚深深吸了口气。

仿佛他们攀越了创世以来的最后一座山岭。在他们身下,是一堆杂乱的船坞、码头、小屋,标示出边陲的终点、草海的起点。一望无垠,他们可以感觉到,草儿在微风下泛着涟漪,似乎在轻轻地拍击,看上去就像悬崖根部的绿色海浪。青草无边无际,连绵不绝,一股脑儿地奔向地平线,而且,就目力所及,显然升到了山脉同样的高度。他们知道,笼头山脉就在东北方八百多公里以外,但他们找不到一丝山脉雪峰的踪迹。映入眼帘的,似乎全是无边无际的绿色海洋,那是种错觉,可的确仿若真实,那些被风吹皱的茎秆在微微闪光,就像是远离海岸的白色浪花。

“真美啊。”拉米亚说,她以前从没见过这种景象。

“日落日出的时候更加漂亮。”领事说。

“真是迷人。”索尔・温特伯轻声说,他举起小孩,让她也看看这壮丽的景象。婴儿开心地扭动着身子,眼睛盯着自己的手指。

“真是一个保存完好的生态系统,”海特・马斯蒂恩赞许有加,“缪尔会感到高兴的。”

“狗屎!”马丁・塞利纳斯骂道。

其余人都转身盯着他。

“他妈的没有风力运输船啊。”诗人说。

另外四个男人、一个女人和机器人静静地盯着被遗弃的码头,盯着空空荡荡的大草原。

“可能有事耽搁了。”领事说。

马丁・塞利纳斯放声狂笑。“或者它已经走了,我们应该在昨天晚上到这儿的。”

卡萨德上校举起动力望远镜,扫描着地平线。“我觉得,他们不可能没接到我们就离开,”他说,“运输船是由伯劳神庙的神父派来的,我们的朝圣和他们的利益息息相关。”

“我们可以走路过去。”雷纳・霍伊特说。他显得又苍白又虚弱,很明显,痛苦和药物正牢牢地把他捏在手心里。他几乎连站也站不稳,更别提走路了。

“不,”卡萨德说,“有好几百公里路呢,而且草长得比我们的人还高。”

“可以用指南针啊。”神父说。

“指南针在海伯利安上不起作用。”卡萨德说,仍旧在用望远镜观察。

“那用方向探测器。”霍伊特说。

“我们有综合方向探测器,但关键不在于此,”领事说,“那些草非常锐利。在里面走上半公里路,你就已经体无完肤了。”

“而且还有草蛇,”卡萨德说,放下望远镜,“这是个保存完好的生态系统,但不是一个可以让人四处闲逛的系统。”

霍伊特叹了口气,差不多就要瘫倒在山顶的矮草中了。他说道:“好吧。我们回去。”口气中带着某种接近解脱的东西。

贝提克朝前走了一步:“如果风力运输船不来的话,我的船员们很乐意等你们,仍旧开‘贝纳勒斯’号,送你们回济慈。”

“不,”领事说,“你们自个儿乘游船走吧。”

“嘿,他妈的等一下!”马丁・塞利纳斯喊道,“老兄,我不记得什么时候选你做独裁者了啊。我们当然得去那儿!如果他妈的风力运输船不出现,我们得另找办法。”

领事突然转过身,看着这个矮家伙。“什么办法?乘船?乘船沿着鬃毛走,从北部海滨去奥索,或者辗转去其他地方,那要花上两个星期的时间。到时候已经飞船满天飞了。海伯利安上每一艘飞船都会被用于撤退。”

“那飞艇呢?”诗人咆哮道。

布劳恩・拉米亚笑道:“哦,是啊。这两天我们在河上看见好多好多飞艇啊。”

马丁・塞利纳斯猛地转身,拳头紧握,似乎要把那女人打倒在地。然后他笑了笑:“好吧,女士,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也许,如果我们把谁献祭给草蛇,运输之神会向我们微笑的。”

布劳恩・拉米亚冷冷地盯着诗人:“矮家伙,我想被当作烤熟的祭品更符合你的风格。”

卡萨德上校站到两人中间。他用命令的口吻叫道:“够了。领事说得对,我们待在这儿,等运输船来。马斯蒂恩先生,拉米亚女士,你们和贝提克一道,负责卸下我们的装备。霍伊特神父和塞利纳斯先生,你们去弄些木头来,我们得点上篝火。”

“篝火?”神父说。现在,山顶上很热。

“等天黑了再点,”卡萨德说,“我们得让运输船知道我们在这儿。现在,快动手吧!”

这群人都沉默不言,他们望着动力游船向下游远去,此时已是日落时分。即使相离两公里,领事也能看见船员们的蓝色皮肤。“贝纳勒斯”号看上去非常古老,似乎被遗弃在了码头,已经融入了这座被遗弃的城市。最后,游船终于消失在了远方,这群人才转身望向草之海。河岸悬崖投下长长的影子,它们蹑手蹑脚地潜过领事脑海中的海浪和浅滩。朝更远处望去,草之海似乎在变换颜色,青草的颜色变得柔和,泛着碧绿的微光,之后颜色变深,显出一丝深翠之色。湛青的天空融于日落的红金之色中,照亮了他们所在的山顶,朝圣者的身上泛着液状的红光。耳中听到的只有风吹草动的柔声细语。

“见鬼,我们怎么有这么一大堆行李,”马丁・塞利纳斯嚷道,“就这么一小伙人,还是趟单程旅行。”

说得没错,领事想。行李堆在长满草的山顶上,成了一座小山。

“这些箱子里面,”传来海特・马斯蒂恩恬静的声音,“也许藏有我们的救世主。”

“啥意思?”布劳恩・拉米亚问。

“对哦,”马丁・塞利纳斯说,头枕在脑后,仰面躺着,望着天空,“你有没有带上一条防伯劳裤衩?”

圣徒慢慢地摇着头。暮光乍现,将他的脸藏在了长袍兜帽形成的阴影中。“大家别不理不睬,也别假装不知道,”他说,“是时候互相承认了,这次朝圣之旅,我们都带着什么东西,对吧?我想,大家可能觉得,在我们面对大哀之君时,这东西可以改变那必然的结果。”

诗人笑道:“我他妈连幸运神行兔子腿都没带来。”

圣徒的兜帽稍稍动了一下:“但是,也许你带了手稿?”

诗人没有吭声。

海特・马斯蒂恩那埋在黑影下的隐形视线转向了左手边的高大男人:“而你呢,上校,好多箱子上写着你的名字。是武器,对不对?”

卡萨德抬起了头,但没有说话。

“当然,”海特・马斯蒂恩说,“不带武器就出去狩猎,那听上去很蠢。”

“那我呢?”布劳恩・拉米亚问,双臂交叉着,“你知道我偷偷带了什么秘密武器吗?”

圣徒不动声色:“拉米亚女士,我们还没有听到你的故事。现在要我猜,还为时尚早。”

“那领事呢?”拉米亚问。

“哦,对,我们的外交官朋友藏着什么武器,那显而易见。”

领事别过身,注视着日落。“我只带了衣服,还有两本书。”他如实回答。

“啊,”圣徒叹息道,“但是,你留下的是多么漂亮的一艘飞船啊。”

马丁・塞利纳斯猛地跳起来。“他娘的飞船!”他喊道,“你可以呼叫飞船,是不是?哦,该死的,吹吹你那狗哨子啊,我已经快坐腻了。”

领事扯下一束草,剥着。过了一分钟,他说:“即便我呼叫飞船……你也听到贝提克说的了,通信卫星和中继站都瘫痪了……即便我呼叫飞船,我们也不能直接在笼头山脉北麓着陆啊。如果在那儿登陆,灾难会立即降临,甚至都不用等伯劳来到群山南部。”

“对,”塞利纳斯说,他激动地手舞足蹈,“但是我们能越过这该死的……草地啊!快呼叫飞船。”

“等到早上再说吧,”领事说,“如果早上风力运输船还没来,那我们再另想办法。”

“滚……”诗人开口道,但是卡萨德走上前,背对着诗人,把他排除在了讨论的圈子之外。

“马斯蒂恩先生,”上校说道,“你自己的秘密是什么?”

薄暮天空发出一丝微光,清楚地显现出圣徒薄嘴唇上露出的一丝笑容。他指着行李堆。“如你们所见,我的箱子是最重的,也是最为神秘的。”

“那是个莫比斯莫比斯(Möbius):由德国数学家莫比斯发现。一长条的纸扭半转,圈一个圆圈,再把两端相粘,就成了莫比斯环。立方体,”霍伊特神父说,“我见过古老的史前神物,它们就是装在这东西里运输的。”

“要么是热核弹?”卡萨德说。

海特・马斯蒂恩摇摇头。“没那么暴力。”他说。

“你打算告诉我们吗?”拉米亚问。

“轮到我讲时,我会告诉你们。”

“你是下一个吗?”领事问,“我们现在等船的时候,可以听你讲。”

索尔・温特伯清清嗓子。“我抽到了四号,”他说,拿出纸片给大家看,“但是我非常乐意和巨树的忠诚之音交换。”温特伯将瑞秋从左肩移到右肩,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部。

海特・马斯蒂恩摇摇头:“不用了,有的是时间。我只是想跟大家说,绝望中总是会有希望的。到现在为止,我们已经通过故事了解到了很多东西。我们每个人都带着希望的种子,虽然它们比我们所想的要埋得深。”

“我不明……”霍伊特神父开口道,但是马丁・塞利纳斯突然叫了起来,打断了他的话。

“是船!他妈的风力运输船。终于来啦!”

 

二十分钟后,风力运输船停泊在了码头上。船是从北面开来的,那方形的白色风帆反衬出正在流失所有颜色的黑色草原。巨大的运输船向低矮的悬崖驶来,主帆折叠起来,最后摇晃了一下,停住了。此时,最后一丝光线也黯然褪去了。

领事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这是一艘木头船,手工建造,非常庞大——曲线婀娜,那线条极富创造力,就像旧地历史中的古老远航帆船。巨大的独轮,坐落在弯曲船身的中部。在这两米高的草丛中,一般是看不见船底的,但是领事在把行李搬到码头上的时候,还是瞥见了一眼。从地面到船舷栏杆,高度有六七米,如果算到主桅顶部,则高达三十五六米。站在这儿,领事上气不接下气,他能听见信号旗在高处发出的噼啪声,还有一个平稳的、近乎亚音速的嗡嗡声,这声音可能来自船身内部的调速轮,也可能来自它那巨大的回转仪。

从上船体伸出了一块踏板,降到码头上。霍伊特神父和布劳恩・拉米亚不得不马上退离,不然就会被压扁。

风力运输船比“贝纳勒斯”号还要缺少灯光,帆桅上挂着几盏提灯,那似乎是仅有的光照。在他们向运输船靠近的时候,没有看见一名船员,现在,也没人出现在他们眼前。

“有人吗?”领事站在踏板底部,朝上面叫道。没人应答。

“你们等在这里。”卡萨德说,然后跨了五步,爬上了长长的斜坡。

其他人看着卡萨德在顶上停了下来,他摸摸皮带上别着的一根小型死亡之杖,然后消失在船中央。几分钟后,船尾宽敞的窗户里突然灯光闪耀,在底下的草地上投下黄色的方块。

“上来,”卡萨德在斜坡顶上喊道,“船是空的。”

这群人搬着行李费力前进,中途绊了好几下。领事帮海特・马斯蒂恩一起搬沉重的莫比斯立方体,他的指尖微微感受到一股强烈的震动。

“我说,这些船员都他妈跑哪儿去了?”大家集结在前甲板上,马丁・塞利纳斯问。他们已经一个接一个完成了参观,穿过了狭窄的走廊和船舱,爬下了楼梯,但是更多的是梯子。这些船舱比里面的固定床铺大不了多少。只有船尾的船舱——可能是船长舱——跟“贝纳勒斯”号上的标准铺位差不多大小,也差不多舒服。

“这船显然是自动驾驶的。”卡萨德说。这名军部军官指着扬帆索,它们消失进甲板的狭缝中,可是,在索具和帆桅之间,以及装着大三角帆的后桅边,都看不到操纵者的存在。

“我连控制中心都没见到,”拉米亚说,“甚至连触显和控制节点也没有。”她从前胸口袋中拿出通信志,试图连接到标准数据、通信口以及生物群频率。但船上没有任何反应。

“以前是有船员的,”领事说,“神庙信徒以前都会跟朝圣者一起去群山。”

“现在,他们不在了,”霍伊特说,“但我想,肯定有人仍然活在轨道吊车站,或者是时间要塞那儿。是他们派船来的。”

“或者所有人都死了,风力运输船正按照时间表自动运行。”拉米亚说。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过,索具和船帆吱吱嘎嘎地响着,她转头看去。“该死,跟所有人所有事都没了联系,真是让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就像变得又聋又瞎。我真不知道殖民地居民怎么受得了。”

马丁・塞利纳斯向这群人走来,坐在栏杆上。他正拿着一个长长的绿瓶子喝着,然后吟道:

 

诗人在哪儿?告诉他!告诉他,

缪斯在我手,或许我认识他!

我就是那个,

与国王平起平坐之人,

抑或是,乞丐中的最穷者,

抑或是,任何令人奇妙之事

夹在猩猩与柏拉图之间。

我就是那个,

与鸟儿共生之人,

鹪鹩或老鹰,靠着本能去飞翔,

他听过,

狮子咆哮,能分辨他那怒吼嗓音是啥意,

老虎吼叫,能明白,清清楚楚如语在耳边。节选自济慈的诗作《诗人在哪儿?告诉他!告诉他。》

 

“你从哪儿弄来的酒?”卡萨德问。

马丁・塞利纳斯笑脸盈盈。在提灯的光线下,他的眼睛看上去很小,也很明亮。“厨房里塞满了东西,那里还有个酒吧。我已经把酒开瓶了。”

“我们应该弄点吃的。”领事说,其实他这时候最想来瓶酒。他们已经十多个小时没吃东西了。

突然传来一声叮当声和呼呼声,六个人来到右舷的栏杆旁。踏板已经收了起来。再次传来一阵呼呼声,船帆迎风招展,绳子绷紧,什么地方有个调速轮,正发出超声波的嗡嗡声。船帆已经张开,甲板开始微微倾斜,风力运输船离开了码头,驶入黑暗。现在唯一的声音是船只发出的噼啪声、吱嘎声、轮子在远处的隆隆声和船壳底部擦到青草的飒飒声。

六人看着悬崖的影子落在身后,未点燃的信火堆越来越远,星光的微弱光线洒在苍白的木头上。现在,周围只剩下天空、黑夜,以及摆来摆去的提灯光圈了。

“我到下面去,”领事说,“看看能不能搞点东西吃。”

其他人待了一会儿,感觉着脚底传来微微的隆隆涌动,看着黑暗擦身而过。只有到了星光暗淡,无聊的黑暗再次降临之时,草之海才现身于眼前。卡萨德拿着手持光束,模模糊糊地照亮船帆、索具、绳子,它们正被看不见的手拉得紧紧的,然后,他从船尾走到船头,好好检查了一遍,包括角落和阴影之地。其他人默默看着他。当他按熄光束,黑暗似乎变得不再那么压抑,星光也更明亮了。微风扫过一千公里的青草,带来浓浓的沃土气息——更多的是春天农庄里的气味,而不是海的气息。

过了一会儿,领事在下面叫他们,他们便走下去吃东西。

 

厨房非常狭窄,没有饭桌,于是他们来到船尾的大舱中,把它作为他们的休息室。他们把三只箱子排在一起,权且拼成一张桌子。低矮的船梁上挂着四盏提灯,将休息室照得十分明亮。海特・马斯蒂恩打开床上方的高窗,微风吹了进来。

领事已经在最大的箱子上摆好了盘子,盘子上高高堆着三明治,现在他又回来了,手里托着稠白色的杯子和咖啡。他倒着咖啡,其他人吃着。

“真好吃,”费德曼・卡萨德说,“你从哪儿弄来的烤牛肉?”

“冰箱里东西藏得满满的。在船尾的就餐间还有另一台大冰箱呢。”

“电冰箱?”海特・马斯蒂恩问。

“不是。是双重隔热的。”

马丁・塞利纳斯嗅了嗅一个罐子,拿起三明治盘子上的小刀,切了一大团山葵辣根,摆在他自己的三明治上,吃得眼泪汪汪。

“一般要花多少时间?”拉米亚问领事。

领事盯着他杯子里热咖啡的圈圈,这时才抬起头来:“抱歉,你说什么?”

“穿越草之海,要多长时间?”

“穿越草海,到达山脉要花一夜,外加半天,”领事说,“如果风向对的话。”

“那……穿越山脉要多长时间?”霍伊特神父问。

“一天不到。”领事说。

“如果轨道吊车还能动的话。”卡萨德加上一句。

领事呷了一口热咖啡,做了个鬼脸:“希望它还能动。不然……”

“不然怎么样?”拉米亚问。

“不然,”卡萨德上校说着,走到敞开的窗户前,把手背在身后,“我们将会被困在那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离光阴冢有六百公里,离南部的城市一千公里。”

领事摇摇头。“不,”他说,“神庙的神父,或者其他什么人,反正支持朝圣的人,肯定会注意到我们已经来了。他们会确定我们走的所有路线的。”

布劳恩・拉米亚交叉双臂,皱紧眉头:“把我们当成什么……祭品吗?”

马丁・塞利纳斯哈哈大笑,拿出了他的酒瓶:

 

这些人是谁呵,都去赶祭祀?

这作牺牲的小牛,对天鸣叫,

你要牵它到哪儿,神秘的祭司?

花环缀满着它光滑的身腰。

是从哪个傍河傍海的小镇,

或哪个静静的堡寨山村,

来了这些人,在这敬神的清早?

呵,小镇,你的街道永远恬静;

再也不可能回来一个灵魂

告诉人你何以是这么寂寥。节选自济慈的《希腊古瓮颂》。此处选用查良铮译本。

 

布劳恩・拉米亚的手摸到外衣下,拿出一根切削用激光器,那东西跟她的小指差不多大小。她拿着它,对着诗人的脑袋,说道:“你这烂狗屎。要是你再敢说句话……我发誓……我会把你烧成一堆渣。”

突然变得非常安静,仅仅传来隆隆的背景声——那是船只的呻吟。领事走到马丁・塞利纳斯身边。卡萨德上校迈了两步,来到拉米亚身后。

诗人喝了一大口酒,嘲笑着黑发女人。他的嘴边湿漉漉的。“哦,建你的死亡飞船吧,”他低语道,“哦,建吧!”

拉米亚的苍白手指握着激光器。领事侧身向塞利纳斯靠近,不知如何是好,他想象着鞭挞的光束熔化了自己的眼睛。卡萨德朝拉米亚靠过去,就像两米高的令人紧张的影子。

“女士,”索尔・温特伯背靠远处的墙壁,坐在箱子上,他说道,“要不要我提醒你,这里还有一个孩子?”

拉米亚朝右边望去。温特伯从船的碗碟橱柜中抽出了一只深深的抽屉,把它放在床上,制成了一只摇篮。他刚给婴儿洗了个澡,默不作声地走了进来,正好听到了诗人的朗诵。现在,他正温柔地把小孩放进软软的小窝中。

“抱歉,”布劳恩・拉米亚说,放下了小型激光器,“只是这家伙,太让我……生气了。”

温特伯点点头,微微摇动着抽屉。看来,风力运输船的轻柔摇晃,外加大轮子一刻不停的隆隆声,已经使小孩进入了梦乡。“我们都又累又紧张,”学者说道,“也许我们应该找个过夜的房间,好好睡一觉。”

女人叹了口气,把武器重新别到皮带上。“我不会睡觉的,”她说,“这一切真是太……匪夷所思了。”

其他人点头同意。马丁・塞利纳斯正坐在船尾窗下的宽阔窗台上。现在,他抬起腿,喝了口酒,然后对温特伯说:“老头,讲讲你的故事吧。”

“对啊。”霍伊特神父说。他看上去筋疲力尽,就像死人一般,但是他那狂热的眼睛正灼烧着。“跟我们讲讲吧。在我们抵达前,我们得听完故事,花点时间好好想想。”

温特伯挠挠自己光秃秃的脑袋。“这故事很乏味,”他说,“我以前从没来过海伯利安。故事里没有跟怪物的对抗,没有英勇豪侠的义举。对我这个讲述故事的人来说,所谓的‘冒险’就只不过是脱稿给学生们讲课而已。”

“这样更好,”马丁・塞利纳斯说,“我们需要催眠剂。”

索尔・温特伯叹了口气,扶了扶眼镜,点点头。他的胡须中夹杂着几丝黑色,但是绝大部分已经花白。他把提灯拉低到小孩的床前,然后走到房间中部的一张椅子边坐了下来。

领事熄灭了其他提灯,给想喝咖啡的人倒了点咖啡。索尔・温特伯的话慢条斯理,仔细精确地思量着措辞,不久之后,他那轻柔的抑扬顿挫就融进了风力运输船的绵软隆隆声,以及缓缓的高吟声。船继续向北移动。

 

学者的故事:忘川之水何其苦

 

在瑞秋降生之前,索尔・温特伯和妻子萨莱一直过着十分幸福的生活,而女儿的到来更将一切都变得至善至美。

萨莱怀孕的时候已经二十七岁了,索尔二十九岁。他们谁也没有考虑过接受鲍尔森理疗,因为他们俩都无力承担理疗费用,何况就算不接受这种护理,他们也有望再健康生活五十年。

夫妇俩都是土生土长的巴纳之域居民,从没离开过故星。巴纳是霸主最古老同时也最平淡无奇的成员之一,加入了环网,不过它是否属于环网对索尔和萨莱来说并没有多大区别,反正他们也负担不起频繁的远距传输旅行,再说他们也不怎么想去其他地方。索尔在奈藤黑塞尔学院任教,讲授历史和古典文学研究,并潜心研究伦理演变,最近刚庆祝了自己在该院任职的第十个年头。奈藤黑塞尔地方不大,学生人数也不到三千,但它的学术声望远播星外,吸引了环网各地的年轻学子。这些学生抱怨得最多的是:奈藤黑塞尔及其周遭的克罗佛社区完全是在玉米海洋中营造出的文明小岛。的确如此,这所学院和首府巴萨德之间的地表距离足有三千公里远,其间经过适宜性改造的土地全部被用作了农耕。那一片玉米地连着大豆田连着玉米地连着麦田连着玉米地连着稻田连着玉米地,又平坦又单调,别指望中间有一座山峰、一片森林来打破这个局面,哪怕连一个山包都没有。激进诗人萨姆德・布列维曾在奈藤黑塞尔学院短期任教,直至格列侬高叛乱爆发之后遭到解雇,就在他远距传输前往复兴之矢时,他告诉朋友,位于巴纳之域南新泽的克罗佛县就是天下第八大荒凉地带,就像是宇宙屁股尖上最小的一个疙瘩。

温特伯夫妇却喜欢这个地方。克罗佛,一个两万五千人口的城镇,很可能依照某个十九世纪美国中部城市的模版重建。街道宽阔,两旁的榆树和橡树的树冠连成悠长的拱顶。(巴纳曾经是第二个太阳系外地球殖民地,比霍金驱动的发明和大流亡要早好几百年的历史,那时候的种舰都是些庞然大物。)克罗佛的家舍也反映了从维多利亚早期到加拿大复兴各个时代的风格,各不相同,但它们看起来都是些白房子,远远矗立在修剪齐整的草坪上。

学院的风格则属于乔治时代,椭圆形的公共广场外围绕着一圈红砖白柱的建筑物。索尔的办公室在普莱彻大厅三层,那是校园里最古老的建筑,冬日里能望见窗外光秃秃的枝条将公共广场格成复杂的几何形状。索尔喜欢这个地方粉笔尘和旧木的味道,自他来这里就读的第一天起,那种味道就从没改变过,每一天他爬楼梯去办公室的时候,都享受着脚下被踏出的深深凹槽,这是整整二十届奈藤黑塞尔学生的宝贵馈赠。

萨莱生于巴萨德与克罗佛之间的一个农场,在索尔获得博士学位的前一年获得了音乐理论博士学位。她一直是个活泼快乐的年轻女子,尽管按大多数人的标准来看,外表并不算漂亮,但是她的个性弥补了其中的缺陷,并在其后的生活中也一直保持着这种魅力。萨莱曾去外星天津四丙的新里昂大学深造过两年,但是她在那里思乡情切。那里的太阳总是突然就沉了,群峰连绵的山冈像一把锯齿纵横的镰刀把阳光切成一片一片,她渴望见到自己家乡长达几小时的日落,巴纳巨大的恒星悬在地平线上,像一个巨大的红气球拴在地表,而天空似乎凝固一般,逐渐冷寂下来直至傍晚降临。她怀念家乡无懈的平坦——她的房间在三楼,位于峻峭的山墙下,从那里望出去,一个小女孩的视线也可以穿越五十公里缀满稻穗的农田,观赏风暴的迫近,那像一块青黑色的窗帘,中心被闪电照得透亮。萨莱也想念自己的家人。

她在调职到奈藤黑塞尔一周之后认识了索尔;又过了三年,他向她求婚,她应允了。最初她对这个身材矮小的研究生并没有什么感觉。那时候她还穿环网时装,研究后毁灭主义音乐理论,阅读《讣告与虚无》以及来自复兴之矢和鲸逖中心最为前卫的杂志,扮出一副老成模样,假装对生活厌倦,故意使用叛逆词句。在那场莫尔主任举办的优等生派对上,当那个身材袖珍但感情真挚的历史系学生将什锦水果洒到她身上的时候,这些表象并没有让她被敬而远之。而人们一听到索尔・温特伯的巴纳口音,看见他购自克罗佛乡绅商店的服饰和胳膊下不经意夹着的一份得特列斯克的《千面孤独》,立即就会打消初次见面时他身上那种犹太家世传承而来的异域感。

索尔对她是一见钟情。他凝视着那个笑声朗朗、面色红润的女孩子,完全没有注意那昂贵的衣装和做作的中国风长指甲,它们反而凸显了她的人格,令她光芒四射,仿佛灯塔照亮了这名孤独的后辈。在遇见萨莱之前,索尔还没意识到自己是孤身一人,但是自从他第一次和她握手,把水果沙拉弄洒在她衣服前襟开始,他便明白,如果不和她结为连理,他的生命将永远不会完整。

索尔在学院的任职公告发布后一周,他们结婚了。他们选择去茂伊约蜜月旅行,那是他首次通过远距传输前往外星旅行,三周的旅行期内他们租用了一座移动小岛,驾着它独自在赤道群岛的奇景间穿行。索尔永远不会忘记脑海里那些阳光普照、风声劲吹的日子,还有他将永远珍爱的一些私密的二人世界的景象,譬如萨莱晚间裸泳后上岸时,头顶中央的群星闪耀,胴体在小岛粼光闪烁的尾波中披钻挂金。

他们自新婚之日起就一直想要个孩子,可直到五年之后才成功自然受孕。

索尔记得当萨莱疼痛得蜷缩起身子的时候,他怎样抱着她,抚慰她。是难产。最后,瑞秋・萨拉・温特伯于凌晨两点零一分在克罗佛县医疗中心奇迹般地降生了。

婴儿的降生像一篇严肃的学术课题,闯入了索尔原本唯己独妄的生活,也如巴纳数据网的音乐评论一般,进入了萨莱的职业生涯,但是他俩都不介意。初为人父为人母,生活总是混合着疲惫与欢乐。深夜还不到哺乳时间的时候,索尔会偷偷溜到保育室,看看瑞秋的状况,站在那儿久久凝视这个婴孩。很多时候,他会遇见早已在那里的萨莱,于是他们手挽着手,看着孩子令人惊讶地趴在床上熟睡,小屁股露在外边,小脑袋埋进婴儿床头柔软的垫子。

只有为数不多的孩子不愿意卖弄乖巧讨别人喜欢,因而看起来更可爱,瑞秋就是其中之一。在她还不到两标准岁的时候,模样和性格已经令人垂爱——她遗传了母亲的淡棕色头发、红润的脸颊、坦诚的微笑,还有她父亲棕色的大眼睛。朋友们都说这孩子综合了萨拉的敏感和索尔的智慧。他们在学院里的某个儿童心理学家朋友,曾经评论说五岁的瑞秋已经显示出一个真正的天才少年应具有的可贵品质:条理清晰,求知欲旺盛,对他人的同情、热情,以及强烈的公正感。

一天,索尔正在办公室里研究一些来自旧地的古老文件,当研读至碧翠丝碧翠丝(Beatrice):但丁所著的《神曲》中的人物,她引领但丁走出炼狱,进入天堂。碧翠丝在现实中确有其人,也正是但丁《神曲》的灵感来源。对但丁・阿基利耶里世界观的影响之时,他的注意力被一篇文章吸引,它出自一名二十或二十一世纪批评家的手笔:

 

她[碧翠丝]本人对他来说依然真实,依然是万物和美丽的化身。她的天性成为他的里程碑——梅尔维尔将会以超于常人的庄严,称之为格林尼治标准……

 

索尔停下来查阅了格林尼治标准的定义,然后继续读下去。批评家附了一则个人评论:

 

我深信,我们中的大部分,曾拥有像碧翠丝一样的孩子、配偶或是朋友,他们天生具有的善良与睿智,让我们在撒谎的时候为谎言羞愧得无地自容。

 

索尔关掉了显示器,注视着公共广场上方树枝格成的黑色几何图案。

瑞秋并非十全十美。五标准岁的时候,她曾小心地剪下五个最喜欢的洋娃娃的头发,然后把自己的头发剪得比它们的还短。到七岁的时候,她坚决认为那些待在镇上南边破旧房子里的外地工人缺乏有营养的食物,于是她拿光了餐室、冷藏柜、冰箱以及食物合成器里的食物,说服三个朋友陪同她一起,将全家人一个月的口粮——价值好几百马克的食物——分发了出去。

十岁的时候,瑞秋经不住斯塔比・波考维茨的挑唆,试图爬上克罗佛最古老榆树的树顶。在她爬了四十米,还差五米就能到达顶上的时候,一根枝条断裂,她滑下了十多米,然后重重地摔到地上。索尔当时正在讨论地球首次核裁军时代的道德意义并忙于查阅通信志,听到消息后不打一声招呼就丢下学生,跑过十二个街区直奔医疗中心。

瑞秋摔断了左腿和两根肋骨,一片肺叶被刺穿,下颚骨折。索尔冲进门的时候,她正飘浮在恢复性营养液中,费力朝母亲肩膀上方望去,微微笑着,张开她缝了许多针的下颚说道:“爸爸,我离树顶只有十五英尺了。可能还要更近一些。下次我一定能成功。”

 

瑞秋带着得到教师肯定的荣誉从中学毕业,有五个星球上的联合学院和三所大学愿意提供奖学金,包括新地的哈佛大学。她选择了奈藤黑塞尔。

索尔对女儿选择考古学为专业并不意外。关于爱女的最美好记忆之一,便是她两岁时那些漫长的下午,在前门廊下的沃土中挖掘,浑然不觉蜘蛛和骨垢虫的存在,并不时冲进房子去炫耀她发掘出的每一块塑料片和生锈的芬尼。她想知道那些东西是打哪儿来的,留下这些东西的人们都长什么样子。

瑞秋在十九标准岁的时候就获得了学士学位,同年夏天去了祖母的农场打工,并在秋季远距传输离去。她在自由岛的帝国大学就读,当地时间二十八月后,她回家了,色彩瞬时流回了索尔和萨莱的世界。

整整两周里,他们的女儿——已经长大成人,很有自知之明,在某些方面比那些年龄大她一倍的人还令人放心——休养生息,享受着家里的生活。一天傍晚,日落之后,她在校园里漫步时,向父亲问起了关于他血脉的一些细节:“爸爸,你还觉得自己是个犹太人吗?”

索尔惊于此问,伸手拨划着自己日渐稀疏的头发:“犹太人?嗯,我想是的。不过这个词已经失去原来的意味了。”

“那我是犹太人吗?”瑞秋问。她的双颊在稀薄的暮色中微微发光。

“只要你愿意你就是,”索尔说,“反正旧地不在了,它也没什么意义了。”

“要是我是个男孩子,你会给我行割礼吗?”

索尔笑起来,他被这个问题逗乐了,又有点难堪。

“我说真的。”瑞秋道。

索尔扶正眼镜:“我想应该会吧,孩子。我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你去过巴萨德犹太教会堂吗?”

“自从我受了成人礼之后,就再没去过了。”索尔说道。他回想起五十年前的情景,当时父亲借用理查德叔叔的桅轻,将全家载至首都参加这项仪式。

“爸爸,为什么现在的犹太人觉得那些事情……没有在大流亡之前重要了?”

索尔张开双臂——他的双手结实有力,看起来不像是学者,倒像是双石匠的手:“真是个好问题,瑞秋。可能是因为太多的梦想破灭了。以色列已经不复存在。新圣殿存在的时间太短,远不及从前那两座。上帝以同样的手法再次毁灭了地球,从而违背了自己的诺言。这又让犹太人漂泊离散……永生永世。”

“可是有些地方的犹太人依然保留着民族性和宗教性。”他的女儿坚持道。

“噢,的确是这样。在希伯伦和中央广场一些与世隔绝的地域,你甚至能找到完整的宗教群体……哈希德派、东正教派、哈斯摩尼,不过都是些名字……他们实际上都……失去了宗教意义,弄得花里胡哨……仅是为了迎合游人的兴趣而已。”

“就跟主题公园似的?”

“对。”

“明天能带我去伯特利神庙伯特利(Beth-el):《圣经・创世纪》中,雅各遇见神的地方。吗?我能借到卡其的驷挝。”

“不必,”索尔说,“我们可以乘坐学院的班机。”他顿了顿。“行,”他最后说道,“明天我会带你去犹太教会堂。”

古老的榆树下,夜色正逐渐聚拢。街灯次第亮了起来,宽阔的巷道一直通向他们的家门。

“爸爸,”瑞秋说,“有一个问题,自打我两岁起,我都问过你一百万次了。你相信上帝吗?”

索尔没有笑。除了他给出过一百万次的答案以外,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希望有一天我会。”他回答。

 

瑞秋学业的研究方向是关于外星及大流亡前期的文明遗迹。在三个标准年里,索尔和萨莱偶尔会收到邻近但不在环网内的那些奇异星球上传来的超光信息,而后发信人会前来拜访。他们都知道女儿为毕业论文进行的实地考察工作将会带她到环网之外,到达偏地,而时间债会逐渐吞噬掉滞留在彼地的人的生命或回忆。

“海伯利安到底在哪里?”在瑞秋即将出行前的最后一次假期中,萨莱问,“它听起来就像某种新型家用产品的商标。”

“那是个伟大的地方,妈妈。除了阿马加斯特以外,就数那里的非人类文明遗迹最多了。”

“那你们干吗不去阿马加斯特?”萨莱问,“从环网出发只消几个月就能到达。为什么要去一个次等的地方呢?”

“海伯利安还没有开发成为大型游览胜地,”瑞秋说,“尽管这个麻烦已经出现些苗头了,现在的有钱人都更愿意到网外去旅行。”

索尔突然发觉自己的声音变得沙哑起来:“你是要去迷宫,还是那个叫作光阴冢的文明遗迹?”

“去光阴冢,爸爸。我将和美利欧・阿朗德淄博士共事,关于光阴冢,没人知道得比他更多。”

“它们不会有危险吧?”索尔尽他所能漫不经心地问出这个问题,但是声调却变得尖锐起来。

瑞秋笑了:“因为那个关于伯劳的传说吗?不可能。近两个标准世纪以来,还没人遇到过那个传说中的麻烦呢。”

“但我见过一些文件,记录那里在第二波殖民潮时的动乱……”索尔开口道。

“我也见过,爸爸。但是那些人压根不知道有种巨型石鳗会跑到沙漠里觅食。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可能就是被这些动物给吃了,于是人人都惶惶不可终日。你知道谣言是怎么起来的。还有,现在那种石鳗都已经被赶尽杀绝了。”

“飞船不会在那儿着陆,”索尔继续劝解道,“你得乘船渡过草之海到光阴冢去,要不然得徒步走到那里,再不然就是些别的整死人的方法。”

瑞秋笑了:“在以前,人们低估了逆熵场的效用,所以在其中飞行时经常发生事故。不过现在也提供汽艇服务了。他们还有一个大客栈,叫作时间要塞,建在山脉北缘,每年都有成千上万旅游观光者下榻。”

“你们也会在那里歇脚吗?”萨莱问。

“会住段时间吧。那肯定会让我兴奋死的,妈妈。”

“我倒巴不得没这么令人兴奋。”萨莱说,于是所有人都笑了。

在瑞秋四年的旅程中——包括几周冰冻沉眠时间——索尔发现,这次他比以前任何一次都更为思念女儿。尽管同以前一样无法和她联系,但之前毕竟她是在网内忙于研究。一想到她以比光速还快的速度飞离自己,全身包裹在霍金效应人造量子茧中,一种不自然的不祥感便隐隐涌上心头。

他们依旧很忙。萨莱停止了自己的评论生涯,将更多时间致力于本地的环境问题。而对于索尔来说,这个时期则是他一生中事业接近巅峰的时段。他的第二和第三本书相继出版,其中,第二本书《道德转折点》引起了轰动,不时有人邀请他参加环网各地举办的会议及研讨会。有些地方他是自己一个人去的,还有些地方是和萨莱一起去的。尽管他们心里都很喜欢旅行,但在实际经历中总会遇到奇怪的食物、不同的重力。陌生太阳发出的光芒很快就暗淡下去,索尔觉得多数时间里还不如在家为下一部书做些研究,要是不得已一定得参与会议的话,就通过学院的交互式全息影像参与好了。

瑞秋离家科考近五年之时,索尔做了一个梦,而他的生命即将从此改变。

 

索尔梦见自己在一幢宏伟的建筑物里漫行,它的柱子都如小型红杉树一般粗细,辽远的天花板望不到顶,从中射下束束红色光线,就像坚实的箭矢一般。他不时瞥见左右的黑暗中,远远地有些东西。有次看见的是一双石腿,好像巨大的建筑一般矗立在黑暗中;另一次他发现一只水晶圣甲虫在他头顶上方遥远的空中盘旋,体内放射着冷光。

最终索尔停下来歇息。他听见遥远的身后传来大火燃烧的声息,整个城市和森林都在火中沐浴。而前方,他正要走去的地方,两个深红的椭圆正熠熠发光。

他正抹着额头上的汗水,忽然一个宏大的声音响起:

 

“索尔!带上你的女儿,你唯一的女儿瑞秋,你钟爱的女儿,去一个叫作海伯利安的星球,在我即将指引你之地,将她献为燔祭。”

 

在梦里,索尔站起身来说道:“你一定是在开玩笑。”于是他在黑暗中继续前行,而那两个红色球体就像血红色的月亮悬挂在晦暗的平原上,当他再次停下来歇息,那个宏大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索尔!带上你的女儿,你唯一的女儿瑞秋,你钟爱的女儿,去一个叫作海伯利安的星球,在我即将指引你之地,将她献为燔祭。”

 

索尔耸耸肩,抖掉那压迫人的声音,然后清清楚楚地对着黑暗说道:“你第一次说话我就听到了……我告诉你,‘没门’。”

索尔知道自己是在梦中,他的意识一方面感受着这个讽刺的剧情,另一方面却只是想要醒来。但是情况急转,他猛然发现自己正从一个低矮的阳台往下望,瑞秋正赤裸着躺在下面一间屋里的一块大石头上,整个场面被红色的双球照亮。索尔看向自己的右手,发现手里有一把长弯刀。刀刃和刀柄都是骨制的。

那个声音再次传来,在索尔听起来,它像极了某些头脑浅薄的三流全息电影导演处理出的上帝的声音:

 

“索尔!你得好好听着。人类的未来系于你对此事的顺从。你必须带上你的女儿,你钟爱的女儿瑞秋,去一个叫作海伯利安的星球,在我即将指引你之地,将她献为燔祭。”

 

索尔因为整个梦感到浑身不舒服,但不知怎的有些胆寒,他转过身,把刀远远地投向了黑暗。然后他回过头去找自己的女儿,整个场景都消失了。红色的球体距离头顶特别近,现在索尔看清它们是两颗千面宝石,每一颗都大得像是个小行星。

响彻天际的声音再度传来:

 

“如何?你有机会选择,索尔・温特伯。如果你改变了主意,你知道在哪里能找到我。”

 

索尔笑着醒了,同时也被梦惊出一身冷汗。他觉得《犹太法典》和《旧约全书》都不过是一个纵贯古今、冗长杂乱的故事,这个念头令他觉得滑稽得很。

 

就在索尔反复做这个梦的那段时间,瑞秋正在海伯利安上进行她第一年的研究。由九名考古学家和六名物理学家组成的小组发现,时间要塞虽然迷人但是太过拥挤,那里满是观光客和自称的伯劳教朝圣者,于是,第一个月他们每日往返于工作地与酒店,从第二个月起,他们在死寂之城和光阴冢所在的小峡谷之间搭建了永久帐篷。

小组中的一半人手负责挖掘这座未完工之城里较新的文明遗迹,瑞秋则在两名同事的帮助下,为光阴冢的各个细节制定详细的目录。物理学家们已经完成了对逆熵场的研究,正花费大量的时间,用不同颜色的小旗来标注那些所谓的时间潮汐的界限。

瑞秋所在小组的工作主要集中在叫作狮身人面像的建筑上,尽管那块石头雕刻出的生物既不是人也不是狮子。说不定最初雕刻的东西根本不是生物,虽然这块巨型石雕头顶上光滑的线纹看起来像是生物特有的曲线,连绵弯曲的附加物又会让每个人都联想到翅膀。狮身人面像不像其他的葬墓开阔且容易勘察,它是一大团以狭窄甬道连接起来的蜂窝形巨石块,其中有一些密闭得滴水不漏,另一些又开阔得跟体育场那么大,但是从任何一个地方出发都无法找到出口,只能回到原点。没有地穴、藏宝室、遭洗劫的石棺、壁画或者密道,只有迷宫般的走廊在渗水的石头之间蜿蜒。

瑞秋和她的爱人美利欧・阿朗德淄开始着手绘制狮身人面像的地图,他们所用的方法自从在二十世纪埃及金字塔的勘测中被首次使用以来,已经沿用至少七百年。他们在狮身人面像里安置好了灵敏的“辐射及宇宙射线探测仪”,频度调整到最低,以此来记录拱顶巨石中运动粒子的到达时间以及偏向模式,从而观察是否有深层显象雷达无法显示出的密室或者密道。因为时值旅游旺季,加上海伯利安的地方自治理事会极其关心这种研究对光阴冢可能造成的损坏,瑞秋和美利欧不得不每天半夜出发去遗址,步行半个小时,然后爬过装备好蓝色荧光球的走廊迷宫。在那儿,他们可以坐在数万吨重的石头底下,整晚观测各种仪器,聆听耳机中传来的咻咻声,那种声音代表垂死的星辰腹中新粒子的诞生。

时间潮汐对狮身人面像所起作用不大。在整个墓葬群中,它似乎被逆熵场覆盖得最少,只有时间潮汐大量涌来的时候才会对人产生威胁,物理学家已经细致地列出了时刻表。高潮出现在十点整,仅二十分钟后,就会向距离南部五百米的翡翠茔退去。为了确保安全,观光者必须在九点整之前就离开整座遗址,到十二点整之后才可以靠近狮身人面像。物理学小组在各个葬墓之间的小径和走道的各个点上都放置了时热传感器,既可以向观测者发出警报,告知他们时间流产生异常,也可以提醒游人。

瑞秋在海伯利安的研究还剩下三个星期,这一天,她在半夜醒来,没有叫上熟睡的爱人,独自从营地驾了一辆地面效应吉普车到墓群。她和美利欧一致同意,每晚两人一起去观测那些仪器实非明智之举,所以现在他们轮流值班,一人在遗址工作,另一人校勘数据,为最后的项目作准备——翡翠茔和方尖石塔之间沙丘的雷达测图。

夜晚凉爽而美丽。满天的繁星在地平线两端延伸,数量足有瑞秋从小到大在巴纳之域所见过的四倍乃至五倍之多。南部山头吹来阵阵强风,低矮的沙丘发出轻微的声响,随风游移。

瑞秋发现遗址的灯光依然亮着。物理学小组刚结束一天的工作,正把设备装上吉普车。她同他们聊了一会儿,等到他们驱车离开,她喝了一杯咖啡,然后带上背包,走了二十五分钟,进入了狮身人面像的地下室。

对于修建墓群的人物和原因,瑞秋已经不止一百次感到好奇。因为逆熵场的作用,追溯建筑材料的历史毫无意义。只有通过对峡谷的侵蚀以及周遭环境的其他特点的分析,才能够推断出墓群已经至少有五十万年的历史。感觉上,修造光阴冢的建筑师应该属于人类的一支,尽管整座建筑中,除了总体规模以外得不出任何证据。当然从狮身人面像里的走道上也得不出什么结论——它们中的一些形态和大小都完全符合人类标准,但沿着它走过几米后,这同一条走廊就可能缩小成一个管道,跟下水道一样的大小,然后又变成一个比自然洞穴还要大的地方,怪石嶙峋。门口通常呈矩形,也有很多是三角形、梯形乃至十边形,不过将它们称作门口也有些牵强,因为穿过它们也并不能到达任何屋室。

还剩下最后二十米,瑞秋将背包滑到前头,继而沿一条陡直的斜坡朝下爬去。荧光球的冷光在岩石和她的肌肤上映出一片惨淡而缺乏生气的幽蓝之光。她终于到达了“地下室”,那里看起来就像人类杂物和臭味的避难所。几把折叠式座椅填满了这个小空间的中心,而探测器、示波器,还有其他一些随身用具沿着靠在北墙的狭窄工作台摆成一排。对面锯木架上的一块木板上放着咖啡杯、一块棋盘、一个吃了一半的甜甜圈、两本平装书,还有一个穿着草裙的塑料玩具,有点像是狗。

瑞秋走了进去,将咖啡加热器放到玩具旁边,然后检查了宇宙射线探测器。数据看起来没有变化,没有发现隐匿的房间或走道,只有几个躲过了深层雷达的壁龛。明早,美利欧和思德藩将会启用深度探针,植入成像单纤维,进行空气采样,然后运用微操作器进行深度挖掘。迄今为止探测过的十多个壁龛都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于是营地里流传起一个玩笑,下一个跟拳头差不多大的洞里,将会藏有微型石棺、小型骨灰盒、袖珍木乃伊,或者——就像美利欧说的——“巴掌大的图坦卡蒙图坦卡蒙(Tutankhamen):公元前1300年左右死去的埃及第十八王朝少年幼王。他的陵墓于1922年被霍华德・卡特发现时几乎完好无损。”。

出于习惯,瑞秋在她的通信志上试了试通信连接。没有反应。四十米厚的石头屏蔽了信号。他们曾经讨论过是否要从地穴接一条电话线出地表,但一来这个问题还没到火烧眉毛的程度,二来他们的研究工作很快就要结束了,所以没有把讨论付诸现实。瑞秋调整了通信志上的输入频道,监视检测仪数据,然后重新坐下准备度过这个冗长寂寥的夜晚。

关于旧地法老有一个迷人的传说——是基奥普斯基奥普斯(Cheops):即埃及第四王朝第二代国王胡夫,因下令建造吉萨的大金字塔而著名。吧?他准备为自己修建大型金字塔,并同意把自己的墓室深埋在金字塔下方的中心,从此,他长年经受失眠的困扰,想着那些即将永远悬在头顶的数吨重巨石,陷入一阵幽闭恐惧。最终法老下旨将墓室重新定位在距离大金字塔三分之二路程的地方。完全不合礼数。瑞秋能够理解国王的处境。她祝愿他——不管他在哪里——能够安息。

凌晨两点十五分,瑞秋几乎快要睡着的时候,她的通信志唧唧地叫了起来,探测器也发出尖叫,她腾地跳起身。传感器显示,狮身人面像里突然间冒出了十多间新房间,有些甚至比整座建筑物的体积还要庞大。瑞秋飞快敲击显示屏,密切观测着空气中所显示出的迷离模型,它们正不断变化。廊道的图表互相盘绕扭曲,就像旋转的莫比斯环。外部传感器显示上层建筑同样扭曲变形,像风中的化纤折曲带——也像翅膀。

瑞秋知道那是出现了某种多重故障,在她重校仪器的过程中,也没忘通过语音将数据和自己的想法输入通信志。然后,好几件事一起发生了。

她听见头顶上方走廊里传来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

所有的显示仪都同时黑屏了。

在迷宫般的走廊某处,一个时间潮汐警报突然响起。

所有的灯熄灭了。

最后这件事不合常理。仪器包里放有他们自己的电力供应系统,就算在经受核攻击的情况下也能持续发亮。他们在地下室使用的灯也装有能用上足足十年的电池。廊道里的荧光球属于生物荧光,根本无须电源。

然而,灯光全部熄灭了。瑞秋从连衣制服的膝袋中拔出激光手电,打开开关。没有反应。

在瑞秋的一生中,恐惧第一次向她逼近,如同一只手紧攥着她的心。她无法呼吸。她力图让自己不要乱动,不要去听那些声音,只管等着恐慌自行消退。十秒过后,恐惧渐渐退却,她不再大口喘气,呼吸逐渐平稳,然后她摸索到仪器,对着它们一阵猛敲。没有反应。她举起通信志,拨弄着触显。没有反应……按理说不可能,这电晶体制成的东西本来就刀枪不入,电池也高能强效。可是,不管怎样都没有反应。

瑞秋能听到自己脉搏的跳动,但她仍旧努力和恐慌搏斗,开始摸索着走向唯一的出口。想到要在绝对的黑暗中穿过迷宫走出去,她涌起一股尖叫的冲动,不过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出别的办法。

等等。狮身人面像迷宫中本来有古灯,不过研究队拴上了荧光球。它们是被拴上的!有一条贝纶绳一路连接着它们直到地表。

好样的。瑞秋摸索着绳子,朝出口走去,感受着指下冰冷的石头。以前也是这么冷么?

前方传来某种清脆的声音,像是什么尖利的东西正一路刮擦着进口竖井壁,正往下降。

“美利欧?”瑞秋向黑暗中唤道,“谭雅?库特?”

刮擦声听起来很近。瑞秋慢慢向后退去,黑暗中打翻了一个仪器和一把椅子。有什么东西碰到了她的头发,她倒吸一口凉气,抬起手。

房顶变低了。坚固的石块,五米见方,就在她伸出另一只手碰到它的时候滑得更低了。通往走廊的入口出现在墙壁当中。瑞秋摇摇摆摆地走过去,双手在身前挥舞,仿佛一个盲人。她被折叠椅绊了一下,摸到工作台,顺着它走到了远处的墙壁,洞顶逐渐下压,她感觉走廊的升降机井消失了。要不是她缩回了手指,再过一秒就会被切掉。

瑞秋在黑暗中坐下。一台示波器刮擦着洞顶,直到它底下的桌子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最终分崩离析。瑞秋哆哆嗦嗦,头一回绝望地颤抖起来。传来一阵金属的摩擦音——又像极了呼吸声——离她不到一米远。她又开始后退,滑过一片突然间撒满了仪器碎片的地板。呼吸声越来越响了。

有什么尖利又冰冷无比的东西握紧了她的手腕。

瑞秋终于尖叫出声。

 

在那个年代,海伯利安上还没有超光发射仪。神行舰飞船“法罗克斯城”号霸舰也无法进行超光通信。所以,直到霸主驻帕瓦蒂领事馆给学院发来超光信息,索尔和萨莱才听说瑞秋出了事,他们的女儿受伤了,不过情况很稳定,只是失去了知觉,正随医疗火炬舰船从帕瓦蒂转抵环网的复兴之矢。整个路程将会花费十几天的船上时间,并带来五个月的时间债。那五个月对于索尔和他的妻子来说,真是莫大的痛苦,在医疗舰船最终抵达复兴星球的远距传输网点之前,他们已经作了一千次最坏的打算。打从他们上一次见到瑞秋算起,已经过了整整八年。

位于达芬奇的医疗中心是一座浮塔,由直接电波能源支撑。从高处观赏科摩海的景色十分激动人心,但是索尔和萨莱都顾不上驻足观赏,他们一层楼一层楼地挨房挨户寻找自己的女儿。辛格医生和美利欧・阿朗德淄在重症特别护理中心接待了他们。介绍被简略地跳过。

“瑞秋怎样?”萨莱问道。

“正睡着。”辛格医生说。她是一个高大的女人,带有贵族气息,但是眼神很温柔。“我们目前所知的情况是,瑞秋并没有遭受任何肉体上的……唔……伤害。但是她现在已经昏迷差不多十七标准周,这是就她自己而言的时间。只有在过去的十天里她的脑电波显示出深沉睡眠的迹象,不像是处于昏迷状态。”

“我不太明白,”索尔说,“遗址里发生事故了吗?她是不是得了脑震荡?”

“发生了一些事情,”美利欧・阿朗德淄说,“但我们无法确定是什么样的事故。当时瑞秋在一座文明遗迹里……单独一人……她的通信志和其他仪器均无反常记录。但是当时出现了一波湍流,就是那种叫作逆熵场的现象……”

“时间潮汐,”索尔说,“我们知道。继续。”

阿德朗淄点点头,伸开双手,像是在用空气塑模型:“出现的那个……逆熵场湍流……与其说是潮汐,不如说是海啸……而狮身人面像……就是瑞秋所在的那座遗迹……完全被淹没了。我是说,我们发现瑞秋的时候,她虽然并没有受到任何肉体上的伤害,但是昏迷了……”他转向辛格医生寻求帮助。

“您的女儿曾经昏迷过一段时间,”医生说,“在那种状况下,我们无法让她进入冰冻沉眠状态……”

“所以你们让她在没有冰冻沉眠的情况下经受了量子跃迁?”索尔问道。他读过相关资料,知道直接暴露在霍金效应之下的话,会给旅行者带来怎样的精神损伤。

“不,不是的,”辛格安慰道,“她昏迷不醒的状态恰恰起到了和冰冻沉眠一样的作用,保护了自己。”

“她到底有没有受伤?”萨莱问。

“我们还不太清楚,”辛格说,“所有的生命迹象都回到了接近正常的水平。脑波活动已经接近清醒状态。问题在于,她的身体似乎吸收了……我是说,她似乎被逆熵场感染了。”

索尔揉了揉前额:“是像辐射病之类的么?”

辛格医生迟疑了一下:“不完全一样……呃……这个病例完全没有先例。来自鲸逖中心、卢瑟斯和迈塔科瑟的老年化疾病专家将会在今天下午赶来。”

索尔迎上了这个女人的目光。“医生,你是说瑞秋在海伯利安染上了老年化疾病?”他停顿了一下,检索着自己的记忆。“是不是像玛土撒拉玛土撒拉(Methuselah):圣经中有名的高寿族长,据说活了969岁。综合征或者阿尔茨海默早期症阿尔茨海默病(Alzheimer's disease):也称早老性痴呆,是一种神经系统的进行性退行性疾病,临床上表现为智力水平的逐渐削弱及记忆的逐渐丧失。?”

“不,”辛格说,“事实上令爱的疾病还未正式命名。敝处的医师称之为梅林病。具体说来……令爱的年龄变化仍旧处于正常速率……不过据我们目前所知,她的年龄是倒退的。”

萨莱抽身离开了人群,盯着辛格,好像这医生疯了一样。“我想见我的女儿,”她说,声音平静而坚定,“我想见瑞秋,马上!”

索尔和萨莱等了将近四十小时,瑞秋苏醒了。她在床上坐了几分钟,医师和技师都还在她身边忙碌,她脱口叫了出来:“妈妈!爸爸!你们怎么在这里?”还没等他们回答,她又看了看四周,眨了眨眼睛。“等等,这到底是哪里?我们是在济慈么?”

她的母亲握住她的手:“我们是在达芬奇的一座医院,亲爱的。位于复兴之矢。”

瑞秋的眼睛睁得很大,近乎滑稽:“复兴。难道我们是在环网?”她环顾四周,完全陷入迷茫。

“瑞秋,你能记起的最近的事是什么?”辛格医生问。

这个年轻女子不甚理解地看着医师。“我能记起的最近的事是……是在美利欧身边过夜,就在……”她看了看自己的父母,然后用指尖触摸自己的脸颊。“美利欧呢?其他人呢?他们都……”

“科考队的每个人都安然无恙,”辛格医生安慰道,“只是你遭受了一起小事故。大约是十七周以前的事了。你现在回到了环网。很安全。你们小组的每一个人都很安全。”

“十七……周……”瑞秋晒黑的痕迹已经渐渐消退,看起来很苍白。

索尔握住她的手:“你感觉怎样,孩子?”他的十指感应到的握力相当虚弱,令他心疼不已。

“我不知道,爸爸,”她终于说了出来,“很累。头晕。糊里糊涂。”

萨莱坐在床上,张开双臂拥抱着她:“一切都好好的,宝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美利欧进了屋,满脸胡茬儿,他刚在外屋打了个盹儿,所以头发蓬乱。“阿秋?”

瑞秋在母亲的臂弯中望着他。“嗨,”她说,充满了羞涩,“我回来了。”

 

索尔一直认为,当今的医疗在本质上依然和放血和敷膏药的时代相差无几,现在他也依旧坚持这个观点;尽管现在他们能把一个人放在离心分离机里旋来转去,重新排列身体的磁场;能用声波轰炸可怜的病人,连接进入每一个细胞以审问RNA,到最后,虽然他们不明说,但还是得承认他们一无所知。唯一的改变不过是账单越来越厚。

他坐在椅子里打盹,瑞秋的声音唤醒了他。

“爸爸?”

他坐直身子,伸手想要握住她的手:“我在这儿,孩子。”

“我在哪儿,爸爸?发生了什么事?”

“你在一所位于复兴星球的医院,宝贝。海伯利安发生了一起事故。现在你很平安,只是那事故可能对你的记忆造成了一点影响。”

瑞秋抓牢了他的手:“医院?在网内?我怎么会在这里?我在这里多久了?”

“五周左右,”索尔轻声说,“你记得的最近的事是什么,瑞秋?”

她坐回枕头上,摸着自己的额头,摸着那里的微型传感器:“美利欧和我在开会。讨论怎样在狮身人面像中安置搜索装置。哦……爸爸……我还没有跟你介绍美利欧……他是……”

“嗯,”索尔说,把瑞秋的通信志递给她,“给你,孩子。听听这个。”他离开了房间。

瑞秋触动了触显,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在对自己说话,不由得眨了下眼睛。“好的,阿秋,你刚刚醒过来。你现在很困惑。你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呃,发生了一点事儿,孩子。认真听着。

“录音时间是大流亡纪四五七年,按传统观念来讲,也就是公元二七三九年,十月十二日。是的,我知道,这时间与你记忆里最近的事相隔整整半个标准年。听着。

“在狮身人面像里发生了一点状况。你被时间潮汐困住了。它改变了你。你的年龄是倒退的,这事儿确实听起来非常匪夷所思。你的身体每分钟都会变得年轻,不过那并非当下最重要的事情。当你睡着的时候……当我们睡着的时候……你会遗忘。你会失去事故发生那天前又一天的记忆,以及事故发生后的所有记忆。不要问我为什么。就连医生都不知道。专家也无从得知。如果你想要我打个比方的话,就想想绦虫病毒……最古老的那一种……逐渐吃掉你通信志里的数据……从最后一个条目起,颠倒顺序一个个吞噬。

“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在睡觉的时候记忆会流失。他们也试过强迫你保持清醒,但是三十个小时之后你就会出现一段时间的神经紧张,而病毒则趁此时间继续侵噬你的记忆。所以别管它好了。

“你知道吗?像这样以第三人称谈论自己也是一种疗法呢。实际上,我只是躺在这里等着他们带我上去做透视治疗,我知道等我回来的时候自己肯定已经睡着了……而且肯定又忘掉了一切的一切……想到这个真是吓得我尿裤子呢。

“好了,把触显换到短期存储区,你会听到我将要对你详细讲述的话语,从中你将得知自事故发生起的每一件事。哦……妈妈和爸爸都在这里,他们都认识美利欧。我反倒还没有从前那么了解他了。我们第一次和他做爱是在什么时候来着,唔?是在海伯利安的第二个月吧?那么我们就还只剩下几周了,瑞秋,之后我们就又会成为泛泛之交。趁你还记得的时候,多回味回味吧,姑娘。

“我是昨天的瑞秋,完毕。”

索尔进屋时,发现自己的女儿直直地坐在床上,手里紧紧抓着通信志,脸色发白,像是受了惊吓。“爸爸……”

他走过去坐到她身边,任她哭泣……连着这些天每晚如此,这已经是第二十个晚上了。

瑞秋到达复兴八标准周之后,索尔和萨莱在达芬奇远距传输器多功能港向她和美利欧挥别,然后传送回了位于巴纳之域的家。

“我觉得她不该出院。”在乘坐傍晚班机回克罗佛的时候,萨莱自言自语地抱怨道。身下的大陆拼缀着一块块正待收割的矩形田野。

“老伴,”索尔说,抚摸着她的膝盖,“在那里,医生可以永久照看她。不过现在他们这么做只是出于自己的好奇心。他们已经尽了所有的努力去帮助她……却没用。她还有自己的人生。”

“但是为什么要跟……跟他走?”萨莱说,“她几乎都快不认识他了。”

索尔叹息着,倚回自己椅背的靠垫。“两周之后她就根本不会记得他了,”他说,“至少是不记得他们现在的关系。从她的立场考虑考虑吧,老伴。她每一天都在努力让自己适应这个疯狂的世界。她现在才二十五岁,正在恋爱。让她开开心心地过吧。”

萨莱转头朝窗外望去,在一片寂静中,他俩一同凝视着红日,它像拴在地表的气球一样,漂浮在傍晚的边缘。

 

瑞秋打来电话的时候,索尔第二学期的授课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这是一条单向信息,通过自由岛的远距传输线缆传来,女儿的影像投射在古老的全息显像井上,就像一个熟悉的游魂。

“嗨,妈妈。嗨,爸爸。真对不起,我过去几周都没有写信打电话。我猜你们知道我已经离开了学校。是和美利欧一起的。要完成新的毕业设计真痛苦。我星期二就完全忘了星期一都讨论了些什么。就算是有磁片和通信志的提示也无济于事。我觉得我该重新申请念一次本科……那一切我统统都记得!开个玩笑。

“和美利欧在一起也挺痛苦。至少我的笔记上是这么说的。这不是他的错,我肯定。他既温柔又耐心,对我忠贞不渝。只是有点……呃,你不可能每天都重新建立一种关系嘛。我们的公寓里铺天盖地都是我们的照片,我写给自己的关于我俩的笔记,我们在海伯利安上的全息像,但是……你知道。到早上他又完全变成了陌生人。下午我又开始相信我们有过的一切,即便我根本记不起来。到晚上我便会在他的臂弯里哭泣……然后,到差不多的时候,我就去睡觉了。这样子也挺好。”

瑞秋的影像停顿了一下,转身,像是要切断连接,但很快又稳定住了。她对着他们莞尔一笑:“反正,不管怎样,我已经离开学校一段时间了。自由岛医疗中心想要我全天候地待在这里,但是这样的话,他们也得时刻照料着我……鲸逖研究所向我提供了一份邀约,难以拒绝。他们提出要给我……我想他们说的是‘研究酬金’……那可比我在奈藤黑塞尔四年求学所支付的费用再加上帝国大学的所有学费还多呢。

“但我拒绝了。我依然会以门诊病人的身份去那里,RNA移植系列手术总是让我全身瘀青,情绪低落。当然,情绪低落是很正常的,因为每天早上我都记不起那些瘀青是怎么来的嘛。哈哈。

“不管怎样,我会和谭雅一起待一段时间,然后可能……我想可能会回家一段时间。二月是我的生日……我又会变成二十二了。挺奇怪,是吧?无论如何,和熟识的人们在一起生活总会容易得多,我是在刚转到这里的时候,也就是二十二岁的时候,遇到谭雅的……我想你能明白。

“那么……我以前的房间还在吗,妈妈?你经常威胁我说要把它变成一间麻将厅,有没有这么做呢?给我写信吧,要不然给我打个电话。下次我会多花些钱使用双程电话,这样我们就能面对面说话了。我只是……我想我……”

瑞秋挥了挥手:“我得走了。回见,金丝燕。我爱你们。”

离瑞秋的生日还有一周,索尔飞到巴萨德城,好去那座城市唯一的公共远距传输终端带她回家。他先看见瑞秋,她正站在花钟的附近,提着行李。她看起来很年轻,但和他们在复兴之矢挥别之时相比,改变也不是很明显。不,索尔意识到,她的姿势所展现的自信没有以前足了。他摇摇头让自己甩掉这些想法,向她呼喊,跑过去拥抱她。

他放开瑞秋时,她脸上的表情如此震惊,这表情在他心中挥之不去:“怎么了,亲爱的?出什么事了?”

除了这次之外,索尔几乎没有见到过自己的女儿完全语无伦次。

“我……你……我忘了,”她结结巴巴地说,她摇摇头,那动作是多么熟悉,最终她大哭大笑起来,“我只是觉得你看起来有一点点不同,爸爸。我记得,我离开这里是在……准确地说是……昨天。那时我看见……你的头发……”瑞秋捂住了嘴。

索尔伸手挠了挠头皮。“啊,对。”他说,突然自己似乎也要又哭又笑了。“你毕业后,算上旅行的时间,都已经不下十一年了。我已经老了,脑袋也秃了。”他又张开双臂。“欢迎回来,小宝贝。”

瑞秋扑入他的拥抱,扑入了安全的港湾。

几个月里,一切如常。瑞秋周围都是熟悉的人和事,她感觉更安心了,而萨莱为女儿疾病伤心的情绪,也被女儿回家所带来的快乐暂时抵消了。

瑞秋每天都早起观看她的私人“指导秀”,索尔知道,里面出现的他和萨莱的影像,比她记忆中的面容要老出十几年。他试图想象这对于瑞秋来说是怎样的——从自己的床上醒来,二十二岁,带着全新的记忆,正在家中欢度去环网念大学之前的假期,猛然发现自己的父母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房屋和城镇也有了上百处细微的变化,新闻内容也完全不同……多年的历史已经从她身边溜走。

索尔无法继续想象下去。

他们犯的第一个错误就是让瑞秋如愿,邀请她旧时的朋友参加她的二十二岁生日聚会。正好是上次庆祝她生日的原班人马——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妮姬、唐・斯图尔特还有他的朋友霍华德、凯西・欧贝格,以及玛塔・婷,她最好的朋友李娜・米凯勒——他们那时都刚从大学回来,已经蜕去幼年的茧,开始新生。

其实回来之后,瑞秋已经见过她们了。不过她一觉醒来以后……又忘得一干二净了。唯独这一次,索尔和萨莱忘了她会失忆。

妮姬已经三十四标准岁,有了两个自己的孩子——依旧活力无限,仍然无法自控,但是从瑞秋的标准来说仍旧是老了。唐和霍华德聊起他们的投资,他们孩子在体育上的成就,还有他们即将到来的假期。凯西很困惑,只和瑞秋说了两次话,然后就感觉和自己说话的对象似乎是个冒名顶替瑞秋的其他人。玛塔则是摆明了嫉妒瑞秋的年轻。李娜,在过去的多年中已经成为了狂热的禅灵教徒,她失声痛哭,早早走了。

等他们都离开之后,瑞秋坐在宴会后一片狼藉的起居室中,盯着自己吃了一半的蛋糕。她没有哭泣。上楼之前,她拥抱了母亲并轻声对父亲说:“爸爸,以后请不要再让我经历这样的事了。”

然后她上楼睡觉了。

当年春天,索尔再一次做起同样的梦。他迷失在一片广袤黑暗的地界,只有两个红色的球体在发光。那个单调的声音响起的时候,索尔没有再感到荒唐:

 

“索尔。带上你的女儿,你唯一的女儿瑞秋,你钟爱的女儿,去一个叫作海伯利安的星球,在我即将指引你之地,将她献为燔祭。”

 

于是索尔朝黑暗长啸:

“你已经拥有她了,你这个杂种!我要怎样才能把她要回来?告诉我!告诉我,你这个天杀的!”

索尔・温特伯醒来,浑身冷汗,泪水盈眶,满心愤懑。他能够感觉到在另一间屋里沉睡的女儿,巨大的蠕虫一点点吞噬着她。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索尔开始着迷于搜集关于海伯利安、光阴冢以及伯劳的资料。作为一名训练有素的研究者,他为如此引人争议的话题竟然只有这么少的硬数据硬数据:由实际测量所得到的数字和图像,与“软数据”不同,不包含估计出来的数据。感到惊异。当然,还有伯劳教会——尽管在巴纳之域没有伯劳教会神庙,但在整个环网却有不少——可是他很快发现,要在伯劳教会的文献中寻找硬面信息,就像试图通过拜访佛教寺院从而画出鹿野苑鹿野苑(Sarnath):古印度四大佛教圣地之一,传说是释迦牟尼初转法轮的地方,也就是他初次向弟子讲经布道之处。的地图一样,纯粹是缘木求鱼。伯劳教会教义中的确提及过时间,不过涉及的层面极浅,仅仅提到认为伯劳是“‘……超越时光的天罚之使’,自旧地逝去,此后的四个世纪已经成为了错误的时代,人类拥有的时光早已终止。”索尔从各处得来的收获中,发现它也和大多数宗教一样,使用一些含糊其词的话语,讨论的是跟肚脐垢堆积差不多的无聊问题。不过他仍然计划,一旦研究有了足够的进展,就去访问一处伯劳教会神庙。

美利欧・阿朗德淄又发起了新一次海伯利安考察,依然由帝国大学赞助,不过这一次带着明确的目的,要截取并弄清楚造成瑞秋染上梅林症的时间潮汐现象。这次有一个重要的进展,霸主保护体决定随这次远征送出一台远距传输发射器,并装置在驻济慈领事馆。即便这样,当远征队到达海伯利安时,环网时间也已经过去了三年。索尔的第一反应是想要陪同瑞秋跟随阿朗德淄和他的队伍一同进发——这很自然,就像所有全息影剧的主角都会回到主线故事发生的地点。但是索尔在几分钟之内就摆脱了这一直觉带来的冲动。他是历史学家、哲学家;他能够为科考成功作出的贡献微乎其微,充其量也不过是沧海一粟。瑞秋依然保留有一个受过良好培训的本科在读准考古学家的兴趣和技术,但是她知晓的技术每天都逐渐减少,索尔认为返回事发地点对她没有任何帮助。每一天对她都会是一次震惊,在一个陌生的星球醒来,干着一项她完全无所适从的工作。萨莱也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索尔姑且搁下了他当前正在研究的书——对克尔恺郭尔克尔恺郭尔(Kierkegaard,1813-1855):丹麦基督教思想家。存在主义的先驱。著有《非此即彼:生活中的一个片断》等。的道德折衷伦理学理论的分析,并将之应用于霸主的立法机制——转而潜心收集关于时间、海伯利安以及亚伯拉罕历史的鲜为人知的数据。

平淡无奇的工作依然继续,数月过去了,收集信息完全不能满足他行动的需要。过来为瑞秋作检查的医学及科学专家,就像潮水般涌向圣殿的观光客,络绎不绝,他偶尔将自己的心灰意懒发泄到这些人身上。

“这事儿怎么可能发生!”他朝一个矮冬瓜一样的专家喊道,这个人在对待病人父亲的态度上犯了个错误,自以为是,居高临下。医生头发稀疏,脸看起来就像是画满了线的撞球。“她的身体已经在慢慢变小了!”索尔大叫,用力地扯着节节后退的专家的衣领,“不止是大家能看到的表象,就连骨质都在逐渐减少。她怎么可能会一天天又变回一个小孩?这难道不是和质量守恒定律相冲突的吗?”

专家嘴唇动了动,但是索尔把他摇晃得太厉害,他开不了口。一个长着小胡子的同事替他作了回答。“温特伯先生,”他说,“先生。您必须明白您的女儿正身处于……嗯……可以说是局部的逆熵区中。”

索尔转向这个小胡子同事:“你是说她只是被困在了一个倒退的泡沫中?”

“啊……不,”同事说,紧张地摩挲着下巴,“也许我应该给你一个更恰当的比喻……至少是生物学上的……生命和新陈代谢机制掉了个个儿……啊……”

“纯粹是胡扯,”索尔厉声说道,“她既没有分泌营养物也没有把食物喷出来。那所有的神经活动又是怎么回事?把电化学脉冲都反转过来,真是胡说八道。她的大脑依然在活动,先生们……她只是记忆在消失。为什么,先生们?为什么?”

专家终于说出话来了:“我们不知道为什么,温特伯先生。从数学上说,您女儿的身体就像是时间反演方程式一样……或者是像通过高速旋转黑洞的物体。我们不知道这种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也不知道为什么物理上说不通的事情正在您女儿身上上演,温特伯先生。我们所知的还不够。”

索尔分别和他们握手:“好。那就是我想知道的,先生们。回程旅途愉快。”

 

在二十一岁生日那天,全家人就寝一个小时之后,瑞秋来到索尔的门前:“爸爸?”

“什么事,孩子?”索尔穿上长袍,来到门口站在她身边。“睡不着吗?”

“我已经两天没睡了,”她轻声说,“强打着精神,这样我才能听完那些我记录在《想知道吗?》文档的简述材料。”

索尔点点头。

“爸爸,你下楼来和我喝一杯好吗?我想跟你说点事儿。”

索尔从床头柜上拿起眼镜,和她一同下了楼。

事实上,这是索尔第一次和自己的女儿共饮,也是最后一次。那并不是一场过量的狂饮——他们聊了一会儿,然后开始讲笑话、说妙语,直到最后两人都笑得不可开交,无法继续。瑞秋开始讲一个新的故事,只在最有趣的时候啜两口,于是几乎把威士忌都从她鼻子里喷出来,她笑得太厉害了。他们俩都觉得这是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刻。

“我再去拿一瓶,”索尔止住了眼泪,说道,“上个圣诞节莫尔主任给了我几瓶苏格兰威士忌……好像是的。”

他蹑手蹑脚地走回来,瑞秋正坐在沙发上用手指梳着头发。他为她倒了一点,然后他俩默默地喝了一会儿。

“爸爸?”

“嗯?”

“我把整个过程过了一遍。看我自己的样子,听我自己的声音,看李娜和其他人中年时的全息像……”

“还没到中年呢,”索尔说,“李娜下个月才满三十五……”

“嗯,总归是老了,你知道我的意思,不管怎么样,我已经读过了医疗报告,也看了海伯利安上拍的那些照片,你知道我怎么想吗?”

“你怎么想?”

“我一点都不相信这些,爸爸。”

索尔放下酒杯看着自己的女儿。她的脸比以前圆润了,没有那么世故。更漂亮了。

“我是说,我其实相信这些,”她说着,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却带着害怕的意味,“像你和妈妈这样的人不可能跟我开这么残酷的玩笑。再加上你的……你的年纪……以及新闻,还有其他的一切。我知道这完全是真的,但我就是无法相信。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爸爸?”

“明白。”索尔回答。

“我是说,今天早上醒来,我想到,棒极了……明天有古生物学测验,可我压根儿还没学过呢。我盼望着能在罗杰・舍尔曼面前秀一两手……他老觉得自己很聪明。”

索尔又喝了一口。“三年前罗杰在巴萨德南部的一场空难中死了。”他说。要不是仗着酒胆,他不会说出这些,但是他得弄明白在这个瑞秋的身体里是不是还藏着另一个瑞秋。

“我知道,”瑞秋说着,下巴搁在膝盖上,“我了解过每一个认识的人的情况。姥姥死了。艾卡德教授没再任教了。妮姬结婚了,和一个……推销员。四年里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其实都已经不下十一年了,”索尔说,“往返海伯利安让你的时间和我们这些待在家里的人比起来,落后了六年。”

“但那是正常的,”瑞秋叫道,“每时每刻都有人在网外旅行。他们也得对付这样的情况。”

索尔颌首:“但和你的这个状况不同,孩子。”

瑞秋挤出一个微笑,喝干了她的威士忌。“好家伙,这太夸张了。”她重重地把杯子放下,发出尖利的撞击声,“看,这就是我的决定。我已经花费了两天半的时间搞清楚所有的这些,她……我……想让我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现实又是怎样……但是,根本就没用!”

索尔一动不动地坐着,大气也不敢出。

“我是说,”瑞秋说,“我知道自己每天都在变得愈加年轻,失去我从未见过的人的记忆……我是说,然后又会发生什么?我会保持这种状态,越来越年轻,越来越小,能力也日渐消退,最后某一天,我就消失了?上帝呀,爸爸。”瑞秋紧紧地用双臂抱住膝盖,“这真是一个诡异的滑稽故事,不是吗?”

“这一点都不滑稽。”索尔平静地说。

“是的,我也知道这不好笑。”瑞秋说。她的双眼,依然又大又黑,此刻泪水涟涟。“这对于你和妈妈来说一定是世上最糟糕的噩梦。每天你们都不得不看我走下楼梯……无限困惑……醒来所记得的只是昨天的记忆,但我自己的声音却明明白白告诉我说,昨天已经是好多年以前了。我还和一个叫作米利欧的小伙子恋爱过……”

“是美利欧。”索尔轻声说。

“管他是谁呢。那些录音完全没用,爸爸。到我开始愿意接受这个事实的时候,我又太累了,不得不去睡觉。然后……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你希……”索尔开口,但立刻清了清嗓子,“你希望我们能做点什么,孩子?”

瑞秋注视着他的眼睛,莞尔一笑。自从她十五周大的时候起,她就一直送给他这样甜美的笑容。“别再让我听这些了,爸爸,”她坚定地说,“不要再让我听自己说的这些,这只会让我痛苦。我是说,我根本都没有经历过那些时间。”她顿了顿,摸着自己的前额,“你知道我的意思是什么,爸爸。去了另一个星球的瑞秋,坠入爱河,受到伤害……那完完全全是另一个瑞秋!不应该由我来忍受她的痛苦。”她开始哭泣,“你明白吗?明白吗?”

“我明白。”索尔说。他向她张开双臂,感觉着印在胸膛上自己女儿的温度和眼泪。“是啊,我明白。”

第二年不时有超光信息从海伯利安传来,但都不是好消息。关于逆熵场的性质和来源的研究均没有进展。在狮身人面像附近也没有探测到任何异常的时间潮汐活动。在潮汐区以及周边地区,他们以动物做活体实验,其中有些动物猝死,但是没有任何动物染上梅林症。美利欧发来的每一条信息,最后都以“向瑞秋致以爱意”结尾。

索尔和萨莱向帝国大学贷款,去巴萨德市接受了有限的鲍尔森理疗。他们年龄已经太大,就算是鲍尔森疗法也无法将他们的寿命再延长一个世纪,可是理疗让他们这对七十岁的夫妇外表回到了五十岁不到的年纪。他们仔细研究蒙尘的家庭照片,觉得要穿回十五年前的服饰也没什么困难之处。

十六岁的瑞秋蹦蹦跳跳地从楼梯上下来,通信志调到大学广播站调频。“我能来点上好的麦片吗?”

“你不是每天早上都吃吗?”萨莱微笑道。

“对呀,”瑞秋盈盈一笑,“我就是觉得我们可能会出门什么的。我听到电话铃响了,是妮姬吗?”

“不是。”索尔说。

“真该死,”瑞秋说着,看了看他们,“对不起。但是她口口声声答应过我的,只要标准成绩出来,就给我电话。辅导课都过了三周了,应该是有结果了。”

“别担心。”萨莱说。她把咖啡壶放在桌上,为瑞秋倒上一杯,又为自己倒上一杯。“别担心,亲爱的。我敢保证你的成绩一定会好到想读哪所学校都行。”

“妈,”瑞秋叹气道,“你不知道。外面可是一个狗咬狗一样残酷无情的世界。”她皱皱眉头,“你见到我的数学超光通信仪了吗?我的整个屋子完全是一团糟,什么东西都找不到了。”

索尔清了清嗓子:“今天不上课,孩子。”

瑞秋盯着他:“不上课?今天星期二吔!还有六周我就要毕业了吔!搞什么啊?”

“你生病了,”萨莱肯定地说,“你可以在家里待上一天。就今天。”

瑞秋的愁容更深了:“生病了?我没有不舒服啊,只是感觉有点怪怪的,就像是有什么东西不……不对劲。就好比说,放映室里的沙发怎么都变了个方向?奇普斯到哪里去了?我叫了他好多声他都不来。”

索尔抓住女儿的手腕。“你已经生病很久了,”他说,“医生说你醒来时可能会忘记一些东西。我们去校园走走聊聊吧,怎么样?”

瑞秋面露喜色。“逃课去大学校园?太好了。”她又立即装出一副惊慌失措的表情,“真希望我们别碰上罗杰・舍尔曼。他在那儿跟着大一新生学微积分,他真是个人见人厌的讨厌鬼。”

“我们不会遇到罗杰的,”索尔说,“准备出门喽?”

“马上,”瑞秋靠过去给妈妈一个大大的拥抱,“再见金丝燕。”

“再见小雨燕。”萨莱说。

“好啦,”瑞秋粲然一笑,长发甩过肩膀,“我准备好了。”

 

因为要经常前往巴萨德市,索尔购买了一辆电磁车。在一个秋高气爽之日,他驾着它远远地在最底层车道缓缓行驶着,享受着身下刚收割的玉米田的景象和怡人的馨香。许多在田中劳作的男男女女向他招手。

自打索尔童年时代起,巴萨德就蓬勃地发展壮大,但是犹太集会堂仍处在城市最古老的一处聚居地边缘。寺庙很古老,索尔感到自己的苍老,甚至连他进门之前戴上的圆顶小帽圆顶小帽(yarmulke):犹太男子在祷告、吃饭、学习时所戴的帽子。看起来也很陈旧,那顶帽子经过数十年的使用,早已磨得只剩一层薄皮,但是拉比拉比(Rabbi):是指犹太人中有学问的学者,是老师,也是智者的象征,在宗教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为许多犹太教仪式中的主持。却很年轻。索尔意识到来人至少已经四十——他深色的头皮之上两侧的头发已见稀疏——但在索尔的眼里他也只不过是个孩子。当这位年轻人建议他们在街对面的公园中进行这场谈话时,索尔感到一阵欣慰。

他们在公园长凳上坐下。索尔奇怪地发现自己手里还拿着圆顶小帽,那片布在他的左右手间递来递去。空气中传来一股焚烧树叶和前夜降雨的气味。

“我并不太明白,温特伯先生,”拉比说道,“你的心绪之所以被扰乱,是因为那个梦,还是因为自从做那个梦之后你的女儿就病了?”

索尔仰头感受着洒在脸上的阳光。“准确地说,都不是,”他说,“但是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两者有联系。”

拉比的手指摸了摸下唇:“您女儿多大年龄?”

索尔微微犹豫了一下,但是拉比没有察觉,他说道:“十三岁。”

“她的病……严重吗?有没有危及生命?”

“不会危及生命,”索尔说,“现在还不会。”

拉比双臂交叉着摆在滚圆的肚子上:“你不信……我能叫你索尔吗?”

“当然。”

“索尔,你不相信是你自己,因为做这个梦……从而引起了女儿的疾病,是吧?”

“是的,”索尔说,坐了一会儿,冥思苦想自己说的是不是真话,“是的,拉比,我根本不相信……”

“叫我摩特,索尔。”

“好的,摩特。我来并不是因为我相信是自己——或者梦——引起了瑞秋的疾病。但是我相信,我的潜意识可能在试图告诉我什么秘密。”

摩特的身体微微前后摇晃着:“在这点上,也许神经专家或者心理学家更能给你帮助,索尔。我并不确定自己知……”

“我想了解一点关于亚伯拉罕的故事,”索尔打断了他的话,“我是说,我曾经接触过不同的伦理体系,但我还是难以理解这一个。在这个体系的开端,神明竟会命令父亲杀害自己的亲生儿子。”

“不,不是,不对!”拉比大叫道,儿童一样短粗的手指在面前胡乱地挥舞,“当时机到来的时候,上帝制止了亚伯拉罕的手。祂绝不会允许有人类献祭在祂的面前。那是在测试他是否对上帝意愿完全的顺从,所以……”

“是的,”索尔说,“顺从。但是圣经上说,‘亚伯拉罕就伸手拿刀,要杀他的儿子。’上帝一定已经细究过他的灵魂,知道亚伯拉罕已经准备好杀死以撒。仅仅是表面上的顺从而没有衷心的奉献,一定不会让创造万物的上帝满意。要是亚伯拉罕爱自己的儿子胜过热爱上帝,又会发生什么呢?”

摩特以手指敲击了一会儿膝盖,然后伸手抓住索尔的上臂:“索尔,我能看出你很为令爱的疾病担忧。但是不要把它和八千年前著就的文献混为一谈。能不能多告诉我一些令爱的消息?我是说,现在不会有孩子因为疾病而夭折,至少在环网内不会。”

索尔起身,笑了一下,然后往回走了几步,抽回手:“我很想再说点别的,摩特。我本来是这么打算的,但是我得回去了,今晚我还有课。”

“这周安息日你会来寺庙吗?”拉比问,张开他粗短的手指,准备离别前的握手。

索尔把圆顶小帽丢到年轻人的手中:“可能就是这几天吧,摩特。就这几天之内我会来。”

 

那年秋天晚些时候,索尔从书房窗口望出去,看见屋前光秃秃的榆树下站着一个黑色的身影。是传媒界的人,索尔想,他的心沉了下去。整整十年,他一直在惧怕秘密传出去的一天,他知道那意味着他们在克罗佛简朴的生活即将终结。他走出去,走入傍晚的寒意料峭。“美利欧!”甫一见到那个高大男人的面容,他便喊了出来。

考古学家站在那儿,双手插在蓝色长大衣的口袋里。尽管他们上次接触到现在已经过了十个标准年,阿朗德淄并没有怎么老——索尔猜测他还没到三十。但是这位年轻人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上却满是忧愁。“索尔。”他喊道,伸出手,几乎有点不好意思。

索尔热情地和他握手:“我不知道你回来了,进屋说吧。”

“不用了,”考古学家后退了半步,“我已经在外边站了一个小时了,索尔。但是我没有勇气进门。”

索尔嘴唇动了动,但最后只是点了点头。他把双手放进衣袋里避寒。首批星辰开始在屋子的黑色山墙之上闪亮。“瑞秋现在不在家,”最后他说,“她去图书馆了。她……她以为自己有一篇历史论文要交。”

美利欧精疲力竭地深吸一口气,点点头,以示回应。“索尔,”他说,声音含糊不清,“希望你和萨莱能够理解我们已经尽了全力。考察队已经在海伯利安上待了三个标准年,要是大学没有切断资金供应,我们还可能待得更久。但是我们完全没有发现任何……”

“我们理解,”索尔说,“并感谢你发来的超光信息。”

“我自己也单独在狮身人面像里生活了好几个月,”美利欧说,“从仪器显示来看,那不过是一堆没生命的石头,但是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感觉到……有什么异样的东西……”他又摇摇头。“是我辜负了她,索尔。”

“别这样说,”索尔说着,抓住年轻人笼罩在羊毛大衣下的肩膀,“但是我有个问题。我们和议员接触过……甚至还向科委的领导们问起过……但是没有人能跟我解释为什么霸主不花更多的时间和金钱调查海伯利安上的现象。在我看来,仅就这个星球的科研潜力,他们也早该投资,让它加入环网。他们怎么会对一个光阴冢那样的谜团视而不见?”

“我明白你的意思,索尔。其实,先前我们的资金被撤回这事儿也非常可疑。就好像霸主有一个政策,要让海伯利安保持在无法触手可及的距离一样。”

“你有没有觉得……”索尔说,但就在那时瑞秋在清秋的暮色中向他们走了过来。她的双手深深藏在红夹克里,头发剪得短短的,是几十年前世界各处年轻人追捧的样式,圆圆的脸蛋都被冻得通红。瑞秋正处在童年边缘,快要向成年蜕变;她的长腿笼在牛仔裤里,配上运动鞋和宽松的夹克,看起来像极了一个男孩的侧影。

她冲着他们笑道:“嗨,爸爸。”她在微弱的光线中走得更近,羞涩地朝美利欧点了点头。“对不起,我并没有想要打扰你们的谈话。”

索尔吸了一口气:“没关系,孩子。瑞秋,这是从自由岛帝国大学来的阿朗德淄博士。阿朗德淄博士,这是我的女儿瑞秋。”

“很高兴见到你,”瑞秋说着,眉开眼笑,“哇,帝国大学。我读过它的招生目录,真希望我哪天也能去那里。”

美利欧僵硬地点了点头。索尔看见他肩膀和躯干别扭地动了动。“那么你……”美利欧说道,“我是说,你想在那儿学习什么呢?”

索尔以为瑞秋能够听出这个男人声音里的痛苦,但她只是耸耸肩笑了。“噢,天哪,我什么都想学。我在教育中心念高级班时教古生物学和考古学的教授老艾卡德说,他们有一所著名的古人类遗迹学院非常优秀。”

“是这样的。”美利欧终于吐出这四个字。

瑞秋不好意思地看看父亲,又看看陌生人,明显感觉到了他们当中的紧张气氛,但又不知这气氛从何而来。“呃,我想再打扰你们一下。我本来是想进去睡觉的。我猜我自从染上了这种奇怪的病毒……大概是一种脑膜炎吧,妈妈是这么说的,一定是它,让我现在非常健忘。不管怎样,见到你很高兴,阿朗德淄博士。希望有天我们能够在帝国大学再见。”

“我也是。”美利欧说,忧郁而紧张地盯着瑞秋,索尔觉得他正在努力回忆当时的每一个细节。

“好的,那么……”瑞秋边说边往后退去,她的胶底鞋在楼道上擦出吱嘎吱嘎的响声,“那么,晚安。明早见,爸爸。”

“晚安,瑞秋。”

她在门口停住了。草地上的煤气灯光映照在她身上,让她看起来像个不足十三岁的小娃娃。“再见,两只金丝燕。”

“再见,小雨燕。”索尔说,听见美利欧也同时轻声说出了同样的话语。

他们沉默着站了一会儿,感受着夜幕在这个小镇的降临。一个小男孩骑着自行车经过,树叶在车轮的碾压下簌簌作响,轮辐在老旧街灯下的光晕中闪闪发光。“进屋去吧,”索尔对这个一言不发的男人说,“萨莱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瑞秋应该已经睡觉去了。”

“不,现在不行。”美利欧说。他站在那里,成了一个剪影,双手依然揣在兜里。“我得……这是个错误,索尔。”他转身走开,然后回过头。“等我回到自由岛就给你电话,”他说,“我们会尽快安排下一次考察。”

索尔点点头。三年的征途,他想。如果他们今晚离开,她就会……在他们回来之前她就还不到十岁了。“很好。”他说。

美利欧顿了顿,举起一只手挥别,然后沿着路边,不顾脚下踩碎的落叶簌簌作响,慢慢走远了。

这是索尔最后一次见到他本人。

 

伯劳教会在环网最大的教堂位于卢瑟斯星球,索尔在瑞秋十岁生日前几周远距传输到了那里。建筑物本身并不比旧地教堂大多少,但是它通往主堂的飞廊悬壁、扭曲的上层建筑,还有彩色玻璃窗的扶壁都起到了很好的视觉效果,看起来相当恢宏。索尔的情绪很低落,何况卢瑟斯强大的重力完全无法起到放松的作用。尽管索尔和主教有预约,他也不得不等上五个多小时才被准许进入内室。大部分的时间里他都看着二十米高的彩钢雕像缓慢旋转,那看起来像极了传说中的伯劳……不过也有可能是对所有人造有刃武器的抽象致敬。而最为吸引索尔注意的,是漂浮着的两个红色球体,这让那噩梦般的空间看起来活像个骷髅头。

“温特伯先生?”

“阁下。”索尔说。他注意到,在主教迈进大门的时候,那些在漫长的等待中陪同他的侍僧、驱魔师、诵经师和看门人都拜伏在黑瓦上。索尔也仿效他们完成了一个正规的鞠躬。

“快请,快请,请进,温特伯先生。”主教说道。他的长袍袖子一扫,指向通往伯劳圣殿的入口。

索尔走了进去,发现自己身处黑暗之地,回音重重,这场面和他不断重复的梦境中的景象相去不远,然后他坐在了主教指给他的座位上。主教坐上自己的位置,那看起来就像是充满现代气息的桌子上雕刻得很精致的小王座,索尔注意到主教是个卢瑟斯本地人,面部肥胖臃肿,但是依然跟所有的卢瑟斯居民看起来一样骇人。他的长袍猩红刺眼……明亮的、动脉血一样的鲜红色,不像是丝绸或者天鹅绒质地,反倒像盛在容器中的液体一样流畅,边缘上装饰有颜色斑驳的貂皮。主教的每一个手指上都戴有一枚巨大的戒指,红黑相间,着实让索尔心神不定。

“阁下,”索尔开口道,“首先让我向你们表示歉意,我可能……或者已经违反了你们教会的礼仪。我承认自己对于伯劳教会知之甚少,但正是我那一点浅陋的见识把我带到了这里。如果我在无意中拙劣地错用了称谓或者术语,那只是出于无知,敬请原谅。”

主教朝索尔摆摆手。红宝石和黑宝石在微光中闪烁着光彩。“称谓是什么并不重要,温特伯先生。对于非教会成员,称呼我们为‘阁下’就已经非常得体。但是,我们必须告知你,敝教的正式名称是末日赎罪教派,而世人冒昧地称作……伯劳……的实体……在我们指称之时……若直呼其名……我们称祂作大哀之君,或者更普遍的称谓是——天神化身。那么请接着说你想要问的重要问题。”

索尔略微倾了倾身子:“阁下,我是名教师……”

“请原谅我打断你,温特伯先生,你可远远不止是一名教师,你是名学者。我们对你关于伦理诠释学的著作非常熟悉。其间的论证尽管不尽完善,但相当富有挑战性。我们经常将之用作教义辩惑课程的材料。请继续。”

索尔眨了眨眼。他的作品在学术界最为凤毛麟角的领域之外,几乎无人问津,而这一席话真是让他大跌眼镜。不过在五秒钟之内,索尔就缓过神来,他情愿相信伯劳主教说这些只是想弄明白自己是在对谁说话,并有着百里挑一的下属。“阁下,我的学术背景无关紧要。我拜见您是因为我的孩子……我的女儿……染上了疾病,而这个疾病,极有可能是她在一个对贵教有重要意义的地方开展研究工作时染上的。当然,我说的是海伯利安星球上所谓的光阴冢。”

主教缓缓地点头。索尔怀疑他是否知道瑞秋的事。

“你很清楚,温特伯先生,你所提到的地方……也就是我们所称的契约方舟……最近已经由海伯利安的地方自治理事会宣布,不向那些所谓的研究者开放了,是么?”

“是的,阁下。我已经听说了。我非常理解贵教的处境,是贵教出力协助了该项法令的通过。”

主教对这话没有什么反应。在香雾缭绕的幽暗远端,小小的鸣钟在吟唱。

“不论如何,阁下,我诚望贵教教义中的某个方面,能够对小女的疾病有所帮助。”

主教的头微微前倾,于是一束光芒照亮了他,他的额头泛着光,双眼便埋入了阴影里。“你是想接受教会神秘现象的宗教布道吗,温特伯先生?”

索尔用手指摸着自己的胡须:“不,阁下,除非这么做能让小女恢复健康。”

“令爱愿意加入末日救赎教派么?”

索尔停顿了一会儿:“我再说一遍,阁下,她也希望病能治好。如果加入贵教能够让她健康或者对治疗有帮助,她将会认真考虑考虑。”

主教坐回椅子上,长袍沙沙作响。红色似乎从他身上往阴暗中流动。“你说到了生理上的健康,温特伯先生。而我们的教派是精神救赎的最终裁决者。你没有意识到,后者是前者不可或缺的前提么?”

“我意识到这是一个古老而广受尊敬的提议,”索尔说,“我女儿完全的康复就是我和拙荆全部的关心所在。”

主教握拳撑着自己的大头。“令爱的病属于什么性质,温特伯先生?”

“那是……同时间有关的疾病,阁下。”

主教的身子往前倾了倾,突然紧张起来。“你说令爱是在哪一处圣所染上的疾病,温特伯先生?”

“是在叫作狮身人面像的文明遗迹,阁下。”

主教迅速地站起身,桌面上的纸都被撞到了地上。就算不穿长袍,这个人的体重也会是索尔的两倍。在不停摆动的红袍中,完全站直的伯劳主教居高临下地看着索尔,就像是绯红的死亡化身。“你可以走了!”这个大块头说道,“你的女儿是所有人中最受福佑,也是最不幸的。不论是你、教会……或是任何一个尘世上的人……对她都无能为力。”

索尔仍固执地抱着那最后的一丝希望求问道:“阁下,如果有一丝可能……”

“不可能!”主教大叫,面红耳赤,像是一个拥有实体的鬼魂。他敲着桌子。驱魔师和诵经师都出现在门口,他们镶着红边的黑袍和主教长袍的裁剪如出一辙。一身漆黑的看门人完全混在了黑暗中。“拜会到此结束。”主教说,声音小了许多,但是言之凿凿,带着一语定终局的意味,“令爱是被化身选中的,她将以一种奇特的方式获得救赎,否则,她将和所有有罪之人和不信仰化身之人一样,在某天遭到惩罚。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

“阁下,如果我能再占用您五分钟时间……”

主教打了个响指,驱魔师就上前把索尔架走了。他们都是卢瑟斯人,每个人单挑五个索尔都绰绰有余。

“阁下……”索尔缩缩肩,扭脱了第一个人的手,向主教叫喊道。剩下的三个驱魔师都上前帮忙,而那些同样壮硕的诵经师则在索尔身边打转。主教已经背过身去,像是在凝视着黑暗。

外面的圣所回荡着索尔的呻吟和鞋跟刮擦地面的声音,最后索尔的脚踢到了领头的驱魔师身上最不圣洁的地方,他发出一声巨大的喘息声,但这却没有影响到这场争执的结果。索尔被扔到了街上。最后一个看门人别着脸,把索尔稀巴烂的帽子扔还给他。

索尔又在卢瑟斯多待了十天,不过除了在强大重力下愈深的疲倦之外,他别无所获。教会堂的官员不理会他的电话。他根本就进不了神庙大宅一步,驱魔师全都在前厅门口等着他。

索尔远距传输至新地和复兴之矢,去富士星和鲸心,去天津四丙和天津四丁,但是不论哪个地方的伯劳神庙,都让他吃了闭门羹。

筋疲力尽,心灰意冷,一文不名,索尔传输回故乡巴纳之域,把电磁车从长期停车场取出来,赶在瑞秋生日之前一小时到了家。

“给我带礼物了吗,爸爸?”十岁的小女孩激动地叫道。那天萨莱告诉她索尔去外地了。

索尔拿出包装好的包裹。一套《红头发安妮》《红头发安妮》(Anne of Green Gables):加拿大作家蒙哥马利所著儿童小说,也译作《绿山墙的安妮》。系列全集。这不是他本来想带给她的东西。

“我能打开它吗?”

“再等会儿,小宝贝。和其他东西一起打开吧。”

“好不好嘛,爸爸,求求你了。现在就只有这一样东西嘛。要等到妮姬和其他孩子都过来吗?”

索尔望了望萨莱的眼睛,她摇摇头。瑞秋记得几天前她邀请了妮姬、李娜,还有其他朋友一起参加她的生日宴会。萨莱还没有编出合适的借口。

“好吧,瑞秋,”他说,“在宴会开始前就只有这一件礼物。”瑞秋撕开这个小包裹的当儿,索尔看见了起居室里的大包裹,系着红色的绸带。是新自行车,当然。

在十岁生日前的整整一年里,瑞秋都一直想要辆新自行车。索尔疲倦地想象着,明天要是她发现还没到十岁生日就拥有了新自行车,会不会感到惊喜呢?或者他们也可以在那天晚上趁瑞秋睡着的时候就把自行车处理掉。

索尔瘫在沙发上。红缎带让他想起了主教的袍子。

在向往事屈服的时候,萨莱心里从没好受过。每次她清洗好一套瑞秋穿不下的童装,把它折好,放好,她就会默默地流泪,但不知为什么,索尔总能知晓。萨莱对瑞秋童年的每一个阶段都非常珍惜,享受着万物一天天正常的演化;一种她平静接受的常态,她把它看作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她总是觉得人类经历的精髓不只是在于那些巅峰时刻,譬如婚礼的日子或者成功的到来,它们在记忆中耀眼突出,像是老日历中用红笔圈出的日子;相反,那精髓更在于不经意间走过的平凡琐事——周末下午,家中的每个成员都专注于自己追求的东西,他们在各自的工作中偶然相遇、联络,简短的对话也不会在记忆中长时间存留,但是这样的时间累加起来的增效作用却是极为重要和永恒的。

索尔在阁楼找到了萨莱,她正逐个翻查盒子,小声抽泣。这不是从前为这些小东西退出家庭舞台时流下的温柔泪水。萨莱・温特伯在大发脾气。

“你在干什么,老伴?”

“瑞秋没衣服穿了。每一样东西都太大了,八岁孩子能穿的东西穿在七岁孩子身上就不合适。我记得把她的一些东西搁到什么地方去了。”

“别管它,”索尔说,“我们买点新的就是了。”

萨莱摇摇头:“然后让她每天都奇怪她最喜欢的衣服哪儿去了?不行。我留下了一些东西,它们肯定在这里的什么地方。”

“过阵子再找吧。”

“该死,没有什么过阵子了!”萨莱吼道,然后转身背对着索尔,伸出双手掩面哭泣,“对不起。”

索尔伸手抱住她。尽管他们接受了有限的鲍尔森理疗,但她赤裸的手臂也比他记忆中的消瘦许多,粗糙的皮肤下满是黑点和血管。他紧紧拥抱住她。

“对不起,”她又说了一遍,大声地哭起来,“这太不公平了。”

“是的,”索尔同意道,“这不公平。”阳光从蒙尘的阁楼窗棂中透过来,使得屋子看起来像是阴郁的教堂。索尔总是很喜欢阁楼的味道,这样的地方总是充满了热气与朽木的气味,未能充分利用,满是未来的宝藏。今天,这种感觉被毁了。

他在一个箱子旁边蹲下。“来吧,亲爱的,”他说,“我们一起来找。”

瑞秋依旧幸福快乐,享受着生活,只是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会对周围的不对劲稍稍感到困惑。她越来越年轻,要向她解释发生的改变也越来越简单了。在一夜之间,门前的老榆树不见了,转角处内斯比特先生以前居住的殖民地时代的屋子被改建成了新公寓,她的朋友都不见了——索尔首次在小孩身上见识到了独特的适应力。他想象着瑞秋生活在时间之潮崩溃的边缘,她看不见身后暗潮涌动的深邃海洋,只是用她所存不多的记忆维持着平衡,全心度过她每一天能够拥有的十二到十五小时——她那诡异的现在。

索尔和萨莱都不愿意自己的女儿与别的孩子疏远,但是很难找到和别人交往的办法。瑞秋很高兴与附近“新来的女孩”和“新来的男孩”玩——他们都是其他讲师的孩子、朋友的孙辈,有段时间还和妮姬的女儿玩——但是其他的孩子都得学会习惯瑞秋每天都像第一次见面似的跟他们打招呼,完全不记得他们共同的过去,因而只有很少一部分敏感的孩子能够看在她是个玩伴的份上,继续玩着“初次见面,请多关照!”的游戏。

当然,关于瑞秋奇特怪病的故事在克罗佛早已不是秘密。这件事自从瑞秋回来的第一年便在整个大学传开,很快又传遍了整个镇子。克罗佛对此的回应是小城镇素来已久的风习——有长舌妇四下八卦,有些人说起这个时,语言和目光中藏不住幸灾乐祸——但是大多数成员都将保护性的羽翼围绕着温特伯一家,就像一个笨拙的母鸟在保护自己的幼崽。

因而他们依然能够过平静的生活。就算索尔不得不突然停课,早早退休为瑞秋求医问药的时候,也没有人提起过真正的原因。

但是好景不长,一个春日,当索尔走上门廊,看见他七岁的女儿哭哭啼啼地从公园回来,身后缠着一大群新闻记者,他们的植入式摄像器闪闪发光,通信志伸展开去,此时此刻,他知道他们生活的平静阶段已经永远地结束了。索尔从门廊上跳下,跑到瑞秋的身边。

“温特伯先生,您的女儿感染了时间疾病,已经处于晚期,这是真的吗?七年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她会凭空消失吗?”

“温特伯先生!温特伯先生!瑞秋说她认为拉本・道威尔是议院首席执行官,而今年是公元二七一一年。是她完全丢失了三十四年的记忆,还是说这只是一个因梅林症引起的幻觉?”

“瑞秋!你记得自己成年人时候的事情吗?再次变成孩子感觉怎样?”

“温特伯先生!温特伯先生!请再拍一张静照好吧。您能不能提供一张瑞秋大一些时候的照片,您和孩子站着看照片,让我们拍张照?”

“温特伯先生!这真的是光阴冢的诅咒吗?瑞秋是不是看见了伯劳老怪?”

“嘿,温特伯!索尔!嘿,老索!当这个孩子消失的时候,您和您的老婆要怎么办啊?”

有一个新闻记者堵住了索尔去前门的路。那人身子前倾,戴在眼睛上的立体镜片朝前探出,为瑞秋的特写调焦。他图省事扎了条辫子,索尔就抓住那人的长发,把他扔到了一边。

人群在屋外嘶叫怒吼,持续了整整七周。索尔意识到他忘记了这种他曾经十分熟悉的小型团体的特性。他们总是频繁地骚扰,活动范围不广,有时展开一对一的跟踪窥探,但是他们从不会动用那条最为恶毒的传统,即所谓“公众有权知道”的原则。

但是环网却会这么做。索尔不会让自己的家庭变成记者包围圈永恒的囚徒,于是他采取了主动策略。他安排了覆盖面最广的远距传输线缆新闻节目采访,参与全局的讨论,并亲自参与中央广场医疗研究秘密会议。在十个标准月之内,他在八十个星球上发布了为女儿寻求帮助的信息。

成千上万的个人和单位主动向他们提供帮助,提案纷至沓来。但是发送这些信息的主体却几乎都来自信仰治疗师、项目开发人、研究机构以及自由研究者,他们愿意提供帮助以换取独家报道的权利;伯劳崇拜者和其他热衷于宗教的人们则指出瑞秋是罪有应得;多家广告代理商发来邀请,要求瑞秋为产品作形象代言;媒体代理商也提出要帮助瑞秋“处理”这些代言邀请;普通民众发送来表示同情的消息或是频繁地亮出信用芯片;科学家们发来表示怀疑的文章;全息电影制片人和书商要求买断瑞秋生活著作权;还有地产商接二连三地要提供服务。

帝国大学出钱雇请了一个评估小组来将这些提案分门别类,看看其中是否有一两项可能对瑞秋有好处。许多信息都被弃置一边,一部分医疗和研究方面的议项则被慎重考虑。到最后,所有提案里说到的研究方法和实验疗法似乎都被帝国大学试验过了。突然,一则超光信息吸引了索尔的注意。这是希伯伦科发・沙龙吉布茨主席发送来的简单信息:

 

如果多得难以应付,就来这里吧。

 

很快便多得难以应付。报道公之于世的头几个月中,包围圈似乎有放松的趋势,不过这只是第二轮冲击的前奏而已。传模的小报将索尔说成是“流浪的犹太人”,绝望的父亲四处流浪,为了给孩子奇怪的病症找到疗法——这个标题相对于索尔毕生对旅行的憎恶可真是讽刺。萨莱则不可避免地被贴上了“悲伤的母亲”的标签。瑞秋成了“注定厄运的孩子”,而另一个经过艺术美化的标题中,她又是“光阴冢诅咒下永世的处女”。不管这个家庭的哪一位成员外出,都会遇到新闻记者或是隐架在树后的成像器。

克罗佛发现温特伯一家的不幸能够带来滚滚财源。起初城镇还不作任何干预,但是后来巴萨德城的企业家纷纷搬迁而至,建起了礼品店、T恤交易场、观光点和数据芯片亭,旅游者来得越来越多,本地的商人终于心慌意乱,信心动摇了,然后一致达成共识,这儿的肥水可不能再流向外人田了。

长达四百三十九标准年的近似与世隔绝之后,克罗佛镇终于迎来了她的远距传输终端。参观者再也不用忍受从巴萨德市过来的二十分钟飞行旅程了。游客人数还在不断增加。

他们搬家的那天,下着瓢泼大雨,街上空无一人。瑞秋没有哭,但她整天都睁着双大眼睛,语气中满是委屈。再过十天就是她的六岁生日了。“但是,爸爸,我们究竟为什么要搬家啊?”

“因为我们必须搬,亲爱的。”

“但究竟是为什么啊?”

“这只是我们不得不做的事,小不点儿。你会喜欢希伯伦的,那里有很多公园。”

“但是你们以前为什么从来没说过要搬家?”

“我们说过的,亲爱的。只是你忘了。”

“但是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还有理查德叔叔、特莎阿姨、梭迩叔叔,还有其他人会怎么样呢?”

“他们随时都可以来拜访我们。”

“那妮姬、李娜,还有我的所有朋友们呢?”

索尔一言不发地把最后一件行李搬上了电磁车。房子已经卖掉了,空空如也;家具都被卖掉或是送到了希伯伦。之前的一周里有一大群人,亲戚、老朋友、学校的熟人,甚至还有帝国大学那些研究了瑞秋十八年的研究小组成员围绕着他们,但是现在街道上空荡冷清。老式电磁车的穹形有机玻璃顶壳上,雨水划出道道水迹,延成一条条交错的小河。他们三人在车里坐了一小会儿,望着房子。车里有一股湿羊毛混合着湿头发的味道。

瑞秋紧紧抱着萨莱六个月前从阁楼上救出的泰迪熊,说道:“这太不公平了。”

“是啊,”索尔附和道,“太不公平了。”

 

希伯伦是一个沙漠星球。经过四个世纪的环境地球化改造,星球的大气已经适宜呼吸,并有几百万英亩的土地可供耕耘。从前生活在那里的生物都又矮又结实,非常机敏,从旧地运输过来的生物也是同样如此,包括人类。

“啊,”他们到达阳光炙烤的科发・沙龙吉布茨上那阳光炙烤的丹村之时,索尔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们犹太人真是些受虐狂。大流亡开始之时有两万颗星球可供我们选择,而那些笨蛋偏偏就挑中了这儿。”

但不管是首批殖民者还是索尔一家人,来这里都不是因为自己是受虐狂。虽然希伯伦大部分区域是沙漠,但是肥沃的土地又是惊人得丰饶。西奈大学在整个环网颇负盛名,医疗中心又吸引来了富有的病人,也为合作社带来了相当丰厚的财源。希伯伦除了在新耶路撒冷有唯一一个远距传输终端外,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允许建造传送门。她既不属于霸主,也不属于保护体,她就远距传输的权利向游人课以重税,并且不允许任何游人去新耶路撒冷以外的地方。对于一个寻求私人空间的犹太人来说,这可能是在人类踏足的三百个星球上最为安全的地方了。

传统来讲,吉布茨是一个合作社,但事实上却不尽如此。温特伯一家在自己的新居受到了热烈欢迎——那是个不大不小的地方,屋子日晒充足、干燥,房屋转角圆滑,没有直角急转,地上铺设木地板,从这幢坐落在山顶的房屋向下瞭望,能够看到橘黄和橄榄绿的丛林之外无限延伸的沙漠。太阳似乎把每样东西都榨干了,索尔想,甚至榨干了焦虑和噩梦。光线遵循着自然的法则,到晚上太阳西沉过一小时之后,他们的屋子都会泛出粉红的亮光。

每天早晨,索尔都会坐在女儿的床前等着她醒来。头几分钟里,爱女的困惑总是让他非常痛苦,但是他坚持要确保每天早上瑞秋醒来第一眼见到的是自己。他抱着她,回答她问的每一个问题。

“我们在哪儿,爸爸?”

“在一个棒极了的地方,小不点。吃早餐的时候我会详细告诉你的。”

“我们怎么到这儿来的?”

“我们传输过来,坐了一会儿飞艇,然后又走了一段路,”他总这么说,“这儿离家并不太远……但是这段路程的长度已经足以把它当作是冒险了。”

“但是我的床在这里……还有我的毛公仔……为什么我不记得它们什么时候来的?”

于是索尔就会轻轻地抱着她的肩膀,注视着她棕色的双眼,说道:“你遇到了一场事故,瑞秋。还记得那个《想家的癞蛤蟆》里面讲的故事吗?特伦斯打坏了它的脑子,于是好多天里,它都忘了自己住在哪里。你遇到的就是那种事故。”

“我现在好些了吗?”

“好多了,”索尔会说,“你整个身体都好得多了。”这时屋子里会飘满早餐的香味,他们都走上平台,萨莱正在那里等着他们。

瑞秋比以前有了更多的玩伴。吉布茨公社有一所学校,她总是去那里玩耍,受到大家的欢迎,每天都像初次见面一样向大家打招呼。漫长的下午里,孩子们在果园里玩耍,沿着悬崖勘探。

理事会有三位长老,阿弗纳、罗伯特、以法莲,三人都敦促索尔继续写他的著作。希伯伦一向以其庇护的众多学者、艺术家、音乐家、哲学家、作家、作曲家和长期居民而自豪。大家居住的房子,他们指出,是国家馈赠的礼物。索尔的养老金,虽然就环网标准来说并不算高,但是要满足他们在科发・沙龙的基本需要是绰绰有余了。而最令索尔惊奇的是,他发现自己在体力劳作中得到了乐趣。不管是在果园里工作,还是在未开垦的土地上清理石块,哪怕是为城市修墙,索尔都会发现自己的心态和精神比从前的任何时候要更为自由。他发现自己在等待灰泥干燥的时候,可以与克尔恺郭尔在思维上来一番搏斗,而在检查苹果是否生虫之时,他也可以得出对康德和凡德尔理论的新见解。在七十三标准岁的时候,索尔受伤的心灵终于首次愈合结痂。

傍晚,他会和瑞秋玩会儿游戏,然后拜托朱蒂或附近其他的姑娘照看熟睡的孩子,自己便可以和萨莱一起,去山脚下散步。有一个周末,索尔和萨莱两人单独去了新耶路撒冷,这是自十七标准年前瑞秋回家和他们同住以来,他俩第一次获得独处的时间。

但并不是所有事情都具有田园的诗意。索尔经常在夜里醒来,独自赤脚走下厅堂,而萨莱总会在那里凝视着熟睡的瑞秋。漫长的一天结束后,当他们在老旧的搪瓷桶里给瑞秋洗澡,或是当墙壁泛出粉红微光,他们给她掖好被角,孩子总会说:“我喜欢待在这个地方,爸爸,但是我们明天回家好吗?”索尔会点头。讲完晚安故事,唱过摇篮曲,给她晚安前的吻,确定她已经睡着之后,他会踮起脚尖走出屋子,然后会听见闷闷的声音——“晚安,金丝燕”——从床上裹着毛毯的小小身子里传来,而他也得回答“晚安,小雨燕”。当索尔躺到床上,身边是他深爱的女人,正轻柔地呼吸着,似乎已经睡着,他会望着希伯伦那一轮或两轮小小的月亮移过粗糙的墙壁,在墙上映出一抹抹惨淡的条纹,此时,他会同上帝说话。

 

索尔每晚同上帝说话,好几个月之后,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在做什么。这个念头让他觉得好笑。对话并不是祷告,而是一种愤怒的独白——在变成恶骂之时有些乱无头绪——这是他和他自己的争论,言辞激昂;但并不总是和他自己。有一天索尔意识到这些激烈的辩论主题如此深刻,牵涉的利害关系如此严正,所涵盖的领域如此广阔,因为以上这些缺憾,受他严责的人只可能有一个:上帝本尊。自从索尔具有了人格神人格神:乌西诺认为,人类神祇观的演变过程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瞬间神”“功能神”和“人格神”。人格神,意即这个神关心人,这个神自己也具人格,并且以人为中心。的观念,他开始晚上睁眼躺着思量人类的悲苦,思考个人的生活。这对索尔来说是完完全全的荒唐,这种对话式的思维方式让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神志是否健全。

但是对话依然继续。

索尔不禁思考起一个问题,一个伦理体系——它不像宗教那么不屈不挠,历经所有邪恶人类的唾弃依然能够存留——怎么可能源起自上帝命令一个人杀害自己的孩儿。至于这个命令在最后一刻被撤销这一事实,对索尔来说并不重要。这只是个用于测试忠诚的命令,对他来说也毫无意义。事实上,想到是亚伯拉罕的顺从,让他成为了以色列所有部落的宗父,才是真真正正让索尔陷入愤怒的原因。

索尔・温特伯在将生命和工作都致力于伦理体系五十五年之后,终于得出了一个简单且不可动摇的结论:对任何神灵或观念或普遍准则的忠诚,若是要求“顺从高于一切”,甚至高于善待无辜之人这样起码的品德了,它就是邪恶的。

——那么给“无辜”下个定义吧?传来一个略微有些被逗乐,又略微有些牢骚的声音,索尔觉得自己和上帝的辩论又开始了。

——孩子是无辜的,索尔想。譬如以撒。瑞秋也是。

——仅仅因为是孩子,就等于是“无辜”的?

——是的。

——那么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让纯洁之血为更伟大的理由而流?

——对,索尔想。任何情况下都不会。

——但是我想,“无辜”并不仅限于对儿童而言。

——索尔犹豫了一下,觉得这似乎是一个陷阱,想等着看看潜意识里的这个对话者接下去想说什么。他无法想象。不,他想,“无辜”不仅包括孩子,也包括其他人。

——比如瑞秋?在她二十四岁的时候?无辜的人不论在多少年纪都不应该被牺牲?

——对。

——也许,在亚伯拉罕成为地球上尊享福祉民族的宗父之前,这是他需要学习的课程的一部分呢。

——什么课程?索尔想。什么课程?但是他心里的那个声音逐渐淡下去,现在只剩下外面夜鸟的啼啭和身边妻子轻柔的呼吸。

瑞秋在五岁的时候还能认字。索尔不太记得她什么时候学会了阅读——就像她生下来就一直会似的。“是四标准岁的时候,”萨莱说,“是在一个初夏……她四岁生日刚过三个月。我们在大学后山上野炊,当时瑞秋在看她的《小熊维尼》画册,突然间她说:‘我听见脑子里有个声音。’”

索尔一下子记起来了。

他也记起来,瑞秋在那个年纪所展示的超乎常人的学习新技能的能力,这给他和萨莱带来了无穷的快乐。他记了起来,是因为他们现在正面临着那个过程的反演。

“爸爸,”瑞秋躺在他书房的地板上,小心翼翼地给画片涂着颜色,“妈妈的生日过了多久了?”

“妈妈的生日在星期一。”索尔说,脑子里还想着他刚才研读的东西。萨莱的生日还没有到,但是在瑞秋的记忆中已经过了。

“我当然知道。但是过了多久了?”

“今天是星期四。”索尔说。他正在读一篇冗长的论述“顺从”的犹太法典论文。

“我当然知道。我是问究竟过了多少天了?”

索尔把硬拷贝放下:“你知道一周的几天怎么说吗?”巴纳之域还用旧日历。

“当然,”瑞秋说,“星期六,星期天,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

“你已经说过一次星期六了。”

“是啊。但那究竟是多少天呀?”

“你会从星期一数到星期四吗?”

瑞秋皱皱眉,嘴唇动了动。她又试了一次,这次边算边掰着手指。“四天?”

“答得好,”索尔说,“那么你知道十减四是多少吗,孩子?”

“减是什么意思?”

索尔又强迫自己看着手里的论文。“没什么,”他说,“等你进了学校你就会学的。”

“等我们明天回家以后吗?”

“是的。”

一天早上,瑞秋在朱蒂陪同下出去和其他孩子玩的时候——她太小了,根本不可能再入学——萨莱说:“索尔,我们得把她带到海伯利安去。”

索尔盯着她:“你说什么?”

“你明明听到了我的话。我们不能等到她小得都不能走路……也不能说话的时候。还有,我们也不可能变得年轻,”萨莱爆发出一阵阴冷的苦笑,“这听起来很奇怪,是吧?但我们不可能了。鲍尔森疗法的效果在一两年内就会完全消退的。”

“萨莱,你忘了吗?医生说瑞秋承受不住冰冻沉眠。迄今为止,从没有人在清醒状态下进行过超光旅行。霍金效应会使人发疯……说不定还更糟。”

“这没关系,”萨莱说,“瑞秋总归会回到海伯利安。”

“你到底在说什么?”索尔说道,有点恼火了。

萨莱紧紧抓着他的手:“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在做那个梦么?”

“梦?”索尔终于说出口。

她叹息着,坐在白色的案桌旁边。清晨的光芒像一束黄色聚光灯,笼罩着窗台上的植物。“黑暗的地方,”她说,“头顶的红光。那声音,告诉我们……告诉我们要带上……去海伯利安。要献她为……燔祭。”

索尔舔舔嘴唇,他的双唇干燥无比。他的心跳得厉害:“谁的名字……说的是谁的名字?”

萨莱古怪地看着他:“我们俩的名字。要不是你也在那里……梦里和我在一起的话……这么多年来我都不知道如何度过。”

索尔瘫坐到椅子上。他注视着自己耷拉在桌子上的手掌和前臂,它们是如此陌生。手指的关节都因为风湿痛而逐渐肿大;前臂严重暴出青筋,布满肝斑肝斑:皮肤上局部的褐色良性斑块,老年人或皮肤因日照受损的人常会出现。。当然,这的确是他的手。他对她说:“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一个字都没有提过……”

这次萨莱的笑容不再有苦意了:“这还需要我说出来吗?那些日子我们俩都会在半夜醒来,你浑身都是冷汗。我从第一次起就知道这并不单纯是个梦。我们得去,她爸。去海伯利安。”

索尔抬了抬手。感觉上它依然不像是他身上的一部分:“为什么?老天在上,为什么,萨莱?我们不能……不能献出瑞秋……”

“当然不能,她爸。你完全没有考虑过这点么?我们得去海伯利安……不管哪儿,反正是梦里让我们去的地方……献祭我们自己。”

“献祭我们自己。”索尔重复了一遍。他觉得自己似乎要心脏病发作了,他的胸膛疼得要命,甚至都无法正常呼吸。他坐了整整一分钟,一言不发,他知道自己要是一开口说话,泪水必定会涌出来。又过了一分钟,他说道:“你考虑这个事情……有多长时间了,老伴?”

“你是说从什么时候起知道我们不得不这么做?都一年了吧,可能还要久些。就在她五岁生日之后。”

“一年了!你怎么什么都不说?”

“我是在等你,等你意识到这一点,等你彻底明白。”

索尔摇摇头。屋子看起来像离自己很远,还略微倾斜。“不。我的意思是,这看起来似乎不……我得好好想想,老伴。”索尔看着自己那只陌生的手拍了拍萨莱那只熟悉的手。

她点点头。

索尔在寸草不生的高山中度过了三天三夜,仅靠他带去的厚皮面包和浓缩热水器度日。

在过去的二十年中,他有过无数次的想法,恨不得作为父亲的自己能够代替瑞秋染病;要是有人注定受苦,也应该是父亲而不是孩子。任何一个当父母的都会这么想——这是每次自己的孩子受伤卧床或受高烧折磨之时的想法。这件事固然不会有那么简单。

在炎热的第三天下午,索尔躺在一块薄岩板的阴凉之下打着盹,他懂得了这件事当然不会有那么简单。

——那可能是亚伯拉罕对上帝的回答么?让作为父亲的自己成为祭品,代替以撒?

——这可能是亚伯拉罕的答案。但不会是你的。

——为什么?

像是获得了这个问题的答案,索尔出现了热梦一般的幻觉,他看见赤裸的成人排成一路纵队朝火炉行进,途经许多全副武装的人,母亲们将孩子掩藏在成堆的外衣之下。他看见男男女女身着难以蔽体的烧焦的衣物,从曾经是城市的灰烬中扛出眩晕的孩童。索尔知道这些景象并不是梦,而是第一次和第二次大屠杀中的真实场景,按他的理解,他在脑海里的声音说出之前就已经知道答案是什么了。答案只能是什么。

——双亲已将自己献祭。那样的牺牲早已被接受,我们早已接受。

——那又如何?又如何!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索尔站在白热的阳光之下,摇摇欲溃。一只黑鸟在他的头上盘旋,不过也可能是幻觉。索尔朝着青铜色的天空晃了晃拳头。

——你拿纳粹党人当自己的工具。疯子。禽兽。你他妈的就是一个禽兽。

——不。

地面倾斜了一下,索尔侧身摔倒在尖锐的岩石上。他觉得那跟靠着粗糙的墙壁没什么区别。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擦得他的脸火辣辣地疼。

——亚伯拉罕的正确答案是顺从,索尔想。从伦理上来说,亚伯拉罕自己也不过是个孩子。在那个年头里,人们都是孩子。亚伯拉罕的孩子们的正确答案应该是变身为成人,并将自己献祭。那么,我们自己的正确答案是什么?

没有答案。也没有再天旋地转。片刻之后,索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擦掉了脸颊上的血迹和沙石,向脚下山谷中的城镇走去。

“不,”索尔告诉萨莱,“我们不去海伯利安。这不是正确的解决办法。”

“那你就是让我们什么都不做。”萨莱的嘴唇因生气而发白,但她的声音却非常平静,努力控制住了自己。

“不。我是为了不让我们做错事情。”

萨莱终于呼出一口气,发出咝咝的声音。她朝窗户挥挥手,从那里能看见他们四岁的孩子正在后院玩着玩具小马。“你难道觉得,我们女儿有时间……让我们做错事情……做任何事吗?”

“坐下,老伴。”

萨莱依然站着,她发黄的棉布裙子上弄洒的砂糖正微微发光。索尔记起了在茂伊约移动小岛上,在闪着粼光的尾波中起身的赤裸的年轻女人。

“我们总得做点什么。”她说。

“我们已经见过了一百个医疗或科学方面的专家。她被测试过,被刺针刺过,被探针探过,被二十多个研究中心折磨过。我已经去过环网所有星球的伯劳教会,它们都不见我。美利欧和帝国大学的其他海伯利安专家说,在伯劳教会的教义中没有梅林症之类的东西,而海伯利安上的土著也没有关于这个病症的疗法或线索之类的传说。小组在海伯利安三年的研究没有得出任何结论。现在在那里展开研究是非法的。通往光阴冢的入口只允许对所谓的朝圣者开放。就算是要获得一张去海伯利安的旅行签证都变得几乎不可能。如果我们带上瑞秋,这趟旅程会杀了她的。”

索尔停下来呼吸,又握住了萨莱的手臂:“我真不想再说一遍,老伴。但是我们已经尽力了。”

“我们的努力还不够,”萨莱说,“要是我们以朝圣者的身份前去呢?”

索尔心灰意冷地抱着双肩:“伯劳教会只从成千上万的志愿者中选择献祭的牺牲品。环网到处都是愚蠢绝望的人,几乎没人回得来。”

“那不正证明了一点吗?”萨莱小声急切地说道,“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在捕猎这些人。”

“匪帮。”索尔说。

萨莱摇摇头:“哥连哥连(Golem):希伯来传说中有生命的假人,指一个被赋予生命的魔像。早期的故事中,哥连往往是一个完美的仆人,唯一的缺点是在执行主人的指令时,过于死板或机械化。后来哥连被赋予了保护被迫害的犹太人的使命,但仍然是一副吓人的面孔。。”

“你是说伯劳?”

“是哥连,”萨莱坚持道,“和我们在梦中见到的那个东西一模一样。”

索尔开始烦躁起来:“我在梦中没有见到什么哥连。什么哥连?”

“就是那双注视着我们的红眼睛。”萨莱说,“也是瑞秋那晚在狮身人面像里听到的那同一个哥连。”

“你怎么知道她听到了什么声音?”

“是在梦里,”萨莱说,“在我们走进哥连等待着的地点之前。”

“我们俩做的梦不一样,”索尔说,“老伴,老伴……你以前为什么都没有跟我说过这个?”

“我以为自己疯了。”萨莱轻声说。

索尔想起了他与上帝秘密的谈话,双臂环抱住自己的妻子。

“噢,索尔,”她靠在他身上,轻声说着,“看着这一切,真是令人痛苦。住在这里也好孤独。”

索尔拥着她。他们曾经试图回家——家自然永远是在巴纳之域——拜访过五六次亲朋好友,但每一次的串门总被纷至沓来的新闻记者和观光客毁掉。这不是任何人的错。消息总会霎时不胫而走,通过一百六十个环网星球的万方数据网传播。要挠好奇心的痒,一个人只消将寰宇卡插入终端触显,再步入远距传输器。他们也试过悄无声息地到达,匿名旅行,可他们毕竟不是间谍,这些努力总是付诸东流。只要重归环网,二十四标准小时之内他们就会被重重包围。研究机构和大型医疗中心很容易为他们这样的访问提供安全屏障,但是朋友和家人都得为之忍受痛苦。瑞秋就是新闻。

“也许我们可以再次邀请特莎和理查德……”萨莱开口道。

“我有个更好的主意,”索尔说,“你一个人去,老伴。你想去见自己的姐妹,你也想去看看、听听,甚至是想闻闻咱们家里的味道……在一个没有美洲大蜥蜴的地方观赏日落……在田野中漫步。去吧。”

“去?就我一个人?我可不能丢下瑞秋……”

“胡说八道,”索尔说,“在二十年里丢下两次——要是算上从前的好日子那可是将近四十年……不管怎么说,二十年中离开孩子两次可称不上照管不尽心。在咱们这个家庭里,大伙儿能够互相忍受可真是个奇迹,我们都已经互相囚禁了这么久。”

萨莱看着桌面,陷入了沉思:“但是那些新闻记者不会发现我吗?”

“我敢打赌不会,”索尔说,“他们所关注的不过是瑞秋而已。要是他们对你也穷追不舍,那就回家吧。但是我保证在那些记者找到你之前,你起码有一周时间,可以拜访完所有人。”

“一周,”萨莱吸了口气,“我没办法……”

“你肯定会有办法。实际上你也不得不这么做,这样我会有更多的时间和瑞秋一起生活,当你神清气爽地回到家里,我又可以花几天时间,自私地关注我的书。”

“克尔恺郭尔的大作?”

“不。是我自己在写的东西,叫作《亚伯拉罕的难题》。”

“好拙劣的标题。”萨莱说。

“这本身就是一个愚蠢的问题,”索尔说,“现在去整理下行李吧。我们明天载你到新耶路撒冷,这样你就能赶在安息日开始之前传送离开。”

“我会考虑这件事的。”她说着,听起来不像被说服了的样子。

“赶快去收拾行李。”索尔说着,又拥抱着她。他松开手后,扳过她的身子让她背对着窗户,于是现在她面对着大厅和卧室门。“去吧。等你从家里回来,我一定已经想出一些能做的事了。”

萨莱定了定:“你敢保证么?”

索尔看着她:“我向你承诺,我能赶在时间摧毁一切之前想出来。我以瑞秋父亲之名起誓,我必定能找到办法。”

萨莱点点头,数月以来,他第一次见她如此轻松。“我去收拾东西。”她说。

 

第二天,索尔和孩子从新耶路撒冷回来后,他出门去为贫瘠的草坪浇水,瑞秋静静地在房里玩耍。他进门的时候,落日粉红的霞光为四墙注入海水一般温暖与恬静的感觉,瑞秋却不在卧室,也不在她常去的其他地方。“瑞秋?”

没有人回答,他再次检查了后院,街道也空荡荡的。

“瑞秋!”索尔跑进屋准备给邻居挂电话,但是从萨莱用作储藏东西的深柜里突然传出了轻微的响声。索尔轻轻地打开屏板。

瑞秋正坐在一堆挂着的衣服下边,萨莱的古式松木盒子打开着,放在她的双腿之间。地板上到处扔着照片和全息画片,都是高中时代的瑞秋、出发去念大学时的瑞秋、站在海伯利安雕岩刻壁的山坡前的瑞秋。瑞秋的研究用通信志躺在这个四岁瑞秋的腿上,正低声絮语。索尔的心又被那个自信的年轻女人的声音攫紧了。

“爸爸,”坐在地上的孩子说道,她自己的声音就像是通信志中那个声音的微弱回声,只是其中带着一丝害怕,“你从没有跟我说过我还有个姐姐。”

“你本来就没有,小家伙。”

瑞秋皱了皱眉:“难道这是妈妈……还不够大的时候?不对不对,不可能。她的名字也叫瑞秋,她自己说的。怎么可能……”

“这没什么,”他说,“我来给你解释……”索尔反应过来,起居室里的电话铃响了,已经响了好一阵子。“稍等一下,亲爱的。我马上就回来。”

显像井上出现的全息像是一个索尔从没见过的人。索尔没有激活自己的成像器,他想赶快把这个人的电话挂掉。“你好!”他匆忙地说。

“温特伯先生吗?请问是不是曾居巴纳之域,现居希伯伦丹村的温特伯先生?”

索尔想要断开连接,又停了手。他们的接入码并没有公之于世。偶尔会有新耶路撒冷的商人打进电话来,但平时来自环网外的呼叫极为少见。并且,索尔突然间意识到,今天是安息日,而且已经过了日落时分,他的胃部感到一阵寒冷的痉挛。这个时候只有紧急全息呼叫能够接入。

“什么事?”索尔问。

“温特伯先生,”来人说,眼神空洞地越过索尔,“发生了一起恶性事故。”

 

瑞秋醒来的时候,她的父亲正坐在床边。他看起来困倦极了,双眼通红,胡茬儿已经冒了出来,满脸的络腮胡让脸颊灰白一片。

“早上好,爸爸。”

“早上好,亲爱的。”

瑞秋朝四周看了看,眨了眨眼,她的一些洋娃娃、玩具,还有其他东西都在,但这里却不是她的屋子,灯光也不同,气氛有什么不对劲。她的父亲看起来也不一样。“我们在哪儿,爸爸?”

“我们在旅行呢,小家伙。”

“去哪儿?”

“现在别管去哪儿。该起床了,亲爱的。你的洗澡水已经准备好了,然后咱们要换衣服。”

一件她从没见过的黑色连衣裙躺在她的床脚。瑞秋看了看那件衣裙,然后又看着自己的父亲。“爸爸,发生什么事了?妈妈在哪里?”

索尔揉着自己的面颊。这是自事故以来的第三个早晨了。今天是举行葬礼的日子。在过去的几天里他都把实情告诉了她,因为他无法想象自己对她说谎——这似乎是无可饶恕的背叛,不论对萨莱还是对瑞秋。但是他觉得自己无法再继续这样下去。“发生了一起事故,瑞秋,”他说,声音因为痛苦而变得刺耳,“妈妈死了。我们今天正是要对她说再见。”索尔顿了顿。他现在知道,瑞秋要过一阵子才会真正接受母亲的死亡。第一天他还不知道一个四岁的孩子能否完全理解死亡的含义。现在他知道瑞秋能。

过了一会儿,索尔拥抱着啜泣的孩子,试图从她的角度去理解被描述得这么简单明了的事故。迄今为止,电磁车是人类发明的最安全的个人交通工具。它们的升降装置有可能会失灵,但就算遇到了这种情况,它们电磁反应装置中的剩余电荷也足以支撑空中的车辆,让它从任意高度安全降落。几个世纪以来,电磁车防撞装置最基本的故障保险设计从没改变过。但是世上从来没有万无一失。这个案子里,肇事者是一对在交通线外开着偷来的电磁车兜风的年轻情侣,速度加到了一点五马赫,却关闭了所有的灯盏和异频雷达收发机,以防止被侦测。他们在朝着巴萨德市剧院的着陆围地降落的过程中,碰上了万分之一的概率,撞上了特莎阿姨的古式桅轻。因这场空难丧生的不仅仅是特莎、萨莱加上这对情侣,车辆碎片翻滚进剧院熙熙攘攘的中庭时,还杀死了另外三个人。

萨莱。

“我们以后还能见到妈妈吗?”瑞秋啜泣着问道。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这么问。

“我不知道,亲爱的。”索尔真心诚意地回答道。

葬礼在巴纳之域凯孜县的家庭墓地举行。新闻机构没有入侵进墓地,但是记者们在树林外徘徊,冲挤向黑色的铁门,像是一股愤怒的风暴潮。

理查德想挽留索尔和瑞秋多待几天,但是索尔知道,如果新闻机构继续他们的攻击,将会对这个沉默寡言的农场主带来莫大的伤害。他没有留下,反而拥抱了理查德,向那些在栅栏外吵吵嚷嚷的记者简短说了几句,就一把拖着吓得说不出话的瑞秋逃回了希伯伦。

新闻记者一路尾随,跟他来到了新耶路撒冷,并试图进入丹村,但是武警阻止了他们的特许电磁车,将十多人投入监狱,以杀一儆百,还没收了余下人的远距传输签证。

傍晚,索尔让朱蒂照看熟睡的孩子,自己则走上村庄的山脊。他发现自己耳边充盈着与上帝的对话,他想要向天空挥舞拳头、骂下流话、扔石头。但他抑制住了种种冲动,相反问了许多问题,总是以这个词结束——为什么?

没有回答。希伯伦的太阳在遥远的山脊之后落下,岩石释放出热量,泛着微光。索尔坐在一块圆石上,手掌摩挲着太阳穴。

萨莱。

他们度过了完整的一生,尽管瑞秋疾病的悲剧一直悬在头顶。真是讽刺,萨莱刚和妹妹在一起,刚放松第一个小时……索尔大声恸哭起来。

这个圈套,当然,是在他们全神贯注于瑞秋的疾病时设下的。他们都无法直面未来,无法直面瑞秋的……死亡?消失?孩子在世的每一天,他们的世界都如铰链般咬得紧紧的,谁也没工夫去想发生事故的可能性,这真是一个尖利无情的宇宙中乖张的反逻辑。索尔确信萨莱跟他一样,一定考虑过自杀,但他们两人永远不会离弃对方。也不会抛弃瑞秋。他从来没有考虑过会有可能只剩下他一人抚养瑞秋,而……

萨莱!

正在那时,索尔意识到,几千年以来他的民族与上帝之间愤怒的对话并没有随着旧地的灭亡而消失……也没有随新的种族离散而不见……它们依然在继续。他和瑞秋还有萨莱都已经成为其中的一部分,现在也还是其中之一。他不会拒绝痛苦的到来。这让他的心被决心充塞,尽管它带来尖锐的痛苦。

索尔站在山脊上,夜幕降临,老泪纵横。

早上,当阳光充满了屋子,他坐在瑞秋的床边。

“早上好,爸爸。”

“早上好,亲爱的。”

“我们在哪儿,爸爸?”

“我们在旅行呢。这是个美丽的地方。”

“妈妈在哪里?”

“她今天在特莎阿姨那里。”

“我们明天能见到她么?”

“能,”索尔说,“现在咱们穿上衣服,我好去做早饭。”

瑞秋三岁的时候,索尔开始向伯劳教会请愿。去海伯利安的旅行受到严格限制,而要接近光阴冢几乎已经成了不可能的事。只有偶尔的伯劳朝圣会将人们送往那个地方。

瑞秋生日的那一天无法和母亲在一起,这让她很悲伤,但是从吉布茨来的几个孩子让她的伤心缓和了一点。她得到的一份大礼是一本童话插图画册,那是萨莱几个月前在新耶路撒冷为她挑的。

睡觉前,索尔给瑞秋读了几个故事。七个月前她就不能自己读书了。但是她喜欢这些故事——特别是《睡美人》——还让父亲为自己读了两遍。

“等我们到家了,我会把它给妈妈看。”她边打呵欠边说,索尔关掉了头上的悬灯。

“晚安,孩子。”他在门口停下,轻轻地说道。

“嘿,爸爸?”

“什么事?”

“晚安,金丝燕。”

“晚安,小雨燕。”

瑞秋把头埋进枕头咯咯笑了起来。

还剩下最后两年了,索尔常常想,这和看着一个心爱的人逐渐变老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这更糟糕,要糟糕千万倍。

瑞秋的恒牙从她八岁生日起逐渐脱落,到两岁生日时已经一颗不剩。乳牙取代了它们,但是到她十八个月大的时候,这些乳牙也有一半已经缩回了牙床。

瑞秋的头发一向是她的骄傲,现在也变得越来越短,日渐稀薄。她的脸已经失去了熟悉的形状,婴儿的肥胖已经无法让人看清她的颧骨和坚定的下巴。她的协调性也逐渐变差,最开始出现的征兆是她拿叉子和铅笔时突然显示出的笨拙。有一天她再不能走路了,索尔早早地将她放进婴儿床,然后走进书房闷闷地喝了个酩酊大醉。

语言对他来说是最困难的。她的词汇量迅速减少,就像父女俩之间的桥梁失了火,切断了希望最后的连线。她两岁生日过后的一天,索尔为她掖好被角,停在门口,说道:“晚安,金丝燕。”

“啊?”

“明天见,金丝燕。”

瑞秋笑了。

“你应该说——‘不见不散,小雨燕。’”索尔说道。他向她解释金丝燕和雨燕是什么东西。

“不见不散,雨燕。”瑞秋咯咯笑起来。

第二天早晨,她又统统忘掉了。

 

索尔不再去理会那些新闻记者,在环网旅行的时候一直带着瑞秋,为获得朝圣权利向伯劳教会请愿,为得到去海伯利安禁地的签证向议会游说,拜访任何一个可能提供疗法的研究机构或诊所。数月匆匆过去,更多的医疗机构承认他们束手无策。最后他逃回希伯伦,瑞秋仅有十五个标准月大;以希伯伦所使用的古老单位来算,她仅有二十五磅重,三十英寸高。她已经不能给自己穿衣服,语言只剩下二十五个词,其中最喜欢的是“妈咪”和“爹地”。

索尔喜欢抱着自己的女儿。每当她歪着头靠在他的脸颊上,他的胸膛感受到她的温度,她皮肤的味道——这一切都会让他忘记所有极度的不公正。在这些时候,索尔总会暂时地感到这个世界的安宁,要是萨莱也在身边,那就再好不过了。正是因为如此,他与自己并不信仰的上帝之间愤怒的对话也会暂时停火。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人类承受的各种形式的苦痛,到底有什么可见的理由?

——很明显,索尔想,自己是否第一次在某一点上取得了辩论的胜利。但是他又感到怀疑。

——一件东西无法看见,并不代表它不存在。

——真是别扭。要进行一项陈述,并不需要作三重否定。特别是那种并不高深的陈述。

——完全正确,索尔。你已经开始明白这些要旨了。

——什么要旨?

对于他的思索没有任何答案。索尔躺在房间里,聆听着沙漠风声的号哭。

瑞秋说的最后一个词是“妈妈”,在她刚刚五个月大的时候,口齿含混不清。

她从摇篮中醒来,没有——也不可能——问自己在哪里。她的世界完全由吃饭、睡觉和玩具组成。有些时候她哭个不停,索尔想,是不是因为想要妈妈呢。

索尔去丹村的小卖部买东西,选择尿布、奶嘴,偶尔买点新玩具的时候,都会带上自己的宝宝。

索尔离家去鲸逖中心的前一周,以法莲和另外两位长老过来和他谈话。时值傍晚,渐褪的辉光在以法莲光秃秃的脑袋上反射着光芒。“索尔,我们都很担心你,剩下的几周会有些难过。女人们希望能帮帮你,大家都想帮你。”

索尔伸手握住了这位长者的前臂:“我很感激,以法莲。衷心感谢过去几年你们所做的一切。这里已经是我们的第二个家了。萨莱应该会……应该也想让我对你们说声谢谢。但是我们周六就要走了。瑞秋会好起来的。”

坐在长凳上的三人面面相觑。阿弗纳问:“他们找到疗法了?”

“没有,”索尔说,“但是我找到了希望的理由。”

“希望是个好东西。”罗伯特小心地说。

索尔笑了,他灰色的胡须中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最好是这样,”他说,“有时候那就是我们唯一能拥有的东西。”

《民星访谈》开镜时,瑞秋坐在索尔的臂弯里,摄影棚的全息摄影机调整焦距,为她拍了一张特写。“那么你是说,”节目主持人德文・白俊,这张环网数据网排名第三的明星脸说道,“伯劳教会拒绝让你回到光阴冢……霸主在授予签证过程中一直故意拖延……这些事情都令你的孩子最终注定要……死去?”

“的确如此,”索尔说,“去海伯利安的旅程不可能在六周之内达成。现在瑞秋只有十二周大。伯劳教会或环网当局再稍稍拖延,都会杀死这个孩子。”

摄影棚里的观众开始躁动不安。德文・白俊转向最近的遥控成像仪。他粗犷友善的脸填满了监视器的画面。“我们的嘉宾不知道他能否挽救自己的孩子,”白俊说道,他富有感染力的嗓音里充满了微妙的情感,“但是他所要求的仅仅是一个机会。你们认为他……和他的孩子……是否值得拥有这个机会?如果你认为值得,那么请联系你们当地的星球代表和最近的伯劳教会堂。距离你们最近的教堂的号码现在已经出现在屏幕上,”他又转身对着索尔,“我们祝你好运,温特伯先生。还有——”白俊的大手碰了碰瑞秋的脸颊,“——我们祝愿你诸事顺意,年轻的朋友。”

监视器一直显示着瑞秋的影像,直至画面渐黑。

霍金效应令人恶心、眩晕、头痛,并伴有幻觉。旅程的最初一段是乘坐霸主火炬舰船“无畏”号,经过十天时间,抵达帕瓦蒂换乘。

索尔抱着瑞秋,忍受着这一切。他们是在这艘战舰上唯一保持完全清醒的人。起初瑞秋会哭泣,但是几个小时之后,她就静静地躺在索尔的臂弯里,睁着深色的大眼睛望着他。索尔记起了她出生的那一天——医师将这个婴孩从萨莱温暖的腹部上抱起,递交给索尔。那时,瑞秋的头发比现在短不了多少,眼神也和现在一样深邃。

最终他们在精疲力尽中睡着了。

索尔梦见自己在一幢建筑物中游荡,它的柱子如同红杉树一般粗细,头上的天花板高得望不到顶。红色光芒带着冷酷的空虚包裹在他的四周。索尔奇怪地发现自己还将瑞秋抱在怀里。在他的梦里,瑞秋从来没有以孩子的形象出现过。这个孩子抬眼看着他,索尔感到了和她意识层面的真切接触,就像她已经明明白白高声讲出了什么。

突然一个与众不同的声音,深沉而冰冷,在虚空中带着回音响起:

 

“索尔!带上你的女儿,你唯一的女儿瑞秋,你钟爱的女儿,去一个叫作海伯利安的星球,在我即将指引你之地,将她献为燔祭。”

 

索尔犹豫地低头看看瑞秋。这个孩子的双眼又深沉又明亮,她抬头看着自己的父亲。索尔感受到了她无言的肯定答复。他紧紧抱着她,向前踏入黑暗,放声向着寂静喊道:

 

“听着!再不会有任何献祭,不论孩子,还是父母。也不会有人为我们人类以外的其他人牺牲。以恭顺求救赎的时代早已过去。”

 

索尔聆听着。他感受着自己心脏的跳动和臂弯中瑞秋的温暖。头顶上的某处,冷锐的风声穿过肉眼看不见的裂缝传来。索尔将双手在嘴边做成话筒状,大声喊道:

 

“我说完了!要么放过我们,要么就以父亲的身份加入我们,不要再白白接受别人的牺牲了。这就是亚伯拉罕的选择!”

 

石质地板下传出一阵隆隆的声音,瑞秋在他的手臂间躁动不安起来。廊柱一阵震颤。红色的暗光变得愈加深沉,然后忽地灭掉了,只剩下黑暗。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隆隆的沉重脚步声。一阵狂风呼啸而过,索尔抱紧了瑞秋。

他和瑞秋在开往帕瓦蒂的“无畏”号霸舰上醒来,迎面射来闪烁的光芒,他们接下来要换乘巨树之舰“伊戈德拉希尔”向海伯利安星球进发。索尔对他七周大的女儿微笑着。她也回应他一个微笑。

她最后和最初的微笑。

 

老学者讲完故事,风力运输船的主舱一片寂静。索尔清了清嗓子,从水晶酒杯中喝了口水。在抽屉将就制成的摇篮中,瑞秋继续睡着。风力运输船一路上轻轻摇动,大轮子的隆隆声以及主回转仪的嗡嗡声一直响着,催人入眠。

“我的天哪。”布劳恩・拉米亚轻轻说道。她正想再次开口说点什么,但仅仅是摇摇头,便作罢了。

马丁・塞利纳斯闭上双眼,念道:

 

想到此,一切仇恨被驱逐散尽,

灵魂恢复了根本的天真,

终于得知那是自娱自乐,

自慰自安,自惊自吓,

它自己的美好愿望就是天意;

尽管每一张面孔都会恼怒,

每一处风源都会咆哮,或每一组,

风箱都会胀破,但她会依然欢喜。节选自叶芝的《为我女儿的祈祷》。此处选用傅浩译本。

 

索尔・温特伯问道:“威廉・巴特勒・叶芝?”

塞利纳斯点点头:“《为我女儿的祈祷》。”

“上床前,我想先去甲板上透透气,”领事说,“谁想跟我一起来?”

大家都一起上去了。通道里微风阵阵,很是凉爽。这群人站在后甲板上,看着辘辘驶过的黑漆漆的草之海。头顶的天空就像一只大碗,泼溅出群星,还被流星尾迹划出道道裂痕。船帆和索具吱嘎作响,古老得仿佛人力工具。

“我想,今晚应该派人站岗,”卡萨德上校说,“一人值班放哨,其他人安心睡觉。两小时换一班。”

“我同意,”领事说,“我来值第一班吧。”

“明天早上……”卡萨德开口道。

“快看!”霍伊特神父喊道。

他们顺着他胳膊指着的方向看去。在星群的光辉中,五光十色的火球闪耀着,绿色、紫色、橙色,然后又是绿色——他们四周的大草原被照亮,仿佛无声的闪电划过一般。群星和流星尾迹在这突然的光芒之下,不禁黯然失色。

“爆炸?”神父壮起胆子问道。

“是空战,”卡萨德说,“在月地轨道间。是聚变武器。”他马上从甲板上走了下去。

“巨树。”海特・马斯蒂恩说,他指着爆炸中移动着的一点亮光,那仿佛是漂浮在焰火中的一丝余烬。

卡萨德回来了,拿着动力望远镜,递给众人。

“是驱逐者吗?”拉米亚问,“他们开始入侵了吗?”

“几乎可以肯定,是驱逐者,”卡萨德说,“但我也几乎可以肯定,这只是一次侦察奇袭。你们看见那一团亮光了吗?那是霸主的导弹,被驱逐者的疾行侦察机反爆了。”

望远镜传到了领事手中。现在,闪光看得清清楚楚,火焰的一片扩展云。他可以看见那一个小点,以及至少两架侦察机长长的蓝色尾迹,它们正逃离霸主的追捕。

“我觉得不是……”卡萨德开口道,然后,他顿了一下。船只、风帆、草之海,在反射的光芒下,发着明亮的橙光。

“哦,上帝啊,”霍伊特神父低声说道,“他们击中了巨树之舰。”

领事拿着望远镜扫到左边。火焰发出渐增渐长的光晕,肉眼便能望见,但是在望远镜中,清清楚楚出现了“伊戈德拉希尔”千米长的树干和树枝,但稍纵即逝,因为它熊熊燃烧了起来,长长的火舌舔向空中,密蔽场失效了,氧气剧烈燃烧。橙云舞动,消退了,撤军退守了,树干再一次清晰可见了,那是它最后的时刻,它发着光,就像垂死的火炉中最后一块长长的余烬,四分五裂了。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生还。巨树之舰“伊戈德拉希尔”连带它的船员,以及全体克隆人和半有灵性的尔格驱动器,都死绝了。

领事朝海特・马斯蒂恩转过身,于事无补地把望远镜递给他。“很……很抱歉。”他小声说道。

高大的圣徒没有接望远镜。他本来也在仰头望着天空,现在慢慢低下头,拉上兜帽,一声不吭地走了下去。

巨树之舰的死亡,以最终的爆炸画上了句号。十分钟过去了,不再有闪光惊扰这黑夜,布劳恩・拉米亚开口说道:“你觉得抓住他们了吗?”

“驱逐者吗?”卡萨德说,“很可能没有。侦察机生来就是以速度和防御见长的。现在,他们应该已经在几光分远的地方了。”

“他们是故意向巨树之舰射击的吗?”塞利纳斯问。诗人的语气听上去非常冷静。

“我觉得不是,”卡萨德说,“只是碰巧选中的目标。”

“选中的目标。”索尔・温特伯重复道。这位学者摇摇头:“我想在日出前好好睡上几小时。”

其他人一个接一个下去了。现在甲板上只剩下卡萨德和领事两人,领事说道:“我应该在哪儿站岗?”

“你可以巡视,”上校说,“从梯子底部的主通道那儿,能看见所有的客舱门,以及通到炊事厨房的入口。到上面检查侧舷舱门和甲板。让灯点着。你有武器吗?”

领事摇摇头。

卡萨德把死亡之杖递了过来:“密光束状态——大约宽半米,射程十米。慎用,除非确信有入侵者。那块厚板滑在前面,就是安全状态。现在开着。”

领事点点头,确信自己的手指头远离射击按钮。

“两小时后我回来跟你换班。”卡萨德说。他查了查自己的通信志。“等我站岗结束,就是黎明了。”卡萨德看着天空,似乎期盼“伊戈德拉希尔”再次现身,继续像萤火虫般飞越长空。然而,那儿只有群星闪耀。东北的地平线上,一团黑暗正在移动,风暴即将来临。

卡萨德摇摇头。“真是糟蹋。”说完便走了下去。

领事站在那里等了片刻,聆听着风儿穿越船帆、索具的吱嘎声,轮子的隆隆声。过了一会儿,他走到栏杆前,盯着黑暗,陷入了无尽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