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滨逊漂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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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岛上第一周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风暴已过,天气晴朗,海面也不再波浪汹涌了。不过,最令我吃惊的是,那艘搁浅的大船,在夜里被潮水从原来所在的沙洲冲到了我被撞伤的那块岩石附近,离我现在所在的海岸最多一英里,还稳稳地立在那里。我希望我能上船去,那样至少能拿到一些用得上的必需品。

我从树上睡觉的地方下来,再度环顾四周,首先发现那只逃生的小艇搁浅在我右边大约两英里的地方,它应该也是被风浪冲上岸的。我沿着海岸朝小艇走去,不料有个大约半英里宽的海湾把我和小艇隔开了;于是我先折返,因为当前最要紧的是设法上大船,我希望能在上面找到一些先让我填饱肚子的东西。

中午过后不久,我发现海面很平静,潮水也远远退去,我能走到离船不到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这时,我心里不禁难过起来,因为我清楚明白过来,如果当时大家都留在船上,所有的人都会平安无事,也就是说,我们全都能安全上岸,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孤苦伶仃,无人安慰与作伴。想到这里,我眼中又充满了泪水。但是,悲伤无济于事,我下定决心,只要可能,就先上船。

当时天气非常炎热,我脱掉衣服跳入水中。但是,当我游到大船边时,却很难上去,因为搁浅的船离水面很高,伸手所及之处没有任何可以让我抓着爬上去的东西。我绕着船游了两圈,第二圈时忽然发现一根短绳子从主桅上垂下来,接近水面;我很纳闷自己先前竟没看见这根绳子。我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抓住它,靠着绳索帮忙,爬上了船头的前舱。上去之后,发现船已经破漏,舱底进满了水,不过船搁浅在一片坚硬的沙地上,或说硬土上,船尾高高翘起,船头低到近乎水面,这表示,船的后半截舱房是干的,没有进水。不用说,我第一件事是搜索,查看哪些东西已经损坏,哪些东西完好无损。首先,我发现船上的粮食都干燥无恙,完全可吃。我直接走到烘焙房,把口袋装满饼干,边吃边搜索其他东西,因为我没有时间可以浪费。我在大舱里找到一些莱姆酒,立刻灌了一大杯;此时此刻,我确实需要喝点酒提振精神,才能面对摆在面前的困难。现在,我急需一条小船来把我随后需要的众多物品运上岸。

坐着空想一点用都没有。眼前的困境使我振作起来。船上有几根备用的帆杠,还有两三块木板,一两根多余的中桅。我决定由此着手,只要搬得动的,都从船上扔下去;每一块木头扔下水前先都用绳索绑好,以免被海水冲走。忙完以后,我从船舷爬下去,把它们一一拉到身边,尽力将四根木头绑在一起,两头尽可能绑紧,扎成一只木筏的样子,再将两三块短木板横摆在上面。我发现自己可以在上面平稳走动,就是木头太轻,承载不了多少重量。于是我又动手用木匠的锯子把一根中桅锯成三截,加到木筏上。这工作异常吃力与艰难,但是获得这些生存必需品的希望鼓舞着我,让我咬牙完成了若在其他情况下我绝对办不到的事。

现在,我的木筏已经足够牢固,能够承受相当的重量。我下一步要考虑的是该装什么东西上去,以及怎么防止东西被浪打湿。我没想太久。首先,我把船上能找到的木板都铺上木筏,再考虑好最需要的东西,接着找来三个船员用的箱子,撬开,清空,再把它们一一吊到木筏上。第一个箱子我用来装食品——面饼、米、三块荷兰干酪、五块羊肉干(这是我们最赖以生存的东西),以及一些剩下的欧洲麦子,这些麦子原来是喂我们带出海的家禽的,现在家禽都已死了。船上本来还有一些大麦和小麦,但令我很失望的是,它们都给老鼠吃光了或糟蹋了。我还找到了几箱船长的酒,有几瓶烈性甜酒,还有五六加仑次等酒。我把酒直接放在一边,因为没必要放进箱子,何况箱子也已经满了。在我忙这些事的时候,我发现潮水开始上涨,虽然风平浪静,但我看见放在岸边沙滩上的外套、衬衫和背心都被冲走了。这让我非常懊丧,因为我游上船时,只穿了一条及膝的麻纱短裤和长袜。这迫使我不得不找些衣服来穿。船上衣服很多,但我只挑了几件当下需要的,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东西要拿。首先,在岸上工作所需的工具。我搜索了很久,总算找到了木匠的工具箱。此时此刻,工具对我最有用,甚至比整船的黄金还贵重。我把箱子放到木筏上,没花时间去打开查看,里面装些什么工具我心里有数。

其次我要找的是枪枝和弹药。大舱里有两把很好的鸟枪和两把手枪,我都拿了,又拿了几个装火药的牛角,一小包子弹和两把老旧生锈的剑。我知道船上有三桶火药,但不知道炮手们把它们放在哪里;我搜索了半天才找到。有两桶仍干燥可用,另一桶已经浸水了。我把两桶干燥的火药连同枪支一起放到木筏上。这时我发现木筏上装的东西已经够多了,于是开始思考怎么运上岸;我无帆、无桨、也无舵,只要有一丁点的风,就能把我的木筏吹翻。

当时,有三点情况令人鼓舞:第一,海面平静;第二,正值涨潮,海水正朝岸上涌;第三,虽然有点风,却也把我往岸上吹。于是,我找来原本属于小艇用的三支断桨;另外除了工具箱中的工具,我还找到两把锯子、一把斧头和一把铁锤。载着这些货物,我驾起木筏朝岸上出发。起初的一英里左右,木筏行驶得相当平稳,不过稍微偏离了我昨天上岸的地方。我因此察觉有一股潮水是往内陆流去的,于是,我希望附近有一条小溪或小河,让我可以当作港口来卸货。

情况果然如我所料,在我前方出现了一个河口,一股强劲的潮水正往里涌;于是我尽力操纵着木筏,保持在急流的中心向前漂去。

我差点在这里遭到第二次船难。果真那样,我会心碎的。我因为不熟悉地形,木筏的一头突然搁浅在沙滩上,另一头还漂在水里,所有的货物差一点就从漂在水里的那一头滑进水中。我竭尽全力用背顶住那些箱子,不让它们下滑,但我怎么用力也无法把木筏撑开去;我只能死命顶着,无法脱身做其他的事。我顶了将近半个钟头,潮水继续上涨,才让木筏稍微平衡了些。又过了片刻,潮水越涨越高,木筏又浮了起来。我用桨撑着木筏进入水流,继续往上漂,最后终于进入了一条小河的河口。这里两边是岸,强劲的潮水直往里涌。我观察了一下两岸的地势,准备找个合适的地方靠岸。我不想往上游走太远,想尽量靠近海边,希望海上有船经过时我能及时看见。

最后,我在小河的右岸发现一个小湾,又费尽艰辛才把木筏导到最浅的地方,用桨抵住河底,尽力把木筏撑进去。但是,在这里,我差点再次把货物倒翻在水里。这一带河岸很陡,没有可以登岸的地方,如果让木筏一头搁浅在岸上,岸上那头会太高,另一头就会像之前那样往下倾斜,让货物又有滑向水里的危险。这时我能做的,是把桨当作锚来用,把木筏的一边稳定在靠近河岸的平坦的地面上,等待潮水涨到最高点,漫过这片地面。情况果然如此。我一等水涨得够高了——这木筏吃水一英尺多深——就把木筏撑到这片平坦的地面上,然后把两支断桨牢牢插入沙地里,前后各一支,把木筏停好,接下来只要等退潮,木筏和货物就会平平安安地留在岸上了。

我接下来的工作是观察周围的地形,找个合适居住并安全贮藏物品的地点,以防意外发生。我这时还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是在大陆上还是小岛上,是否有人居住,有没有野兽的威胁。离我不到一英里的地方有一座小山,拔地而起又高又陡,似乎比其他山丘要高,那些山丘向北连成一道山脉。我拿了一支鸟枪、一支手枪和一角筒火药,武装好自己,朝那座山的山顶走去。费尽艰辛爬上山顶后,我痛苦万分地看见自己的命运——我是在一座四面环海的孤岛上,除了远方几块礁石,并西边三里格开外有两座比这岛还小的岛屿外,看不见任何陆地。

我还发现,这座岛屿非常荒凉,看来除了野兽没有人烟,我也没看见任何野兽,只看见无数飞禽,不知道它们的种类,也不知道打死之后能不能吃。回程的路上,我看见一只大鸟停在一大片森林旁的一棵树上,就朝它开了一枪。我相信,自开天辟地以来,第一次有人在这座岛屿上开枪。枪声一响,整座森林飞出无数的鸟,各种尖叫呼号乱成一片,但我却一种也认不出来。我打死的那只鸟,从毛色和鸟喙看像是老鹰,但是没有钩爪;它的肉酸腐难吃,毫无用处。

这趟探查我很满意,于是回到木筏旁,动手把货物搬上岸,这件事耗掉了我当天剩下的时间。至于夜间我怎么办,去哪里休息睡觉,我还不知道。我不敢睡在地面上,怕有野兽来把我吃掉。后来我才发现,这种担心是多余的。

不过,我还是把运到岸上来的那些箱子和木板,尽可能围在四周,搭成一个小屋的模样,让自己晚上可睡在里面。至于食物,除了在打鸟的地方里看见两三只像野兔的动物奔出森林,我还没想出自给自足的办法。

我开始思考,或许我还能从船上搬许多东西下来,那些东西对我极有用处,尤其是绳索、帆布和其他能搬上岸的物品。我决定,只要办得到,就再上船一趟。我知道,只要再来一次风暴,就能把船彻底摧毁。因此,我决定放下所有其他的事,先把船上能搬下来的东西都搬下来。于是,我在心里盘算,该不该再乘那个木筏回去。不过,这事明显行不通,所以我决定像上次一样,等潮水退了之后游过去。我这么做了,不过,我在离开木屋前先脱了衣服,身上只穿了一件格子布衬衫、一条短裤和一双薄底鞋。

我像上次那样上了船,又做了个木筏。有了上次的经验,我不再把木筏做得那么笨重,也不再装那么多货物,但我还是运回了许多有用的东西。首先,我在木匠舱房里找到了满满两三袋的钉子和螺丝钉,一把大钳子,二十来把小斧,而且,最有用的是找到一个磨刀砂轮。我把这些东西都放好,又拿了一些炮手用的物品,特别是两三个起货用的铁钩、两桶火枪子弹,七把火枪、一把鸟枪,少量火药、一大袋小子弹,以及一大卷铅皮。但是铅皮太重,我无法把它从船上吊到木筏上。

此外,我还把能找到的男人的衣服全带上,又拿了一张备用的樯帆、一个吊床和一些被褥。我把它们全装上我的第二个木筏,并且平安地运到岸上。这让我无比欣慰。

在我离岸期间,我一直担心岸上的粮食会被动物吃掉。不过回来以后,我没看见有任何不速之客造访的痕迹,只见到一只像野猫的动物坐在一个箱子上。我走近时,它跑开了几步,然后又站定不动。它神态自若地坐在那里直视着我的脸,好像要跟我交朋友似的。我拿枪朝它比了比,可是,它不懂枪是什么,因此完全不在乎,也没有跑开的意思。于是,我丢给它一小块饼干,其实我自己的存粮并不多,不过我还是分给它一小块。它走过去闻了闻,然后把饼干吃了,接着还想要(看上去像在恳求似的)。不过,很抱歉我不能再给了,于是它就走开了。

第二批货物运上岸后,由于满满两大桶火药很沉重,我虽然很想打开桶子把火药分装成小包来搬运,但还是得先用帆布和砍好的支柱做一顶帐篷,把我认为经不起日晒雨淋的东西全搬进去,然后再把所有的空箱子和桶子堆在帐篷四周,以防人或野兽的突袭。

弄完之后,我又用几块木板从帐篷内把出口堵住,用一个空箱子竖在外边顶着。然后在地上铺上被褥,头旁边放两把手枪,身边再放一把长枪,这样总算第一次能在床上睡觉了。我一夜安稳沉睡,因为昨天晚上睡得很少,白天又辛苦劳动一天,从船上搬运东西,实在疲倦极了。

单就一个人来说,我相信我现在拥有的各种武器弹药,数量空前。但我并不满足,我想趁船还搁浅在那里时,尽可能把能搬得动的东西都弄下来。因此,每天退潮时我就上船,运些东西回来;尤其是第三趟,我把船上所有的索具,包括粗绳和细绳,全都带走,还拿了一块备来补帆的帆布,甚至那桶浸了水的火药也运了回来。总之,我把船上所有的帆都拿下来了,不过我把它们裁成一块块的,每次能带多少就带多少,因为它们不会用来航行了,只是帆布而已。

但最令我欣慰的是,在我这样跑了五六趟之后,满以为船上已经没有值得我搜寻的东西时,我竟又找到了一大桶饼干原文是bread,但是作者总是一会儿用bread,一会儿用biscuit cake(饼干)来指同一样东西,所以本书中都翻译成饼干。,三大桶莱姆酒,一箱砂糖和一桶上等面粉。这真是意外的惊喜,因为我以为除那些浸水的粮食外,已经不会有别的食品了。我很快将饼干桶清空,把饼干用裁好的帆布一块块包起来,平安地运到岸上。

隔天我又到船上去了一趟。此时船上所有拿得动的东西都已经被我搜刮一空了。于是我开始对锚索下手。我把锚索截成许多小段,以便搬运;我把两根锚索、一根铁缆和其他能搬动的铁器都运走;这次我是把前帆杠和后帆杠砍下来,加上所有能找到的木料,扎成一个大木筏,把那些重物装上去,然后运回岸上的。但是我的好运开始用完了;这艘木筏做得太笨重,载的货太多,在我进入卸货的小湾后,竟无法像先前那样方便地操控它,结果木筏一翻,连人带货全掉进了水里。人倒是没受什么伤,因为木筏已经离岸很近了,但是货物损失很大,尤其是那些铁器,我本来想它们对我会很有用的。不过,等到退潮以后,我还是把大部分锚索,以及一部分铁器弄上了岸。这件事做起来十分吃力,我必须潜到水里把它们打捞上来。之后我还是每天上船一次,把能够带的东西都带走。

我上岸已经十三天了,到船上去过十一次,每次都把我双手能搬得动的东西全部带走。如果天气继续好下去,我相信我一定会把整艘船拆成一块块运到岸上。就在我准备第十二次上船时,我发现开始起风了;不过我还是在退潮时上了船,在我认为自己已经搜遍整个船舱,不可能再找到任何东西时,我竟发现一个有抽屉的柜子,并在一个抽屉里找出两三把剃刀,一把大剪刀,十几副挺好的刀叉;在另一个抽屉里我发现大约值三十六英镑的钱——包括欧洲钱、巴西钱、西班牙钱,有些是金币,有些是银币。

看到这些钱,我不由得笑了。“噢,废物!”我大声说,“你们现在有什么用?对我来说,你们一点用也没有,任何一把刀子都值你们这一堆钱;我现在用不着你们,你们就留在这里,像个不值得救的东西吧。”不过,想一想之后,我还是拿块帆布把钱包起来带走了,同时一边想着再做一个木筏。正当我开始准备做木筏时,发现天空乌云密布,风也越刮越大。不到一刻钟,就变成一股狂风从岸上刮来。我马上意识到,风从岸上刮来,做木筏也没用,我能做的是趁潮水还未上涨之前赶快离开,要不然我很可能再也回不到岸上去了。于是我赶紧跳下水,游过横在船和沙滩之间的那道水湾。我游得很吃力,一方面是身上带的东西很重,另一方面是风助浪势,波涛汹涌;还没等潮水涨高,已经形成风暴了。

我回到了我的小帐篷,这算是我的家了。我躺下来,所有的财物围着我,安稳踏实地睡了一觉。狂风刮了一整夜,第二天早晨,我往外一望,那艘船已经无影无踪!我有些吃惊,但回头一想又颇感安慰,我没有浪费时间,也没有偷懒,我已经把船上一切有用的东西都搬了下来,就算再多给我一点时间,船上也没有什么我能带走的东西了。

我不再去想那艘船或船上的任何东西,只希望它的残骸能有一些冲上岸。后来,确实有些零碎的东西漂上岸来,但是那些东西对我没什么用处。

现在,我全部的心思都摆在保护自己上面,如果岛上有野人或野兽,我该如何防备他们的袭击。我想了许多办法,考虑要造什么样的住所——是在地上挖个洞,还是在地面上搭个帐篷。最后,我决定两种都做。至于具体怎么做,不妨在这里详细说一说。

我很快就觉得目前的位置不适合久居。因为这里离海近,地势低湿,我认为这对健康不好,特别是附近没有淡水。因此,我决定找个更健康也更方便的地方居住。

我根据自己的情况,归纳出几个适合的条件:第一,要有益健康并有淡水;第二,要避免烈日曝晒;第三,要能防御猛兽或人类的突袭;第四,要能看见大海,如果上帝派船只经过,我不至于失去脱险的机会,到目前为止,我还不愿意放弃这点希望。

按照上述条件,我在一座小山旁找到一片平地。这片平地背后的山坡陡直得像一堵墙,无论人或野兽都无法从上方袭击我。这片山岩的一侧有个凹洞,看上去像山洞的入口,但实际上没有山洞。

这个凹洞前就是平坦的草地,我决定把帐篷搭在这里。这片平地宽不过一百码,长不到二百码,像一片展开在家门口的草皮,草皮尽头开始向着海边低地一路崎岖不平地倾斜下去。这里位于小山的西北偏北处,所以白天小山正好挡住日晒,等太阳转到西南照到这儿时,也将近黄昏了。

搭帐篷前,我先在凹洞口画了一个半圆,半径大约十码,直径是二十码。我沿着这个半圆插上两排结实的木桩,将这些木桩都打进地下,稳立如柱,粗的一头朝上,离地高约五英尺半,顶端削尖。两排木桩的间距不到六英寸。

然后,我把从船上截下来的那些缆索,沿着半圆形一层一层地堆放在两排木桩之间,一直堆到顶,再用一些大约两英尺半高的木桩,从内侧斜打进地里像是支柱,撑住这面围篱。这围篱十分坚固,无论是人还是野兽,都不可能进入或攀越。这项工程耗费我许多时间和劳力,尤其是从树林里砍下粗枝搬到草地上,再一一打入土里这个过程。

这住处的进出口我没有做门,而是做了一个短梯来翻越围篱,进到里面后再把梯子收进来。这样,牢固的防御工事将我与外界完全隔开,夜里就可高枕无忧了。不过,我后来发现,为了想象中来自敌人的危险如此戒备森严,实在毫无必要。

我又费尽艰辛,把前面提到的全部财产、粮食、弹药武器和补给品,一一搬到这个围篱、或者说堡垒里面来。我搭了一个大帐篷用来防雨,这里一年中有一段时期会下倾盆大雨。我搭的是双层帐篷——里面一个小一点,外面再罩上一个大的,大帐篷上再盖上一块我在船上拿帆布时找到的大油布。

现在我不再睡搬上岸的那张床了,而是睡在吊床上,这吊床原是船上大副的,质地很好。

我把食品和一切可能受潮损坏的东西都搬进帐篷。搬运完之后,才把围篱的出入口堵上,从此就像我所说的,用短梯翻越围篱进出。

做完这些工作后,我开始在岩壁上打洞,把挖出来的土石穿过帐篷运到外面,沿围篱堆成一个平台,约一英尺半高。这样,在我帐篷后头的这个洞穴,就像是房屋的地窖。

我耗费了许多时日和劳力才把所有这些事都完成了。现在,我必须回头说几件令我煞费苦心的事情。就在我计划好搭帐篷打岩洞的时候,忽然乌云密布,下起了大暴雨,突然一道闪电划过,接着自然是一声霹雳炸响。闪电没令我吃惊,但是像闪电一样划过我脑海的念头却令我大惊失色——糟了,我的火药!我整颗心往下一沉,想到只要一道雷电劈下,就能把我的火药全部炸毁。我当时认为,不但防卫要靠火药,此后的打猎维生,也全都要靠火药。我只顾焦虑,完全没想到火药一旦爆炸,我会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场暴风雨使我心有余悸,因此暴雨一停,我立刻丢下搭建围篱和搭帐篷等工作,先着手做一些小袋子和匣子,把火药分装成许多小包。这样就算万一发生什么事,也不会全部一次炸毁。我把一包包火药分开贮藏,以免一包着火,就危及另一包。我花了大约两星期的时间来完成这项工作。火药总共约有二百四十磅,我把它们分成一百多包。至于那桶受潮的火药,我认为不会有危险,就把它放到新凿的山洞里,我将这山洞戏称为厨房。其余的火药我藏在石缝里,以免受潮,并在储藏处小心地作上记号。

工作间隙,我每天至少带枪出门一次。一来可以散心,看看能猎获什么东西来吃,二来可以认识一下岛上有什么物产。第一次外出,我就发现岛上有山羊,这让我大为欣喜。但是,对我来说不幸的是,它们非常胆小又非常狡猾,而且跑得飞快,要靠近它们简直是世界上最困难的事。不过我不灰心,我相信总有一天能打到一只。不久我真的打到了。在我发现它们的出没之地以后,就埋伏等待。我观察到,如果我在山谷里,尽管它们是在山岩上,它们也会惊恐逃跑;但它们若在山谷里吃草,我站在山岩上,它们就不会注意到我。我由此得出结论,它们眼睛生长的部位使视野受限,只能向下看,却不容易看见在它们上方的东西。因此我用的办法是——先爬上山岩,到它们上方去,就能常有斩获。

我第一次朝它们开枪,打死的是一只正在喂哺小羊的母羊,这让我心里非常难过。因为母羊倒下后,小羊呆呆站在它身旁,直到我下去背起母羊往回走时,那只小羊也跟着我回到住处。于是我放下母羊,抱起小羊将它带进围篱内,希望可以驯养它。但是小羊不肯吃东西,我没有办法,只好把它也杀了吃了。这两只羊供我吃了好长一段时间,因为我吃得很省,尽我所能节省粮食,尤其是饼干。

住所建造好以后,我发现自己绝对需要一个生火的地方,还需要有柴来烧。至于我是怎么做的,怎么扩大我的石洞,怎么创造让生活更便利的设施,我到时候再详谈。现在我想先大略谈谈自己,和我对生活的看法;你们可以想象,我确实感触良多。

我感到自己前景暗淡。因为,猛烈的风暴将我刮到这座荒岛上,远离预定航线,更离人类正常的贸易航线数百里格远。我大有理由相信这是出于天意,要我在这荒凉之地孤独终老。一想到这些,我就泪流满面。有时候我忍不住考问自己,上帝为什么要这样摧残自己所创造的生灵,使他们惨遭不幸,孤立无援,全然绝望;在这种景况里,人实在很难将生命视为恩赐。

但是每当我这么想的时候,马上会有另一种念头浮现,责怪我不应有这些想法。特别是有一天,我带枪在海边漫步,思考目前的处境时,理智从另一面反过来劝我:“嗯,你目前是很孤单,这是事实。但是,你别忘了,你的其他同伴在哪里?你们上小船时不是有十一个人吗?其他十个人哪里去了?为什么不是他们获救,而你失踪?为什么唯独你幸存?是在这里好,还是到他们那儿去好?”说到这里我用手指了指大海。祸福相倚,祸事中总有万幸之事,但祸事也总不单行。

接着,我又想到我目前拥有多么充裕的粮食,要是那艘大船没有从搁浅的地方漂近海岸(这种机会太微小了),并让我有时间把所有的东西搬下来,那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要是我现在仍像第一次上岸时那样一无所有,没有生活必需品,也没有提供生活必需品的工具,那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尤其是,”我大声对自己说,“如果我没有枪,没有弹药,没有任何工具来制造东西,没有衣服,没有床,没有帐篷,没有任何可以遮蔽之物,那我该怎么办?”可是现在,这一切都很充足,即使以后弹药用尽,不用枪我也能活下去。只要我还活着,我都不会挨饿受冻。我从一开始就考虑到各种可能会发生的意外,考虑到将来的日子;不但考虑到弹药用尽之后的情况,甚至想到自己年老体衰之后的日子。

我承认,在考虑这些问题时我并未想到火药能被闪电一次全部炸毁;因此雷电交加之际我猛然意识到这一点时,才会惊恐万分。

现在,我将开始一种忧郁又寂寥的生活了,这样的生活,在这世界上或许是前所未闻的。因此,我决定按时间顺序,从头至尾持续记录下来。我估计我是九月三十日踏上这座可怕的海岛的;当时刚入秋分,太阳差不多正在我头顶上。依我观测,我是在北纬九度二十二分的位置。

在岛上过了大约十到十二天之后,我忽然想到,没有书、笔和墨水,我一定很快就会忘记计算日期,甚至连安息日都会忘记。为了防止这种事发生,我用小刀在一根大柱子上用大写字母刻上以下文字:“我于一六五九年九月三十日在此登岸。”我把柱子做成一个大十字架,立在我第一次上岸的地方。

在这根方木柱的四边,我每天用刀刻一个凹痕,每七天刻下长一倍的凹痕,每个月再刻下更长一倍的凹痕。这样,我就有了一个日历,可以计算年月日了。

接下来,我应该提一下我几次上船从船上搬下来的大量物品,有些东西价值不大,但对我的用处未必不大,我之前省略没提,特别是那些纸、笔、墨水;船长、大副、炮手和木匠的个人物品,三四个罗盘,一些观察和计算的仪器、日规仪、望远镜、地图,以及航海书籍,当时我也不管有用没用,统统收集起来带上岸。同时我还找到三本装帧精美的《圣经》,是跟着我的英国货物一起送来的,我上船时把它们收在我的个人行李中。此外,还有几本葡萄牙文书籍,其中有两三本天主教的祈祷书,以及几本别的书籍,所有这些书我都小心地保存着。还有,我不该忘记提到船上有一条狗和两只猫,关于它们奇特的经历,我会在适当的时候来谈。我将那两只猫都带上了岸;至于那条狗,我第一次上船搬东西的时候,它就自己跳下船跟我游上岸了,后来做了我多年忠心的仆人。我不需要它帮我打猎,也不期待它在作伴时还帮我什么忙,我只希望它能跟我说说话,但是它办不到。我前面提过,我找到了笔、墨水和纸,我用得极其节省,只要我还有墨水,就能简要地记录事情,一旦墨水用完,我就记不了了,因为我想不出有什么方法可以制造墨水。

这使我意识到,尽管我已经收集了这么多东西,我还是缺不少东西,墨水就是其中之一。其他像挖土或运土用的铲子、鹤嘴锄和铁锹,以及针线等等,我都没有。至于内衣裤,我很快就知道即使没有也不是什么问题。

缺乏适当的工具使我做每样工作都特别费力。我花了几乎整整一年的时间,才把我住处周边的小木栅栏或围篱筑好。那些木桩很重,很难搬运,我花很长时间在树林里把树砍下来削好,但是搬回住处更费时。有时候我花两天时间把一根木头砍下、削好、搬回来,第三天再打入地里。起初我找了一根很重的木头来打桩,后来才想到我有一根铁棒;但即使是用铁棒,打桩还是非常累又非常单调乏味的工作。

其实,我有的是时间,何必在意自己要做的事有多费时呢?而且筑完围篱之后,我也没有别的事可做。至少我一时之间想不到,除了在岛上到处走走,寻找食物,而这是我每天或多或少都要做的事。

现在,我开始认真考虑自己的状况和环境,并将每天的经历用笔记录下来。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传给后人——我大概不会有后嗣——只是为了让我的思绪得到宣泄,并折磨一下自己的心灵。我的理智现在比较能掌控自己的情绪,不再消沉,我开始尽量安慰勉励自己,并将祸福利害一一列出比较,好让自己知足安命。我用商业“借”和“贷”的格式,将我受到的幸和不幸公平地列出来:

总之,如此悲惨的处境,在世间显然极其少见。但是无论好坏,其中都有值得感恩之处。就让世人从这世间所能见到的最不幸的遭遇中汲取经验——我们即使在万般不幸之中,仍可藉由列出幸与不幸,一一加以比较,来找出聊以自慰的事,然后将之归入“贷方”的栏位。

现在,我对自己的处境稍感宽慰,就不再整天望着大海,盼望有船经过了。丢开这些事之后,我开始筹划怎么过日子,并尽可能让自己过得舒服一点。

我已经描述过我的住处,是在一片岩壁下搭的一个帐篷,周围环绕着一圈由木桩和缆索构成的坚固围篱,不过我现在比较想称它是一堵墙,因为我在它外面糊了一层大约两英尺厚的泥和草皮;过了一段时间(我想大概有一年半)之后,我又把一些椽子搭在墙和岩石之间,像搭屋顶,上面盖上树枝等我能弄到的东西,用来防雨;我发现一年当中总有一个时期会下暴雨。

我也已经说过自己怎么把所有的东西都搬进围墙,放进在我帐篷后方的洞穴里。但我必须补充说明,那些东西一开始都杂乱无章地堆着,占满我全部的空间,我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于是我开始扩大洞穴,挖得更深。岩壁的质地是松软的砂石,挖起来不费多少力气。当我发现不会遭到猛兽袭击之后,我开始挖向岩壁右侧,然后再转向右,直到把岩壁挖穿,给自己做了一个直接通到围墙外的门。这不但给了我一个出入口,也成了我帐篷和贮藏室的后门,还给了我更多空间贮藏我的物品。

现在,我开始着手制造我最需要的必需品,尤其是椅子和桌子,没有这两样东西,我连世界上最基本的生活乐趣都无法享受。没有桌子,就无法写字或用饭,好些事也无法做,失去了好多乐趣。于是我开始工作。在此我必须说明,理性乃是数学的本质和原理,因此,靠着理性对事物做出分析和比较,进行准确的判断,任何人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最终都能掌握每一样工艺。我一辈子没使用过工具,但是,假以时日,只要我愿意付出劳力、努力和发挥设计的才能,我发现最终我能做出自己想要的任何东西,特别是如果我有工具在手的话。不过,即使没有工具,我也做了大量的东西,有些东西只用一把扁斧和一把锛子就能做成,也许过去从来没有人这么做过,也没有人会像我耗费无数的劳力去做。譬如说,为了做块木板,我只能先砍倒一棵树,将它横摆在面前,用斧头把两侧削平,直到削成一块板子,然后再用锛子刨平表面。没错,用这种方法,一棵树只能做出一块木板,但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耐心去做,我只有花费大量的时间和劳力才能做出一块木板,但反正我的时间和劳力都不值钱了,怎么用也无所谓了。

按照上面所说的,我用从船上运回来的几块短木板,首先给自己做了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等到我需要木板时,我就用上面提到的办法制作了木板,搭了几个一英尺半宽的大木架,一个个沿着岩壁摆放,把工具、钉子和铁器等东西分门别类地放在架子上,方便取用。我又在墙上钉了许多小木钉,用来挂枪和其他可以挂的东西。假如有人看到我的山洞,一定会以为是一个军火库,里面枪支弹药应有尽有。一应物品,安置得井然有序,取用方便。我看到样样东西都放得井井有条,而且收藏丰富,心里感到无限的宽慰。

这时我也开始记日记,把每天做的事都记下来。刚来到岛上的时候,我每天都很匆忙,不止忙着劳动,也因为心绪不宁,日记里记满了乏味的事。比如,我是这么写的:“九月三十日,我没被淹死,逃上岸来,但我没感谢上帝救我一命,在吐了一大堆灌进胃里的咸水,稍微恢复过来之后,便在岸上狂奔,绞扭双手,打自己的头和脸,大声叫嚷着自己的不幸,喊着:‘我完了,我完了!’直至筋疲力尽,才不得不倒在地上休息,但又不敢入睡,怕被野兽吃掉。”

几天之后,在我登船把所有能搬动的东西都带上岸后,我还是每天爬到小山顶上,望着大海,希望看到有船经过。有时甚至妄想以为极远处有一片帆影,于是欣喜若狂,以为有了希望;然后目不转睛一直盯着,看到眼睛都快瞎了,才发现什么也没有,于是坐在地上像个小孩似的大哭。这种愚蠢的行为只给自己徒增苦恼。

但是,我总算克服了这些心烦意乱的事,并把住所和日用物品都安置妥当,又给自己做了桌子和椅子,尽可能将一切安排得井然有序,然后我开始记日记了。现在,我把日记全部抄在底下(不过有些前面提到的事,不得不重述一下);日记没有写完,后来墨水用光了,我只好中断了记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