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藏在《乐园》背后的故事
张仃、张光宇等都想让丁绍光留在北京,留校任教。当时张仃正接手一个民间艺术项目,助手的岗位也是十分诱人的。
留校?岂不把学生都带到邪门歪道上去了?反对丁绍光留校任教一派有重大理由,关系到接班人变不变色的问题。
那时,面临统一分配的大学毕业生,人人都得填报一份志愿。统一印发的表格,预留六个空栏,允许年轻人有六个向往之地。
橄榄坝的村庄树连树、田挨田,谁家有儿新长成、谁家有女初怀春,竹篱笆编门是挡不住眼睛的。
丁绍光填报志愿是一气呵成。
丁绍光再次使同校师生大吃一惊。
“有志青年走四方”,“天”“南”“海”“北”最理想。当年校园中有如此一说。上联举的是红旗,呼的是口号;下联玩的是青春赌明天的早期文字游戏。天南海北常人读作穷乡僻壤、远离大城市的地方。毕业生想去、想留的“天”“南”“海”“北”,是天津、南京、上海、北京这样的大都市。
出人意料的同样四个字,占领了他申报志愿的六个栏目:西双版纳、西双版纳、西双版纳、西双版纳、西双版纳,最后一个仍是西双版纳。
性格豪爽、襟怀坦荡、待人真诚的丁绍光五年大学生活,可以对人夸口,在师生间、同学间是无话不说。有人戏言,他们之间只有梦是各做各的,梦话是各说各的。有一个梦,重返西双版纳之梦,在丁绍光返校之时就开始天天做。每次梦到西双版纳就想起她,直到今天,刀玉娟也无从知晓这世界上曾有六个西双版纳是为她填在志愿书上的。丁绍光出门第一次全程乘坐快车从北京赶到昆明。昆明距西双版纳还有千里之遥,却是距离那一片宝石蓝般梦境最近的地方。挣脱老家北京和同窗师友的再三挽留,也绝非一件易事。无话不说的丁绍光,临别之际,一言不发、一字未吐的是他和年方二八的傣族姑娘一段神秘的初恋。
岁月无情人有情!
雨季过去了,一年的岁尾年头是西双版纳气候最宜人的季节。丁绍光的心情特别好。他已经从一个多月前,面对苍郁葱茏的大自然,一笔也不能画的迷失中走出来,见树就能找着“眼睛”——从日出看到日落,从局部看到整体,细心玩味,看出了每棵树从外形到内涵的不同,然后到哪儿都是一坐一整天,一画就是一大片。
西双版纳傣家儿女的爱情季节到了。外面世界的情人节,玫瑰花和巧克力是跳动在小夜曲里的音符,而橄榄坝情人们聚散的地方是寨边村头小路旁。赛过玫瑰花、巧克力芬芳——寨子里一个个穿着漂亮的姑娘们,在路边“情场”安放好篾桌,摆上烤鸡、一壶米酒和两只酒杯,燃起一堆篝火或点上一盏油灯,便勾勒出“人约黄昏后”的意境。橄榄坝的村庄树连树、田挨田,谁家有儿新长成、谁家有女初怀春,竹篱笆编门是挡不住眼睛的。平时相互都认识,“情场”只不过提供一种直接面对面的机会。那时候,世间还没有“绿色食品”这一说法,傣家姑娘“待客”的“鸡腿”,源于“寨边卖鸡”的古老婚恋习俗,代代相传流露出的纯情才是真正可贵的绿色。很有趣,对不中意的小伙子,姑娘就故意对吃食要出令人咋舌的天价,比如一元一只的鸡腿,可飙升到二三百元,小伙子也就知趣地悄然离去。姑娘如遇中意的人,不为肚肠饥饿而为感情饥饿来的求爱者,则主动将早已准备好的小凳含情脉脉地递过去,当即面对面坐着边吃边谈,谈得称心如意,谈到月缺月圆……两人毯子一裹就定情了……
橄榄坝的寨子
丁绍光常住在橄榄坝一个美中更美的寨子。这个被人称作“乐园”的地方终年树绿果香,传说一度是专给西双版纳古傣王进贡水果的基地。他那天去“赶摆”找素材的曼春满,是傣语“春满人间”的意思。
花美树美人更美,丁绍光一头扎进美人堆里。美术家猎美的眼力不容怀疑,他挑的是围得最大的一个人堆。被小伙子们围在中央的是三个傣族姑娘的摊位。三大美女,绍光很快在围观者的窃窃私语中获得信息。花中花、美中美,他很快凭直觉分辨出三位中居中而坐的玉娟是佼佼者。丁绍光猜想这位有些眼熟的美人,似曾在哪里见过?是不是在围观他写生的人群中出现过?按照傣家古老风俗,三大美女正练摊叫卖烤好的鸡腿。摆摊当然只是形式,卖的人和买的人意不在此。姑娘不中意的对象来买,鸡腿价格立即飙升为恐怖的天文数字;若是姑娘中意者,价格便以跳楼之势狂跌,接过姑娘递上小竹凳的待遇,意中人便有了边吃边聊的机会……
聪明的玉娟多次远远地看画家写生,知道他是个汉族大学生,她渴盼着有一天会出现在画家的画里。果不出她所料,背着画板的大学生左突右挤来到了摊位前。哄笑起,恰好又一个求爱的帅哥不堪鸡腿的“天价”被众人的哄笑声挤兑出人群。丁绍光本能地往后一退,没想到玉娟姑娘早把他看在眼里,见他后退,一时着急,竟主动伸出手来递过那张早已准备好的小凳。丁绍光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是怎么服从命令似的在木凳上坐下,他是怎么双手接过玉娟姑娘递上的鸡腿(不是天价,而是无价——给多少钱也不卖的爱的信物),这些细节一概记不住,他只记得最后是惊得从地上跳了起来。其实,他那时并不太清楚这种傣族风俗的含意。在接过鸡腿的瞬间,他突然在围观的人群中发现了北京来的侯波。老大姐是个名记者,她一到橄榄坝,大家都知道来了个专门在中南海拍照的,谁要被拍照准要登在画报上。她躲在人群中,身后还有北京新闻纪录电影厂的摄影机,镜头瞄准的正是这张西双版纳儿女风情照。等的就是情人席上坐下姑娘的意中人。
丁绍光大吃一惊,见侯波正举起相机……
侯波也大吃一惊,坐在板凳上的小伙子连呼“不要拍我”,扔下肥鸡腿,抽身逃去……
专门来拍西双版纳儿女风情的记者们懊悔了很久。多年以后,当时没能抓拍成的中国一代名记者侯波告诉画家:她清楚看见了玉娟的眼泪潸然落下。
丁绍光逃回“乐园”,很快就回到画的世界中去了。玉娟姑娘好些日子也不再搭理这不开窍的“北京学生”。又过些日子,玉娟姑娘也不再去“情场”,她路过“乐园”,便有事无事在丁绍光的写生点前停留一阵子。同行的女伴们只要听她说要看画画,便机敏得像森林里的小鹿,悄然走开了。16岁的小姑娘只想看看“先生”的画里有没有她,她的梦里不止一次出现过丁绍光坐在小凳子上注视她的情景,她不明白她的美丽为什么竟不如画家笔下的一片叶子。只读过初中的她,确实不懂高深的变形画,喜欢的只是眼前这个比她年长6岁的汉族小伙子。只有说不清楚,也无须说清楚的那一声声心跳,才是爱的节拍。东方人的爱,太含蓄了。那中箭、触电的感觉对丁绍光来说来得太晚,直到离别西双版纳、返京填写分配志愿时,他才感到玉娟姑娘在曼春满递过的小凳实实在在出现过。35年后,即1996年,一封刀玉娟致“先生”的亲笔信,经万里辗转落在丁绍光手上,不是手上,是心上——揣在怀里整整50天。一看一片泪光,一读一阵心痛。不会绘画的玉娟姑娘,却在字里行间将自己当年的情态还原在素笺上:“先生……我不敢正视您,唯有注意着您的一言一行,把您的影子全部录在心里,但是我没有勇气向您表白,我的心为青春的爱而跳动。”
不是完全没有表白,对玉娟姑娘不可理喻、无可救药的心跳,丁绍光有过察觉。那是从曼春满逃离情场后的两个月,他又去过一次春满人间的地方。在曼町的房东家,不久前来了个傣族小伙子,是州歌舞团派来跟丁绍光学画的。人不错,画也画得不错,唱歌跳舞都颇有魅力。他把丁绍光当成知心朋友,并要丁绍光助他一臂之力,他已经迷上玉娟姑娘了。就这样,丁绍光陪伴他再去了一次曼春满,直接去了玉娟家的竹楼。姑娘喜出望外,脸红一直漫到脖子上,不是把切水果的小刀掉在地上,就是差一点把茶水碰翻在客人身上。心中有鬼的学徒和心中无鬼的老师,一个是局促不安,眼皮都不敢抬一下;一个是扮演说客,挥洒自如,神采飞扬。急于打破僵局,丁绍光开始给那个小伙子瞎捣乱。当看见玉娟姑娘退坐到凉台纺车跟前的时候,他大声嚷嚷让小伙子拿出男子汉的气魄来。没想到玉娟很快看清楚丁绍光是为帮忙而来,更没想到玉娟不仅完全听懂他京腔京调的玩笑话,还一生气骂起人来,一口流利的云南方言字正腔圆。
丁绍光真该挨骂!只是骂得太轻、太秀气,只让他感到姑娘是生气了,结果是吓跑了。
丁绍光至今与玉娟姑娘只单独见过四次面,这被吓跑的一面是第二次。第三次见到玉娟姑娘,是丁绍光告别橄榄坝启程返校那一天。清晨的薄雾还没有从“乐园”的田野上消失的时候,她就闻讯赶来送行了。这一天姑娘打扮得真漂亮,头巾又像“赶摆”那天一格一格、整整齐齐披戴在头上。发髻上一圈粉红色的小花,在丁绍光日后众多的忆旧之作中也仅出现过一回,被画家移植在少女的掌心里喻为了相思的红豆。
首先是同意改变路线,平时以有主见显示男子气的丁绍光,今天是怎么了,轻而易举就让一个女孩子掌握了指挥权。从橄榄坝到自治州首府景洪有水旱两路,丁绍光原本准备乘船回景洪,并已托运了行李,剩下来就等坐在船头观风景。来的时候是在澜沧江顺流而下,似跑马观花,跑步逛公园。早就盘算好,回程仍坐船,把接岸长天当作一张宽银幕,再看一回彩云之南的山水风光片。临到上路,撞上玉娟姑娘,三言两语就改变了丁绍光的路线,一声“我送你”,丁绍光也就踏上了去景洪的要走大半天的旱路。最初一段是三人行,州歌舞团那位同行还盼着送过桥头之后,能和姑娘结伴回去。到了桥头,玉娟根本不打算回去,她让小伙子到附近的果园去买点水果,让老师带着走。小伙子不知是计,一钻进果林,姑娘就拉着丁绍光的手飞跑起来。丁绍光也闹不明白是怎么让人牵着手跑了起来,像身上着了魔法似的。后来在书里读到“逃若脱兔”一词,他不禁哑然失笑,说汉语的词汇太形象,这就是他俩那一刻的写照;又在书里读到“吐气若兰”,他立刻想到甩掉那小伙子,跑出很远很远之后,玉娟姑娘在流沙河畔——澜沧江的一条支流,长舒一口气的模样。这河里的水流平稳极了,让人一望就有“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意境。当玉娟姑娘拉他下河去洗澡的时候,丁绍光窘得只会说“别别别……我……我……我是学生!”玉娟姑娘一直把丁绍光送进景洪城的招待所,她充满幸福的一天也就随落日画上了句号。晚上,他俩一起去看电影。晚场放映影片是《红旗谱》,根据20世纪五六十年代风行一时的同名革命历史题材小说改编的电影。剧中有一个能让当时全中国青年人眼睛为之一亮的女学生。春兰敢恨敢爱,竟然把“革命”二字绣在胸襟上去参加反对黑暗势力的示威游行。
美丽的澜沧江
从晚风摇曳着两排棕榈的人行道上与三五成群的观众汇流,到在电影院里坐下来,玉娟姑娘一直把目光盯在脚尖上,上牙轻轻咬着嘴唇好像下定决心不再说一句话。一粒爱的种子早已成熟在心里,试着吐出一半,结果又全部咽回心里。35年过去,刀玉娟心存的这个“爱”字才完完整整出现在寄往美国的信里:“……(您)确实是我崇拜的人,先生,喜欢是人的天性,爱是我的自由,虽然您不理解我,可我还是爱您,爱是不能忘记的,先生……”
当天晚上,丁绍光回到招待所,再也没看见玉娟姑娘。一夜都听见芭蕉叶上露水的滴嗒声。
幸好,电影院里的夜色来得及时,它掩盖了丁绍光年轻躯体的初次颤栗。他只在心底刻下了花季少女欲语状的唇线。而那时的他,最怕再有声音从姑娘的唇间冲出来。“我一个穷学生,我的明天在哪里?对房前的贝叶树,对屋后的凤尾竹,对竹楼上冉冉升起的炊烟,对缅寺祈祷时敲响的大钟,我都慷慨许诺要回来,一定要回来。可我不敢对你说呀,能回来?不能回来?让你伤心的事,我能做吗?对你说我是学生,这句话的含意你能听明白吗?我不配呀!你这么一个清纯像独叶草、美丽像绿孔雀的傣族姑娘,我在西双版纳有什么不敢画、不能画?却不敢把你画在纸上……”
丁绍光论起画来,对色调、对韵味一说一个感觉。然而,在电影院真没了感觉。《红旗谱》什么时候开的头,什么时候上的高潮,什么时候满场的枪炮声、口号声全听不见了,只听见沙沙作响的胶片卷动声和突然柔和下来的抒情音乐声。定睛一看,银幕上出现了令人心跳的画面:剧中的男女主人公——运涛和春兰,正在大平原看麦子的那个草棚里谈情说爱,甜蜜得让人心都醉了。丁绍光明显感觉身旁的玉娟浑身哆嗦了一下,她突然说不看了。旋即起身,头也不回地跑出电影院,迅速消失在景洪的夜色中……
当天晚上,丁绍光回到招待所,再也没看见玉娟姑娘。一夜都听见芭蕉叶上露水的嘀嗒声。
次日黎明,丁绍光最后一个登上从景洪开往昆明的长途汽车,把头伸出车窗,一直到棕榈树最后消失在视线尽头,也没看见那个小姑娘可爱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