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少主
随着慕容三公子归来,铜川城里又多一件谈资。
往年,人们茶余饭后最爱谈论的莫过于玉明巅敬蟾殿的生意。
敬蟾殿的生意别有不同,旁人做生意只求以物易财,他们家却受雇杀人,以命易财。
门主孙澈手下高手如云,负责调度。少主孙临泉诡计多端,负责执行。门主夫人玉流光则总管账目。玉明巅山门前常年立着的两座门阙――“昭金”“明价”,便是玉夫人的账本。
“昭金榜”上,沧越各个门派的一把手二把手全被分裂等级,明码标价,公开收买,暗地交易。每每有人出价买下一个名字,孙澈就会令门徒取下名字主人的头颅。十年来,“接单无违,货到账清”已成为敬蟾殿的招牌。玉夫人每隔半年更新一次“昭金榜”。累累血债,从无间断。
起初,曾有位紫陵大侠将这种血肉生意斥为“嗜血不仁,禽兽行径”。大侠联络沧越各方豪强一同讨伐玉明巅,可最后只落得家破人亡的悲惨结局。自那以后十年来,再没人举起义旗。
于是,渐渐地,人们讨论的话题便从“昭金榜”的善恶,变成了“昭金榜”的高低。更有不少武林新秀奋斗半生,只为了挤进前二十列。因为前十九列所列各个都是沧越六大名门中的顶尖高手。而前五列的怀源城主叶笙、铜川家主慕容远、桑丘掌门洛顾禅等不是六大名门的领袖,便是袖手一方的霸主。尤其第一列,赫然刻着孙澈自己的大名。
紫陵举义败北之后,六大名门各自偏安,修养生息。唯铜川慕容府与敬蟾殿尚有一争之力。
敬蟾殿与铜川城同处归雁岭以西的西沧越。两家地盘犬齿交错,素来相看两厌,无奈势均力敌,彼此制衡了数十年之久。
今年初,慕容家为了拉拢豪强与九黎巫族圣女议定亲事。
万斤珠宝,千台聘礼,浩浩荡荡十里红妆,一路拉往西南,可才走到半途,就被孙少主亲自带人洗劫空空。那孙少主劫财不为自己用,金银珠宝全被他尽数洒进了天倾河。巫族迟迟未收到聘礼,便以为慕容府失信,旋即将圣女嫁给了自己族中的后生。
慕容老家主大怒,派出城中半数人马,从九黎一路追到人家玉明巅家门口,结果愣是让人给逃了。
蓝雅听身边人谈及这些事,只是撇了撇嘴,低头扫雪扫地。
偏生绣娘雁霜问起她来,“小鱼刀,你觉得那孙少主厉不厉害?”
蓝雅回想起玉明巅山涧中的偶遇始末,淡淡回道:“厉不厉害不清楚,反正,皮他是真的皮。”
三个月前,她才逃出无妄林。
天蓝水绿,群山点翠,忽而跃然入眼,让人精神为之一爽。时值春末夏初。百花凋谢,万木成荫。
出无妄林向东行不知走了多久,终至一处山涧。山涧被巨石所封,瀑布从十丈崖上汹涌直下,泄成一条五六丈宽的白水河。天长日久,形成流沙水岸。
午时的阳光给沙岸撒了一层金粉。沙岸边有棵大树绿叶繁茂,正好午眠。
蓝雅飞身上树,挑了根枝叶尤其繁茂的树干躺下。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醒来已是黄昏。远处忽然传来几十人的脚步声。蓝雅渐渐清醒,可想避开时已经来不及了。她于是微微侧身,隐入密叶之中。
“主子,前面过不去了。”
说话人另扶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男子面色虚弱,不是中了毒就是受了伤。
主仆二人闻水声而来,原以为山野之中有水就有活路,没成想竟是一脚踏进了绝路。
这山涧三面岩石,正是个又进无出的布口袋。
那主人的眸光扫过整个山涧,在蓝雅藏身的方向略顿了顿,又极快地转移了焦点。
蓝雅有些紧张,不知他到底是看见自己了,还是没看见。
“天要亡我,为之奈何?”
男人说话丧气,脸上的神态却没什么可信度。蓝雅隐约觉得,这男人并没有看上去那么虚弱。
他才叹完气,二十三个青衣剑客便已手持利刃追到眼前。人人看着凶神恶煞,却都停步在离主仆两人十几步开外的地方。
为首的中年人长着一脸挂耳短髯,穿着深翠广袖云袍,看那主人的眼神满是嫌恶,却不足以掩饰他瞳孔深处的丝丝恐惧。
“孙子!莫要负隅顽抗,你们逃不掉了!”封回雪说道,声音高地有些发颤。
主人咳了几声,努力稳住孱弱的身躯。几缕乱发垂落额前,越发显出狼狈之相。他拭去嘴角的血,牵出浅浅笑意。那笑容如同冬日里的薄薄日光,明亮却毫无温度。
“‘百日散’,服之,百日内无痛无感,直至经脉堵塞,窒息而死。本少主才跑了几步就吐血了,你们慕容府卖的是假药吧!”
“招呼不周,待会儿就给你补上。”封回雪嘴上厉害,脚下却一动不动。他看看左右,左右畏畏缩缩,亦不敢妄动。
他们千里追杀孙临泉到此,足迹跨越半个沧越,得了个什么结果?孙临泉还是孙临泉,青衣客却从几百人缩减成了几十人。眼下如此轻松就能抓住他,怎么不叫人心生警惕?
孙临泉见此,不由粲然失笑。这笑容在无形中又给对手增加了几分震慑力。有些人甚至被吓得后退了几步。
“何敢劳烦各位,本少主自己过去就是。”
说完,他竟真的迈步走向封回雪,只是他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封回雪绷直的神经上。踩就也就算了,他还不时停下来咳两声,效果不啻于在人家紧张的神经上翻滚蹦跳,然后只听“啪”地一声,封回雪的神经就断了。
“站住――”
中年人厉声大喝。
孙临泉依言站定,依旧气定神闲,浅笑不语。他深刻地明白,自己越是轻松,对面越是恐惧。
“怎么?封胡子,你们连日奔波,不就为了取我家少主的项上人头吗?怎么如今我家少主敢给,你还不敢要了吗?”侍从戏谑道。
封回雪脸上讪讪,默不作声。这时青衣客中有个少年郎俯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封回雪点点头,将一柄断剑掷向孙临泉。剑斜插在孙泽脚边,拦住了他的前路。
“什么叫老夫怕了?孙少主也算一时豪杰,我等不忍下手。请少主自裁吧!”
方才还盛气凌人地叫喊人家“孙子”,这会儿就成豪杰了。蓝雅不屑,只看着那少主如何抉择。果然,那少主指着断剑嗤笑道:“你就让一时豪杰用柄把断剑自裁?”
他的确是在故弄玄虚,拖延时间,想来援兵已离得不远。可若他此时面上稍微显出一丝怯懦,对面便会立即扑上来,将他生吞活剥。
“少主是此中高手,身后那位小哥也算功夫了得。算他说对了,在下们实是被少主欺负苦了,还是断剑放心。”
青衣小郎朗声道。
孙少主凝眉不悦,盯了那青衣小郎片刻。
那孩子才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身量已同周围人差不多高。唇红面白,有些稚气未脱的模样。
“好客气的一声‘少主’,你是慕容恒的手下?”
“在下宣周云帆,奉三公子之命,特来取少主人头回去复命!”青衣小郎直言不讳。
他孙临泉凝视那人良久,目光深沉如晦,片刻才道:“将我的‘奔星’折了扔过来吧!这柄剑太粗陋,不合本少主的身份。”
奔星?
蓝雅听着越发来了精神。
她曾在飞龙谷的藏书洞里读过那柄剑的传闻。相传司马相如在《上林赋》以‘奔星更于闺闼,宛虹柂于楯轩’夸赞上林宫苑楼阁之高。沧越有位铸剑师因慕《上林》文思,废了大力气打造出“奔星”“宛虹”两剑。那两柄剑出世便名动四方,多少人千金难求,最后却被某位紫陵富商以一文钱的价格买走。
若今日能亲眼见见那柄价值“半文钱”的天下名剑,倒也算机缘。
封回雪看着手中宝剑,神情显得憋屈。
暮色残照,“奔星”没染上半点橘红,剑刃本身的银辉却越渐显现。
那就是“奔星”?看他十分不舍之态,应是“奔星”无疑了。
这位少主也算有胆识,逃了一路,连配剑都落在了敌方手中,还这么大着胆子唱“空城计”。
封回雪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把我的朔风剑折了给他。”
此言一出,立即引得弟子们一片唏嘘。
大凡剑客,有谁能舍得折断自己的佩剑,更何况“朔风回雪”剑法乃是封回雪自创绝技,无论失了“回雪”还是失了“朔风”,都不配“绝技”二字。
蓝雅也颇为意外,不由握紧了自己手上的“烧火棍”。她一家人都为此剑流过血,按理说天底下不会有人比她更恨这柄剑。可即使如此,她也是绝不愿用“血魄”来换旁人的配剑。封回雪明目张胆地谋取他人之物也就算了,还说出这种话,简直辱没了用剑之人的名声。
另一边,侍从也鄙夷道:“封先生好算盘,一柄废铁就想换了我主人的‘奔星’宝剑。”
封回雪被人拿住短处,怒地两眼冒红光,可见孙临泉脸上不以为意的神色,自尊心得到了一点安抚。他于是问奔星的原主:“孙少主以为如何?”
孙临泉倒是通情达理。
“剑客爱剑,就像爱自己的性命。寸方,你怎能随意取笑别人?封先生如此爱惜‘奔星’,临泉铭感五内。”
这番话乍一听听客气,多嚼几遍就不对味儿了。
他果然还是生气的。
封回雪脸上一阵红白,慢慢抽出佩剑往前走了几步,作势要递剑,可转眼,朔风剑就杀气腾腾地刺向孙泽。孙临泉躲闪不及,捞起断剑巧劲一挑,便将剑带了个弯,脱手飞向蓝雅。
这下他才松了口气,只觉得手掌发软,连把断剑也快握不稳。
封胡子磨蹭半天才敢出手。为了激他这一招,自己半辈子的演技都快耗尽了。
他从进山涧伊始就发现那棵树上藏着人。可那人叉手看了半天戏,没点儿要见义勇为的打算。更好玩儿的是,封回雪等人来此半天也没发现那人的存在,说明那人的本是必在这群乌合之众之上,只不知是敌是友。
他想逼那人表明立场,又不敢贸然引战,只好让封回来背这个锅。
飞剑突然袭来,蓝雅顿时失措,眼睁睁的看着剑刃呼啸着,削去了半棵树,也削了她一缕鬓发。
底下青衣客一见树上有人,立时乍作起来。
“有埋伏……”“真有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