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有约
从慕容府脱险之后,蓝雅一直睡着,恍惚梦见自己回到六岁那年的生辰宴上。
那时候也是深秋时节,宴席设在紫陵旧宅中,满院张灯结彩地摆满了酒席。前庭枫叶灼灼,假山清泉,流殇而下。有个身穿湛蓝华服的美妇人站在枫树下,招待各府亲眷。她生得美,羽毛般的眉梢,丹凤眼不怒自威,一笑起来,就如同画上凤凰,满园秋意便灼烧成祥和的喜色。
蓝雅梦见自己坐在那妇人身旁低头扒饭,任谁与她说话,她都不理不睬。
有个小男孩长得粉粉嫩嫩,十分无礼地冲进门来,说要见见自己的“哑巴”堂妹。
他刚一嚷,窗外便飞来一包烂泥,全打在小男孩脸上。
大人们起身探看,窗外枫树枝头正倒挂着另一个“蓝雅”。
小男孩低头看着自己满身污秽,便发出杀猪一般的叫声。
两个小孩子在庭前打闹的时候,蓝雅悄悄起身。
她看见六岁的自己用手绢油腻腻地裹了一包剔好的蟹肉,在回廊下飞跑,生怕被人发现……
她不知道自己要跑去哪里,醒来时正睡在一张土炕上。
日光自窗台洒入门庭,院外不时传来嬉闹的声音――一个女孩儿的笑声还有两个男人的争执。
其中一个男人的声音蓝雅辨得出,是李辰山。
“看你踢的什么玩意儿。”
“你行你来。”
“阳离,别传给他,传给我。”
……
蓝雅坐起身来,后颈一阵酸疼,一身青衣被人换过,此刻身穿色泽低调的秋香色小衫与黄栌色绣菊花落英的衣服。
这是上回她在境沅坊书斋遇见孙临泉时穿的那身。
蓝雅有些狐疑,推开门,眼前场景仿佛做梦一般。
三堵灰墙一扇月亮门,围成四四方方的天。日色晴朗,阳光照透梧桐树,疏疏落落撒下满地金点子。
树梢的叶子已经飘零过半。向南的枝丫上屈腿靠坐着那个男人。他细长的五指握着书卷,素日明亮狡黠的眉眼盯着纸张,如同老僧入定般专注。
树荫下,玉颜如琢,嘴角时常挂着的浅笑放缓弧度,莫名地温柔平淡。秋风路过他身旁都要轻走缓行,生怕惊动。
一只鸡毛毽子突然飞砸在蓝雅头顶上。蓝雅醒过神来,只见肇事者扎着双环髻,眉眼不描自秀,忽闪忽闪地看着她,目光干净清澈。
小女孩十二出头,正是清丽可人,生机勃勃的岁数。
“大姐姐你来得正是时候,咱们一块儿踢毽子吧!”
北九月欢快地喊着,直接忽视了身后陪她玩了半日的两个人。
年级较小的少年,蓝雅不认得。那少年一见她出门便将脸转了过去,立时闪人不见。
李辰山摊了摊手,露出招牌式的灿烂微笑,说:“那孩子怕生,尤其怕见到漂亮姐姐。”话音刚落,屋顶上便射下一颗红枣正中李辰山的笑脸。
“呀哈!毛孩子,几天不打上房揭瓦。”
李辰山边说边撸袖子,打算去逮阳离,可这时候,厨房传来一声高喊。
“大侄子,给姑看着火,螃蟹汤别烧干了。我下窖里取点儿酱。”
暖暖的灶火光将整个厨房照得红红火火。白腾腾雾气罩在锅炉上,李老婆子手把锅盖子一揭一合,便在屋里造了朵蘑菇云,蟹的鲜,菜的清,肉的香,汤的浓,霎时充溢满庭,恩怨尽消。
李辰山竖起手指对屋顶上那男孩摇了摇,忙应道:“还是老姑你看着火,我下窖取酱去。”
“那不成啊!你不知道酱坛子在哪儿?一会儿拿错了。”
“哎呀!放心!不会拿你藏在第二排六罐里的金疙瘩。”
李老婆子听见李辰山这么一提,忙撂下灶台往地窖奔去“救灾”。
“我记错了酱坛不在地窖,在柴屋里。大侄子你别动……”
蓝雅看着他们这么姑侄两个如此“和谐”,不由地想笑。
厨房门口里还立着个人。
韩娘端着菜碗,一回身见到蓝雅出了。她愣了会儿神,低着头继续忙碌,可多半时候都猫在灶屋里不出来,许是怕同蓝雅照面。
她心中百味杂陈,望着树上的人问:“孙少主不打算给个解释?”
见孙临泉置若未闻,蓝雅便拿下头顶的鸡毛毽子,抬手便朝树上那书呆子扔去。
她用了差不多三成力,其势汹汹,足可打碎一个酒坛子。
谁能想到孙临泉竟真的毫无防备,右胳膊生受了这一击。书卷翻盖落地,压皱了好几页纸。孙临泉来不及追究“凶手”,忙跳下树,把书救回来,细细地辗平,目光里尽是心疼。
“姐姐,你惨了。”
北九月友情提示以后,风一般地蹿入厨房躲在韩娘身后。
院里忽然寂静无声。
孙、蓝两人一个杵在树下,一个站在房门前各自都没带好脸色。
原本温馨美好的合家欢画面,霎时间结上了冰霜。
他就这么二人相持相对着,直到孙临泉将书裹了成棍,面无表情地慢慢走近蓝雅。
这人什么都好,就是一生气就甩脸子给别人看。蓝雅忆起当日孙临泉在境沅坊摆出这副样子之后差点掐死自己,心口泛便起一点疼。她忙将手腕藏在身后,犹豫着要不要先认个怂。可那人只将书递到蓝雅身前,忽然轻松地说:“劳驾,帮我放回屋里去。”
北九月意料中腥风血雨的场景没有出现,不甘心地跳脚。
“不公平!她弄脏了你的书,临泉哥哥为什么不扣她糖葫芦?为什么不罚她抄十遍?”
这件事情的处罚结果,对小姑娘的成长产生了极大的震撼。直到午饭全端上了桌,北九月依然嘟着嘴,抱着手,赌气不和蓝雅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
也是从那一天起,她才明白这世上对她好的人,不是只对她一个人好。尤其当孙临泉饭后带着蓝雅出门而却不带她时,这经验她便彻底学进了心坎里。
蓝雅也没想到孙临泉这么心宽。
坊间街道人烟稀少,各家各户都在各自家人聚在一起。中秋灯会,甚少有人在外过。揽月楼上的位置早已被人订满,丝竹管弦,悠扬和悦。
“有事儿怎么不在院里说?”
蓝雅跟着孙临泉走过一楼大厅。一男一女单独二楼雅间,有些惹眼,可人们的目光不一会儿就被台上舞姿翩跹的艺伎吸引回去。
“当着老人孩子,别提打打杀杀。”孙临泉从容悠闲,一进雅间便推开窗户。
午时暖风吹入屋内,原本满屋的熏香便被散得干干净净。
茶博士送点心和茶具进门,笑意和善地问:“这会儿看灯还早,郎君,娘子不妨先看点儿把戏弹唱?”
孙临泉竟点了点头,然后将那茶博士拉到身边,悄声说:“有劳这位小哥,我二人是从城东锦年坊来的。那位是我夫人,若有人来寻我俩……”
那茶博士极上道地拍了拍胸脯,似乎对这些事儿司空见惯。
“放心,您二位尽管享受,但凡有人来扰,小的第一个来报信。”
“那就多谢了。”
孙临泉从袖中抓出一大把稀碎银子扔到茶博士盘里。
因为是碎银,只要留够茶水消费,剩下的任凭茶博士盘扣。茶博士受了礼,点头哈腰地出了门。
不多时,两个面容姣好的艺伎进门来,朝孙临泉拘了个礼。
“郎君和娘子想听点儿什么?”
“中秋佳节,自然先来段《奔月》、《捣药》、《伐桂》。”
孙临泉目不斜视,自点上茶炉小灶,煮水烹茶。
“别紧张,你外祖父家此时正忙!先坐下喝杯茶。”
蓝雅靠着门框犹豫了片刻,这才迈步进屋里,远远地坐在另一侧窗边看街景。
此处雅间挨着市井转角,两面开窗,可将外街道上的动静尽收眼底。
琵琶铮铮错错地响,伶人清歌亮嗓,乐曲声飘出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