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阳离
阳离。
离开阳间。
不是一个吉利的名字。
孙临泉当年起名字时只图个顺口,也没计较那么多。而今,顶着这个名字的玉明巅刺客已经成为了敬蟾殿刺客侧目而视的存在。
那些曾是他亲自教导的,最精锐的属下,如今都握在兄长手里,只听命于兄长一人。
其实,整个敬蟾殿何尝不是只听命于他一人。
“阳离”是直属于门主调遣的亲卫,“百鬼骑”是直属于门主的近卫,“少主”直属于门主调遣……见到“阳离”时,孙泽更加恍惚,貌似自己和一个普通的门人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区别。
筷子刷地一声从锦年坊院门里射出,可见力道深厚,要接下是不可能的。
孙临泉稍稍偏头躲了过去,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垂死麻雀,毫不客气地对着肇事者骂道:“你再这样练下去,不到三十就是下一个玉明!”
屋里人听见声响,走出来看,庭前冷杉下正立着个挺拔的身影。少年见那人,只立在门中朝他抱了个拳。
“老师。”
“你若还认我这个老师,便听我一句劝。”
阳离垂首不语。
这时北九月端了饭出门,见孙临泉好端端地站在院里,饭碗便一下就砸了。她仿佛过年见了压岁钱般,哇呀呀地跑过去一把将人抱住,“临泉哥哥,你怎么在这儿。你的伤可还打紧吗?”
小女孩扬起头,眼里噙着泪花。孙临泉揉揉她的头,目光温和地道:“九九,你又忘了答应过我什么?”
“我知道,我不该一个人跑下山,可我更怕你今冬不能陪我打雪仗,放鞭炮,陪我守岁。呜……”
“怎么还这么爱哭?”
孙临泉宠溺地拿袖子给她擦眼泪,从怀里摸出一包米花糖。
“老师,她有龋齿。”
门中少年突然插嘴,小丫头一便把将糖抢到手里,躲到孙临泉身后,全忘了方才是怎么在他面前撒泼打滚求保护,水汪汪的眼睛满是戒备与仇视,生动地演绎了“翻脸不认人”五个字。
少年伸出一只手,面无表情地命令道:“你自己给我,还是我过去拿。”
北九月抿着嘴,望向孙临泉求助。孙临泉挑了挑眉,有些抱歉道:“哥哥不知你龋齿,以后不给你带了。”
北九月闻言如同拿到免死金牌,一溜烟躲回房内。
阳离要追,没走几步便被孙临泉拦住去路。
“男孩子别这样婆妈,几颗糖又吃不死人,叫她牙痛过几回,之后便不用你劝了。”
“若是痛过了还不听呢?”
少年不服气,与他推了几个云手,却始终绕不过孙临泉的阻拦。
“那也是她的选择,你凭什么妄加干涉?”
少年闻言一怔,倏忽间被人一掌拍中胸膛,自庭中一路退到院墙角。
“那少主又凭什么?”
“凭她喊我一声:哥哥。”
孙临泉冷笑,抽出腰间玉骨扇,拿在手里把玩。
“现在想想你自请加入‘阳离’那天,滋味如何?”
天色已晚,城中响起宵禁的钟鼓。圈圈环环,如水波漾开。八月初六,月光虽皎洁,终究半弯上弦,不得完整。
少年攥着拳,眼里阵阵泛冷光。
“您当年既然肯教我,为何现在又来劝我。不是自相矛盾吗?”
孙临泉略抬了抬眼,神情十分桀骜,冷冷地说:“我当时是在教你?难道现在不是吗?你当时肯听我的,现在怎么又不听了呢?”
话音刚落,院中冷松便猛地一阵狂摇,枝干上赫然多出一个拳坑。少年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孙临泉视线之中。
约莫五息之后,院中灯火俱灭,孙临泉向大门的方向甩手掷出玉骨扇。只听一声“叮噔”脆响,扇子回旋而来,连带回来的还有一条铁索链矛,三尺矛刃锋芒如星。
孙临泉接扇的手顺着矛刃飞出的方向伸展出去,才躲过飞刃,却立时被铁索绕上。
矛刃宛如银蟒探草,蓦地回头咬向孙临泉臂膀,就在得手之时,他蹲身避开,一手五指搭脉般捻住回头飞刃,另一手反挽向后,扇刃便刚好架在偷袭者的脖子上。
少年立时后仰空翻,闪身退远。银链在他脚上器器泠泠牵出一串碎响。另一端矛刃便在此时从他脚上脱出,直向孙临泉腕上划去。
这双头链矛厉害就厉害在退过还进,每一个退撤都是绝杀之机,不容对手有丝毫喘息。
孙临泉侧身翻出,墨玉绸扇翻起几阵劲风,风力如重剑般劈向少年郎退身的方向。
“砰、砰、砰”三声炸响,西墙角的水缸便碎得满地。
“你们在干什么?”
北九月推门出来看时,院里一片漆黑。厨房门前,她那两位哥哥一个站在厨房边水缸边提着木桶,貌似要打水,一个坐在灶台边扇火添柴。
“我烧些热水沐浴,叫阳离帮忙提水。他不小心把水缸砸了。”孙临泉编起瞎话信手拈来。
阳离此时却有些尴尬。他手里的确提着桶,链矛系还在水桶柄上。那桶还没来得及出手,北九月便开了门。他僵在原地金鸡独立,顺着孙临泉的话木木地点了个头。
“抱歉,手重了些。”
北九月看他裤脚沾湿了半截,嫌弃道:“瞧你笨手笨脚的,别给临泉哥哥添乱了。”
房门嘭得一声关上,少年再也没了打斗的心思。他背对着孙临泉,头上顶着半片月光,瘦小的身影如院中冷杉一般挺拔,只可惜低着头,有些没精打采。
“你一直这样哄她,难道她没有起过疑心?”
“疑心什么?疑心我是个冷血无情的刺客,在外面无恶不作,一心只想武功登峰造极,才好扬名立万?”孙临泉每说一句话便要刺他一回。
少年人刚被浇灭的杀意又被重新点燃,他回过头对着孙临泉冷声骂道:“那有什么不对?玉明巅不就是那样一个拿钱杀人的肮脏之地吗?”
“可你有选择‘接单’与‘不接单’的权利!”孙临泉眼里映着灶火,神色格外冷峻,“你不接,没人逼你!”
“有些生意,可以不做,就如同刀拿在手里,未必要杀戮,也可以切菜。刀剑本事没有对错,对错只在操刀人自己手上。你有刀,为何不做侠客,要做刺客?临照宫家的三小姐只比九九大一岁!”
“当了bz,还想立牌坊。”阳离冷笑,阴鸷的脸上全是讽意,
孙临泉不再与他争辩,收了玉骨扇,只运起内力。地上洒落满地的水珠便一颗一颗青石板上析出,渐渐在他掌心汇聚成团。他挥手一推,脸盆大的水团便噗嗤地一声浇入烧热的澡盆里。
如此周而复始数次,三大缸子水约莫捡回了五六成。剩下的,他已经力有不逮。
看着地上残余的水渍,他叹了口气,心底一阵落寞。生而为人,谁能一生无垢?纵然覆水难收,他也已在尽力弥补。能补救一分,总有一分。
“‘亢龙心诀’你练到第五重,可有收发不定,心气日浮之感?”
“用你管,门主自会教我。”
孙临泉又打起扇子,一边扇火,一边絮叨道:“好好想想,你当年习武又是为了什么?或许有所帮助。”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想的。少主有劝我的功夫,不如多劫几趟亲,便也不用山上兄弟整日为生计奔命了。那才是真正的大侠义。”
少年说完,一掌击破澡盆。汩汩热水自洞口涌出,渗入地低灶孔中,柴火尽灭。
孙临泉侧过头看时,院里唯半弯残月冷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