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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龙渊

飞龙谷的师长每隔十三年就会跃过这条木板带回五十名孤儿,悉心折腾长大。有亲人在世的,便告知身世。没有亲人在世的,连身世都不会知道,也无须知道。

师父曾说,这样他们出谷后就可以开始新的人生。可其实,凡从飞龙谷出来的孩子,都可以开始新的人生。

十三年里,谁都没有一刻能闲下来牵挂亲人。亲人们连托梦都不敢托到飞龙谷来。

每个孩子八岁起,谷里停止统一提供饭食。不管你是打野味,还是抢同伴的现成,吃饭的问题要自己解决。

飞龙谷的山林里多的是野兽,如果不慎沦为牙祭,也只能怪自己命不好。可谷里有个白痴选择去偷师尊们的饭食,被逮住过几次,次次下场惨不忍睹。后来她发奋图……成了一代神偷。

那白痴也姓蓝,蓝诺。

当年蓝家遭逢变故,慌乱中,姐姐被姨母带往外祖父家,妹妹却被叔父带着千里流亡,因此失散。两年后谷中再见,竟是相见不相认。

姐妹相遇的场合不太妙。

某日,蓝雅莫名其妙被人指认偷窃饭食,押到师尊面前挨了一顿毒打,而后又被关进疾室,断水断食三天。师尊们以为关了她三天,其实她一早逃了出来。

那三天她一直拿着匕首蹲在后厨房梁上。终于等到第三天晚上,贼人又蹿入房行窃。蓝雅一个暴起,将小贼扑倒在地,二话不说,将人制服。细看时,她却蒙了。那贼人的脸,与自己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唯独缺一颗泪痣。

到如今不得不暗自庆幸,凭她当年搏杀课万年第一的本事,若非有伤在身,又蹲得手脚麻木,那丫头一定死在她手下。

第四天姐妹俩在疾室里醒过来,身上都缠满了纱布,缚茧般层层缠绕,动弹不得。两人这才总能消停下来叙会儿旧。

此前两年,蓝雅如何也没能记起自己还有个妹妹!她甚至早已忘了六岁前的一切。那丫头一出现,那些血色火海,那些荒原暗夜的悲凉气息又一齐涌入脑海,只怕此生再也无法忘却。

蓝诺也是被选中的孩子之一,因入谷时间比别人晚了两年,以至于年龄足够,却身无一技之长,与普通的八岁的孩子无异。

人为了活下去的心,从不分男女老幼,尊荣卑贱,然而飞龙谷这个地方,可不是求生意志坚定就足够。

温饱,还只是最基础的问题。

十岁之后每个人都要完成师尊交代的课业任务,通过一系列艰苦严苛的考验,包括兽口夺食,蛇窝取蛋,绝壁采药之类。合格的人苟延残喘,等待下一场考验,不合格的人大多付出生命永远解脱。

当然,这些考核自有套路,有的人靠足够细致,有的人靠刻苦,还有的人靠与前辈交情好。要保住一条命其实还算容易,但若求全身而退,必须再有点儿好运气。

蓝雅向来走运,倒是那个白痴,既不勤于练习,也不屑于与同伴们探讨经验,最爱剑走偏锋。

飞龙谷开山百年以来,她是唯一一个永不合格却总能全身而退的特例。

由记得当年困兽之斗,师尊们将徒弟各自关进一只大铁笼。大铁笼中各有成年猛兽一只,每个孩子手上都有匕首一柄。大铁笼被铁索吊起,立地七尺有余。七天之内,弟子们何时杀了猛兽,何时开笼吃饭。剧烈的打斗会将笼子震落,而过度逃窜则会使人筋疲力竭,最终沦为板上肉。

蓝雅的对手是狼,而妹妹蓝诺则与一只成年猛虎关在一起。

大多数的做法是尽早将那只畜牲弄死。因为猛兽饿三天,正是凶狠的时候,而人饿了三天,就只能坐以待毙。

蓝诺呢?

她削了几根老虎须拧成一股,撬开笼子锁,爬到吊笼钩上安稳地睡过了七天。

七天之后,同伴死死伤伤,所有的笼子都落了地,唯有她的笼子叫人为难。

她师父采桑子气得跺脚。

“你既然有本事开笼锁,为何不将老虎赶出笼子摔死,还能睡得更舒服些?”

她反击道:“我看这畜牲比师父您温柔多了,一时不忍,多留它几日,左右它饿不死,我也饿不死。”

自那后,采桑子“冷面虎”的名声响彻飞龙谷。当然,这名声有多响,蓝诺受的刁难就有多少。她于是再度发挥越挫越强的天赋,苦练射术。

自他们这一届学徒之后,飞龙谷便取消了射箭,飞镖,喷针等远程武器的教授。因为无论怎么考,考什么,总有一个“祸害”的目标永远只对准了采桑子的脑门。且随着她逐渐成年,技艺的不断精进,采桑子自己也不知道还能挡下她多少支箭,多少只镖。

那个老头几乎是提心吊胆地过完了蓝诺出谷前的最后几年。

与其说飞龙谷是座与世隔绝的炼狱,不如说,这炼狱就是弟子们的全部生活。

人身上残存的原始野性会被最大程度地发掘出来,每个孩子长大了都会成为优秀的狩猎者。他们的猎物有时是禽兽,有时是同门师兄弟。

不必伤感。

在血泪之中学习生存之道,在相互利用中学会合作之法。最后留下来的人寥寥无几,却真的足够在任何一个地方生存。

曾有个笨蛋问这样做的意义何在?

她的师父说:“因为人世是强者的人世,太弱的人,不配。我们本是被人世抛弃的人,飞龙谷对我们的所做所为,是给我们重新被接纳的资格。”

可笑!这世间,明明都是人,却不能相容。

她们的父亲一生行侠仗义,除暴安良,可世人却容不下他。

事发三天前慕容家主就得了消息,却只接走了自己的女儿。家仆与仇人里应外合将蓝家一把火烧尽。仇人更不必说,家破人亡,姐妹两人辗转流落,相见不相认已是事实。多年之后蓝诺不愿复仇;而蓝雅,从始至终没动过这念头。

她们从不奢望飞龙谷外的人能接受自己的出身,甚至连她的姓氏都会可能成为一个禁忌。唯一的希望快些领了出师礼,出去找块清静地儿坐吃等死。

每个飞龙谷弟子出师之前,须由授业恩师带去藏剑窟挑选一柄礼剑,作为出师礼。

蓝雅的出师礼是一柄剑。

那柄剑长三尺,宽三指,通体漆黑如墨,只在朗日光照下才会泛起深沉的紫色。剑鞘上暗刻的“君影草”图腾团团交缠。剑柄上嵌着一朵鹅蛋大小的鸽血石,形似曼珠沙华。剑锷处银色篆书铭文曰:

利刃之魄,无血不收。

“此剑唤作‘血魄’,是一个不出世的铸剑大师取九天陨铁所铸,锐不可当,能可斩断世间一切有形之物,也因此带着三分邪性,不出鞘则已,一出鞘必要见血才能收回,与你的性情倒是十分相配。”“你拿着它出谷,三年之内别给丢了折了,就算是对得起为师!。”决明子说。

“我不要!”

他老大不高兴,挑了挑眉毛,与大眼瞪小眼,又捻了半天胡须,欲言又止。

“为何?”

去年,蓝诺离开飞龙谷之前,采桑子为了讨好那位学生,特意带她来看过这根‘烧火棍’。妹妹不要的东西,凭什么给姐姐?

“我不配。”

说话的艺术。

决明子于是语重心长:“这是你的父辈们争破头才得来的宝物!可惜了,若不是那丫头心不服管教,私逃出谷,只怕还轮不到你。可惜,一柄绝世名剑,只能就此尘封了。”

他摇了摇头合上剑匣,要带蓝雅往另一处去看。

“不,她会回来拿的。”

蓝雅鬼使神差地说。那丫头临走前说过,日后会拿着“血魄”将她击败,让她生不如死。

决明子愣愣地看着蓝雅。师徒二人又大眼瞪小眼好一阵。蓝雅始终没敢移开视线。

无数次惨痛的教训已经教会她,如果决明子瞪人时千万瞪回去,否则他会觉得徒弟胆小,之后会变着法儿地练徒弟的胆量。

“先随我去一个地方,再决定要还是不要?”老人家揉了揉眼,将蓝雅带到了龙渊上。

茫茫云海不见前路,一直独木伸向未知。站在独木之上,人只能看见脚下漆黑的深渊,听见耳畔滚滚奔腾的川流。

“深渊之上的人,会看见自己。”决明子指着木板桥,“你上去站着,一个时辰之后,再告诉我你的决定。”

蓝雅依言踏上木桥。

“别大意,有许多比你天份更高的师兄师姐,都没活着从上面下来。”

决明子又嘱咐了几句,眸光里深沉,不似在说谎。

她点了点头,只身走入进入云墙中。

疾风在身边狂奔,身边水汽氤氲复前行几步,视野里除了大团团的云雾,就是脚下是无尽的黑暗。

这就是龙渊的中心。

静默,无垠。

多年以后蓝雅还曾在手札中写过到:

……别一直盯着黑暗深处看,巨大孤独感会压迫你的每一根神经。你若一直盯着它看,那就中计了。那些你杀死的老虎,吃掉的幼狼,那些你算计利用过的同门师兄弟,那些你年少时的亲人仇人,都会在这时候一起奔进脑海。

木板开始轻颤,不,是你的心在颤。意志会动摇,心智会减弱,一旦脚下再出现偏差,那深渊就会一口吞了你。

这地方诡异静谧,你死了,谁也不会发现。战胜了重重艰难险阻,即将迎来新生的你,就这样安静地死了。真是窝囊,可是你没办法。你连站起来的勇气都没有。

人对自己的认识总是带着百般掩饰,而这时候,你身边再也没有遮拦之物。

苍穹之下,深渊之上,只有你自己!

看清楚,此刻这个丑恶,奸诈,贪婪,凶残,懦弱,无助的人,是你自己!

……

此时,她本人还挂在云雾里,紧紧地手掌厚的木板,哽咽了许久。

该低头就低头,要讲究策略。

云墙外的人听见认错声,抛来了一样东西。

蓝雅立刻伸手握住。手上握着东西,心里就多了一点儿底气。可能看请那根“烧火棍”时,她只能苦笑。

“出师礼已送,你可以滚了。”决明子的声音从云墙外传来。

没有珍重,没有再会。十三年师徒情谊,只留下一声“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