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落枣花
三月杏树四月桃,开枣花的日子只有等到五月初了。
那是一个漫长的等待啊,人们会因为灼灼百朵红的牡丹、零落已成泥的蜡梅、花影妖娆的杏花的组合看花了眼,也看走了原本就不很充足的雅兴。直到观景的人儿开始厌烦花草,犹如吃多了海鲜会反胃一样,只有这时,枣树才开花,才落花。枣树开花和落花几乎是前脚和后脚的事情,短短几天,短暂却并不仓促的一生就要作别人间;好像是有备而来,好像是有备而去,没有太多眷恋,也没有太多失意和惆怅。
世间万物生生息息,本来就很寻常吧,深谙自然法则的生命都不会过多奢求造物主的厚爱。枣花们似乎也很知足,放弃了苟延的想法。人世间能有这般洒脱的倒也少见,就算那些圣贤先哲们,何尝不奢望遁世修道,长生不老呢?
未进老宅,已嗅到一股特别的馨香了,令我奇怪的是枣花应该是不散香的。那缕缕的香气却洞穿了陈旧的门扉,不由得让我想起“红杏出墙”的词语来,不觉哑然。推开老宅三寸厚的榆木门,我还是被满院飘落的枣花惊呆了。来迟了,还是来迟了,面对一地枣花只剩下了慨叹。昨夜一阵小凉风让人猝不及防,也让枣花猝不及防。那个时候,我还颠簸在归乡的路上,纷乱的思绪仍飞扬在名与利的角逐中。如果我早到一天,如果我尽可能早一天撇开世俗杂念回到故居,也不至于与枣花的约会如此草草,几乎是失之交臂。
虽然落花的枝杈上业已顶出青绿的枣果儿,但那些如云如雾如繁星点点的枣花怎么就无端地走了呢?不等我回来多看你们几眼?想来还是那一夜的小风太是无理。
整整一个春天吧,心里茁壮的枝枝杈杈上一直缀满碧绿的小圆叶,瑟瑟地等着你在叶子上绽放呢。多么美妙的日子啊!我期待了许久,娇媚的你却如昙花般匆匆谢了,不做一丝的留恋。原以为我们是诤友呢,冥冥中与你有一种形神兼备的默契,但世俗的凡人又如何改变得了自然的风时雨候?站在落花的枣树下,真希望自己有点石成金生落花艳枯枝的本领,将那凋零一地的枣花倒放镜头一样重新覆满枝头,宁肯不要秋后那红珊瑚般的果实。
此刻,寂寞的老宅灌满了新鲜的阳光,久无人居的院子,充斥着清幽的气息。哪一间厢房、哪一段台阶、哪一副牌匾不记录着长袍马褂,甚至更加久远的岁月年华?老宅里没有其他树种,只有枣树,这里一株那里一株,很零散,不成布局。似乎老宅固有一种很难兼容色彩斑斓的地气。
即使仅有几株枣树,只要适逢花期,枯寂的庭院也总会被繁乱的小花映黄了,衬嫩了,渲染出妍妍的情致来。人若在枣树下散步,心灵也会明净如一潭秋水。枣花淡淡的,并不释放太多肤浅而媚人的香味。倒是张恨水先生称,五月北平的枣树“也开花了,在人家的白粉墙头,送出兰花的香味”让人不敢苟同。就是那伶仃的东西,凝结在枝上,跃入眼帘,随意又画在人心上,多久你都忘不了她米色的玲珑剔透的小模样,你都能够回味起她如同古筝被深宫玉人的皓指轻勾一捻之后留在弦上的袅袅余韵一样的味道。曾经有一个太守就是在“簌簌衣巾落枣花”的时节来到缫丝乙乙的小村庄,向农夫讨水喝的。每到这时,我总要伤感好些天,遐想那种我不熟悉的格调里,原始的阳光勾勒出枣树枣花的感觉实在是异样得很。
当下的心情却是怪怪的,除了扼腕,就剩下一种深深的怅然。一地花泥是专门铺给仙人的花毯吧,又是哪位仙子莅临我的老宅呢?四处寻觅,寻觅四处,从挂满蛛丝的廊檐到腐旧的雕格晴窗,再到落漆的一通到底的箭门上都不见仙子纤纤玉指触摸过的痕迹。难道是神仙姐姐轻鸿一点,看一看老宅不适宜栖居又飞走了吗?难怪庭院里留有一种捉摸不透的余香,那种香味分明不是俗世所能孕育与滋养的。
心中蓦然一悸,我是专程回来探望枣花的,即使真有仙子留香,我又怎能见异思迁呢?枝头上毕竟还有那么多尚未凋零的枣花,我想敞开双臂把所有的黄衣佳丽都揽入怀中。
不明白枣花在经历了整整一个苦夏一个凉秋一个雪冬和又一个活泼的早春后,也未曾撷取过几抹赞美有加的眼神就因何匆匆作别了枝头。掐指数来也就短短几个朝夕吧,但几个朝夕也足够了,足够她清点暮春景致的一点点苍老,足够她参读这个家族百八十年的分分合合、荣衰更迭了。祖先栽下几株幼枣树时一定是看惯了田垄里死板的玉米高粱红薯山药,才从山地里把它们小心移回家来的。但祖先未曾料到仅隔百年光景,家族已分崩离析,唯剩下枣树年复一年地守着故园。如果当年种植枣树的老人突然回来了,举目望着空寂无人的小院零落一地的枣花,又该有多么心酸啊。然而,这有什么法子呢?生活就是这样,永恒的只有花开花谢的定律。
不要奢望枣花永远灿然在枝头吧,虽然五月里跳跃出枝头的米黄碎花,即使再无审美情趣的人也难不加理会,但花落时更有一种甜美在酝酿中。祖先看待枣树对果实的需求也许远要比对枣花的需求执意得多。唯我不同,花开时,我不觉得枣枝的料峭狰狞,反被满树的米黄感动好一阵子;而花谢时,枣树仅有的一抹亮色也凋零了,没有花的枣树除了叶子尚可嫣润外,又有多少秀色可餐呢?
小时候,每当榆钱儿缀满榆树时,母亲总要去邻家讨一点儿榆钱回来给我们蒸榆钱面吃,风味别具的面食会让我们回味很久。我问母亲,榆钱面好吃,枣花面也好吃吧?你看院里那么多枣花都白白浪费了。母亲凝望着一地落英说,傻孩子,枣花是枣娘娘,她谢了就该结枣子了。母亲的解释似是而非,至今我仍觉得不是理由。
当我小心翼翼地避开枣花轻走几步,突然觉得脚下有种东西在呻吟,我知道那一定是枣花了。兀自怀疑起自己回乡的动机来,一路风尘仆仆就为了蹂躏一地花神吗?而我仍觉得在老宅的后人里,我是唯一一个还能想起枣花的人,只是枣花淡漠了我为她倾注的一往情深,她选择在一个万木峥嵘的季节,由绚烂走向消逝。或者她希望命运的彩排是在不经意间完成,不需要任何掌声和喝彩;或者一生只在黯然中度过,又不觉得这样的安排是一种缺憾和错失。在生生不息的兴衰轮回中,阔达地送走昨天,这样的过程难道不需要纪念吗?
我不忍心看一地枣花在泥地里终老残黄,我不忍心用眼睛触碰这些把一生凝缩在倏忽之间的花神。抚弄一头斑白,我经常为来日苦短嗟叹神伤,可能只有枣花,也只能是枣花这样大度,这样安之若素,我学是学不来的。
我把枣花收拾在一个残破的花盆里。黄花已略显萎靡,缺少了原有的光泽,我期待她们在花盆里能够孕育出第二春,如同我永无止境的欲望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