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流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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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心愿

心愿

刘昌学收到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的剧本,当即一口气读完,分门别类后,心里的希望就像一轮红日在地平线上冉冉升起。

肚子的咕咕叫唤让他意识到饥饿已经不能再忍受了,可是食堂却锁门了。一口唾沫下咽,饥饿强烈的抗议顿时淹没。他一口气跑到了医院,敲了好一会儿门,方俊才打开房门。明亮的灯光下,她的笑容像绽开的玫瑰。她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头一仰,湿漉漉的头发便洒落一串水珠。刘昌学明白,自己刚才敲门急迫,害得方俊刚洗的头发都没来得及擦干。

方俊问:“有事吗?”

刘昌学激动地将《东方红》的剧本递给方俊说:“《东方红》就要搬上西流河的舞台了。”

“《东方红》搬上西流河的舞台?”方俊大大的眼睛流露出了惊诧的神情。

“对,你的听力绝对没有问题。”

“那业余文工团能演吗?”

“西流河小学师生一起上阵。”

方俊笑了,不是大笑,也不是嘲笑,那是一种听到笑话后自然而然发出的笑声:“今天我才发现,你的勇气比你本人还要可爱。”

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方俊对他有了一些了解,凡事不经过深思熟虑,他是不会说出口的,说出口的话就不可能改变。但是,对他这个令人震惊的决定,她绝对不敢支持。她实在不敢想象,西流河小学能够演出大型音乐舞蹈史诗剧。因为她对《东方红》有所了解。《东方红》是为庆祝国庆十五周年,在中央有关领导的直接支持下,由北京、上海的地方和部队系统七十多个文艺单位的音乐舞蹈工作者、北京各业余合唱团成员共三千五百人集体创作,才得以诞生。这是一部以歌唱、舞蹈和戏剧相结合的综合性艺术,是全面反映中国近百年民主革命斗争历史的气势恢宏的大型歌舞音乐。由文化部和解放军总政治部历时一年多才打造成功。西流河要想将《东方红》搬上舞台不过是一个美好的愿望而已,何况是西流河小学呢!

“你不能呆板地看问题。”刘昌学盯着她,恳切地说,“我需要你的理解和支持,希望你打消畏难情绪。”

方俊请他坐下,给他倒了半杯热水,兑了玻璃杯中的凉开水递给他,刘昌学一饮而尽。

方俊出了宿舍,在过道里用毛巾掸了掸潮湿的长发,然后擦干。经过洗浴后的长发更加乌黑发亮,将她圆润而又白皙的面庞衬托得更加美艳动人。

刘昌学以为方俊为照顾自己的面子不想再说反对的意见,就采取这样的方式提示。既然想法不一致,就不可强求马上统一,他也不愿自尊遭受委屈,就起身告辞。他还要急于平息肚子的“抗议”呢。

其实方俊没有那样的意思,她是一个不拘泥于礼数的知性女子,大方而又随和,热情却不随便。熟悉了,就不讲客套,何况是互相倾慕的好友呢?昌学要走,她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言语打击了他的热情,便说:“刘副区长,别怪我不支持你,我真的觉得你过于激动,你该冷静想想,可行性在哪里?仅仅是一个小学呀,能演大型史诗剧《东方红》?要冷静啊。”

刘昌学露出难看的笑意说:“连你都畏难,看来我确实该再分析分析啊。”在托人寻找《东方红》剧本之时,他曾对学校几个骨干老师提到师生演出《东方红》的设想,老师们个个摇头,一片反对声。而他没有料到方俊也不支持。这使他感觉比遭人当众讥笑还要难受。

方俊给了一个歉意的笑容,让他不要走,说:“我们都认真思考一下再说,好吗?”他也不愿马上离开,就说:“我饿得不行了,要找吃的呢。”

“你呀你,怎么不早说呀?”方俊嗔怪道,马上找出两块饼干递给了他,一面张罗着给他做饭。在这单身宿舍做饭很麻烦,刘昌学不愿意劳累方俊,就说:“还是回家吃去,你陪我走走吧。”

“我能看着你饿着肚子走吗?”已经提着煤球炉出门的方俊回头说。看到刘昌学疲惫的样子,她很是心疼。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太率性了,没有很好地理解刘昌学,她觉得有愧。想到自己顶着风言风语的时候,刘昌学的理解和鼓励是多么温暖啊!自己怎么能给他泼冷水呀。

“其实,我也不想走。”刘昌学说,“我只是想让你休息一会儿。”他要接手自己做,被方俊拒绝了。刘昌学回到房里,看着剧本又琢磨起来,思考着实施的可行性。他拿出了自己的分析笔记,看着分门别类的统计:五个大合唱、七个表演唱,十八段朗诵。量大,难度也大。但他有克服的勇气。为了验证可行性,他按照由简到繁的原则逐一进行了安排。方俊将饭菜端到房间的时候,刘昌学的初步想法已经形成。“方俊,我又琢磨了一番,《东方红》由西流河小学搬上舞台绝对不是天方夜谭。”

方俊不愿再次打击他的热情,微笑着看他。

刘昌学带着激动的情绪说:“我将全部歌舞进行了归纳,可以分别安排到每个人。五个合唱,十八段朗诵,二十多个舞蹈,三十多首歌曲,七首表演唱,师生结合,完全可以安排下去。方俊,你要改变一个观念,不能以艺术水准为衡量原则,因为我们不是要演得如何如何好,我的主要目的是丰富西流河民众的文化生活。用新型的歌舞曲艺,取代旧有的戏文唱词,让大家的思想观念不断适应新中国的发展,《东方红》就是一个难得的载体,我想好好把握这个载体。”

此话让方俊茅塞顿开,她清楚了刘昌学的用心,为实现夙愿顽强努力,并非仅仅展示艺术水准,而是要通过《东方红》的歌声和舞蹈,弘扬一种精神,活跃西流河的文化市场,于是就说:“我明白了,支持你!”

刘昌学笑逐颜开:“我们一定会成功,一定能成功。”

“对,一定能够成功。”方俊扬起了手腕,刘昌学领会到了她的意图,便与她击掌相庆。

刘昌学竟然忘记了饥饿,要和方俊马上对歌舞进行分配。方俊让他先吃饭,自己再看看剧本。

刘昌学狼吞虎咽,几分钟就吃完了。他们一起斟酌,并做出如下安排——

十八段朗诵就由柳宜君老师和曾明老师担任,他们都是语文老师出身,普通话水准达标,富有激情,还具有较好的表演才能。

五个大合唱由四年级组和五年级组承担。七个表演唱,分配如下:《就义歌》何秉华老师,《拿起武器闹革命》朱立文老师,《红军战士想念毛主席》张红老师,《松花江上》杨大刚、丁俊敏老师,《抗日军政大学校歌》常思怀老师,《到敌人后方去》王长林老师,《大生产》《团结就是力量》学生高山泉、秦山泉领衔演唱。

接下来安排舞蹈,原则上平均分配给各年级。

《葵花向太阳》三年级担任,《苦难的年代》六年级一班担任,《秋收起义》六年级二班担任,舞蹈《井冈山会师》五六年级担任,《打土豪分田地》五年级担任,《飞夺天险》四年级担任,《陕北会师》师生综合担任,《游击队之歌》四年级担任,《保卫黄河》五年级担任,《进军舞》四五年级担任,《百万雄师过大江》师生综合担任,《伟大的节日》师生合作担任。

安排到这儿,刘昌学信心大增,问方俊有哪些不合适?方俊说,暂时只能这样,以后再仔细斟酌吧。

剩下的是个人独唱节目,刘昌学紧闭双唇。能唱而且唱得较好的师生就那么几位呀,只能就地取材,赶鸭子上架了。他做了初步安排:《农友歌》丁俊敏,《双双草鞋送红军》学生赵良芬,《井冈山》刘昌学,《八月桂花遍地开》张红,《飞跃大渡河》方少怀,《情深意长》王德芬,《过雪山草地》何小文,《游击战》学生王进,《南泥湾》学生何芙蓉,《坐牢算什么》学生林海,《解放区的天》学生孔国华等,《赞歌》方涛,《毛主席,祝您万寿无疆》刘远峰。

整个安排完成,刘昌学猛拍大腿,站起来情不自禁抱住了方俊,他们激动地相拥后,刘昌学说:“我相信,西流河小学一定会不负厚望。”

“你呀,就像个孩子。”

“有你的支持,进展会更顺利。不妨告诉你吧,西流河小学演出过《收租院》,这回一定能够更上一层楼。”

“对,你会梦想成真。”方俊建议他从下面公社的小学调几位能唱会演的老师来。

“我会跟区委汇报的。无论怎样,明年,西流河必将上演史诗剧《东方红》。”

“有你这般热情,肯定能创造出奇迹。”

刘昌学的目的不是为了创造奇迹。顶着世俗的偏见,让父母多次训骂仍然坚持不婚的他,就是为了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为自己的理想而奋斗。儿时的记忆他永远也不会忘却:乡邻们为了看一场戏,往往跑上十来里路,常常摸黑回家摔得鼻青脸肿爬起来依然喜笑颜开;一些低俗的戏文成为好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不厌其烦地被用来讥讽人、骂人,有的人还为自己能够会几段戏文津津乐道。那时候,他就有个愿望,要让自己排演的戏文能让乡邻们口口相传。

当了教师之后,他逐渐明白,不仅要教书育人,还有责任帮助家乡进行文化建设。他认真思考过,人们的一些陈旧思想从何而来?主要靠书本和戏文来传播、熏陶。只有用新的思想占领文化娱乐阵地,才能让人们的思想慢慢改变,让民众的人格逐渐完善。后来,他的认识提升,认为文化问题是一个世界观的问题,也是一个政治问题。担任校长之后乃至副区长,他就觉得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就想让新型文化占领西流河的文化阵地。

方俊马上给在音乐学院做副教授的母亲写了一封求助信,请求母亲帮忙收集《东方红》的全部曲谱。她清楚,刘昌学由于激动,忽视了一个问题,剧本中没有曲谱,既不能视唱,也不可能演奏。没有配乐,怎么进行排练?

母亲马上回信,答应一定设法帮她收集,尽快寄来。她没有对刘昌学说这些,准备给他一个惊喜。

梦中情人

方俊出现在西流河街头就立即刮起了一股旋风。从坊间到机关都传说新来的方医生就是画上的美女,有的人眼中她是仙女,有的人心中她就是一个妖精。刘昌学并没有在意这些。一个大城市长大的女孩,受过正规的高等教育,懂得打扮,清新脱俗,在这个小地方受人瞩目也在情理之中。当方俊翩然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惊讶得两眼圆睁,心底冒出两个字:天人。方俊高挑、匀称,一头乌亮的长发如黑色瀑布垂挂,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顾盼有神,她微笑着,楚楚动人。当时,他并不知道她就是传说中的西流河第一美女,而心里认定眼前的美人一定就是方俊。

当时,刘昌学作为文教助理兼小学校长,受区长委托,组织国庆周年庆典演出,给各单位安排任务,到会的是各单位的负责人。于实院长因为在县里开会,就委派方俊参加。会场出奇安静,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集聚在方俊身上,或侧看,或偷瞟,或直勾勾盯着。刘昌学交代的任务,与会者没有几人记清楚,他不得不敲敲桌子,提醒大家记下和声、排练、彩排的时间。后来,方俊提出了建议,因为时间紧迫,和声和彩排不应该做出死规定,建议根据参演人员的工作时间灵活掌握,最好安排在业余时间,不耽误工作,各单位才会积极支持。话音一落,领导们一起鼓掌,夸她考虑得周到。刘昌学采纳了建议,让各单位根据会演需要调剂参演人员的工作时间并上报,以便组委会统一安排在业余时间和声和彩排。

这次见面,冲击着刘昌学的心。这一夜,他在床上辗转,反问自己,她就是期盼已久的梦中情人吗?理智告诉他,方俊的美丽超出了他自己的预期,见地也非同一般。而她的品行如何呢?他心中期待的是一位贤淑的文化女性。突然,一种自卑感涌上心头,一个声音在质问他:“你在挑剔她,她能否看得上你?是啊,方俊怎么看得上我这个乡下人。”他打算将那颗爱情的种子在心田深埋。

随后的接触,刘昌学那颗深埋的种子,悄悄拱出了土。他未曾料到,方俊那么有才,一首小提琴独奏,曲声悠扬动人,让她在西流河独占鳌头。排演间歇,方俊凭借不俗的乒乓球技能,竟把刘昌学打败了。刘昌学起初并没将她视为对手,毕竟是女流之辈嘛,娱乐娱乐,让她高兴高兴。自己曾经在“沔师”夺过两届乒乓球单打冠军,虽然有些时日没有练习,但基本功摆在那里呀。未曾料到,几个回合后,方俊凌厉的攻势使他难以招架。他不服,硬是推迟排练时间,又与她赛了一场,引得许多师生围观。但众人一阵阵叫好声,都是献给方俊的赞歌。刘昌学居然被打败了,在他而言,他虽败犹荣,心里对方俊的好感油然而生。她是那么自信、那么顽强。他喜欢。

河神诞生,在清澈的西流河,

你飘然的身影日夜出没。

微风轻拂,银辉洒在窗前,

你明亮的眼眸翻荡柔波。

那一枚鲜嫩幼芽拱出泥土,

在地平线上向你悄悄诉说。

庆典完毕后,刘昌学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写下这首小诗送给了方俊。

三天之后的傍晚,方俊来到区公所,刘昌学喜出望外,请她到办公室坐坐。方俊说,有空的话,想到外面转转,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正中刘昌学下怀。

出了区公所的后院墙,就是一望无际的田野,黄白相间。朦胧的月光下,金黄晚稻低垂,雪白棉花像梨花绽放。微风送来菊花、桂花浓郁的香气,刘昌学吸入一口,顿觉心旷神怡。

“看了你的诗,我明白你的意思。”方俊先开口,语速很慢,“但是,我不能给你答复。”

刘昌学身子一下冷却,但马上回暖,她毕竟没有拒绝啊。“但是”过后,说不定就能如愿以偿。而嘴上却说:“我知道是我自不量力。”

“不能这样说。你也不比别人差,追求异性,无论对方是谁,你都有权利,至于别人如何,那是另外一码事。”

他嗯嗯地支吾。

她告诉他,在武汉时,就有同学追求她。追求最紧的是高中的同班同学,也是业余演出团的队友。她未曾答应对方的追求,可是对方却在上大学后就向同学们宣布,方俊就是他的未婚妻。对方长相英俊,人也聪明。但是,她看不惯他自命不凡的优越感,一直与他保持距离。此番分配到乡下,一为躲避他,二来为锻炼提升自我。而对方却对她一往情深,依然穷追不舍,还言明将托人将她调回武汉。

“对不起,是我打扰了你。”刘昌学说,“选择他对你也有好处啊。”

“你不了解我。体现人生价值才是我追求的第一目标。”方俊说,“我已经明确拒绝了他,但他没有放弃。假若,你我现在恋爱,就是坑害了你。他毕竟有权有势啊。”

刘昌学听了心里感动,敬佩地看着她,说出了心底的“谢谢”二字。然后郑重地对她说:“我不会放弃,直到你做出决定。”

“谢谢你的抬爱。”她的右眼皮闪动一下,补充一句,“但愿你对我不要失望。”她说她天生就是离经叛道的性格,做许多事都与众不同,在学校就有同学说她特立独行,在这个古朴的小镇,更可能让人瞠目结舌。她自己早就有思想准备,作为未婚女性给人动手术,必然会有闲言碎语、是是非非,你能接受吗?你的家人想得通吗?

当初,她决意学医的时候,作为医学院教授的父亲赞许地点头之后,就郑重告诫她:“作为女孩学外科,必须顶住几大压力。第一就是身体压力,主持手术,必须要有一个好的体力,尤其遇到大手术,一站就是几个小时甚至十多个小时;二是思想压力,一旦手术失败,名誉就可能扫地,假如是技术有误而成为医疗事故,就会身败名裂;三是舆论压力,医患之间,男女之间,少不了是是非非。”而她心意已决,从大一开始,业余时间就跟着父亲见习,磨炼毅力,学习医道,锻炼臂力腕力,熟悉医案。到毕业时,就已经是一个有着丰富主刀经验的外科医师,并有幸分到了大医院。但是,人生理想让她放弃了大城市,她立志将自己的所学献给最需要的农村。她的决定让老师惋惜,让同学惊讶,让父母无奈。她自己选择的道路,毅然决然,一往无前。反正她习惯了人们议论,不怕大家以为她使性子,心血来潮。人们心中的“假小子”,自然要与众不同。她希望刘昌学能够理解、信任。

对她了解不深的刘昌学认为自己能够理解方俊,他认定方俊就是他心中期待已久的恋人,怎么可能轻易放弃?他说:“我不会被你的话吓跑!”

方俊欣赏地笑着。

刘昌学似乎为了更深入了解她,忍不住问:“大城市可以更好地实现治病救人的理想啊,你怎么就到农村来了?”

方俊说:“我上大学后就知道了农村缺医少药,许多病靠中医医治,遇到需要外科医治的病症就束手无策,许多人因为错过医治时间而加重病情或者丧命。我认为农村更需要我,这里对我而言用武之地更大。”

刘昌学激动地点头,又说:“你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孩!”

“打住,有讨好之嫌啊。”方俊说,“能说说你的理想吗?”

“其实,我也是有机会在仙桃工作的,是我主动要求回到西流河,我就想改善这个地方的地域文化。”

方俊理解,她说她来到西流河之后,才感觉到思想观念的碰撞是多么强烈,并列举了一些实例。

刘昌学说:“我明白。不说别的,假若我讲普通话,大家就会把我看成另类,回家也会挨父母的指责。”

谈着谈着,他们都感觉自己责任重大,更应该用行动帮助人们消除愚昧,改变偏见。

自此,两人成为志同道合的伴侣。她几乎天天下班后约他到学校打球,或者到郊外漫步。

了解到方俊一直在吃“食堂”,刘昌学就想改善一下她的伙食。但因尚未确定恋爱关系,不便带她到家里,只能帮助她开小灶。他开始学习烹饪,厨艺水平迅速提高。随后,刘昌学请人做了一个手提煤球炉子,连带所买的上百斤煤球一起送到了方俊的宿舍。第一顿可口的饭菜端到方俊的手里,她重新感受到了家庭的温暖。当“真好吃”三个字从她嘴里蹦出来时,刘昌学仿佛领到了最高奖赏,乐不可支。

她微微笑着,点了头。他们隔三岔五就聚在一起,俨然一对新婚夫妻。人们问过刘昌学他们俩的关系,昌学嘱咐别人再不要乱说,而方俊却含糊其词,“你是羡慕呀?还是吃醋?”

星期天,给刘昌学清洗衣服、被褥算作方俊的回报。一大早就到区公所,洗晒完毕,方俊拉小提琴,刘昌学唱歌;刘昌学吹笛子,方俊唱歌。一个吹笛,一个拉琴,让人好生羡慕。

从人们赞许的话语中,刘昌学得到启示,在严重缺少文艺活动的西流河应该有一支活跃的文艺队伍,他就有了组建文艺宣传团的打算。他的目的就是让这个文艺团的活动带动各个公社组建起文艺宣传队,在节假日或有庆祝活动时到各个大队演出,他的想法得到了欧阳书记的大力支持。业余文工团立即组建起来,他推荐方俊担任了团长。

杀鸡儆猴

居委会每天要处理的事务,就是给居民安排“活计”,领导小组委托孔春芳负责。她跟着黄主任工作过几年,晓得此事的难度,不愿干。刘昌学就做工作,说你把一碗水端平就问心无愧,万一有人挑剔,我出面调解。孔春芳认为这是组织对她莫大的支持,就接受了任务。

以前,居民的习惯都是下班以后来办公楼西墙头的墙报栏看次日工作安排,有疑问就提出来。黄主任每天吃完晚饭后必到办公室一趟,梳理当天的工作,对居民提出的问题,一一沟通解决。

孔春芳照例将工作计划提前张贴。

这天,尚大强在墙报栏看计划,发现自己被安排到木材贸易站锯木头,而且还是一堆杂木,心里就像被插进了一颗铁钉。这是一个技术含量不高而出力多、报酬少的“活计”,稍不注意,还可能锯断锯条。其他木匠有的到学校修门窗,有的到百货商店打货柜,有的去单位做家具,这些活轻松钱又多。他觉得自己好倒霉。本以为有刘小木帮忙、欧阳叔叔开恩,加上老婆活动会拉拢很多人,可是看来未能如愿。他听杨志勇说,魏莲芝走到哪里都有许多人围过去交谈。正式选举的日期一天天逼近,拥戴他的人并不多,他愁死了。眼下,一向不曾与人红脸的孔春芳也敢打压我,这不是公然驳我尚大强的面子吗?尚大强黑着脸跨进办公楼,明知孔春芳在二楼办公,却站在一楼大厅的中央大声问曾先生:“孔春芳在哪里?”

曾先生见尚大强面带怒色,担心孔春芳吃亏,就故意大声说:“你问春芳啊,我没注意呢,出去之后好像没回来吧。”很明显,他想让孔春芳回避一下。

尚大强今天就是要造声势,杀鸡给猴看,他并非想把孔春芳怎样。于是掏出烟点燃抽了两口,就说:“孔春芳,你不吭气我也晓得你在楼上,你最好下来,我一不打你,二不骂你,只是跟你讲道理。”

他又抽了两口烟说道:“我已经仁至义尽了啊,我给你面子,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哦。”

这时,孔春芳提心吊胆地下楼了。

尚大强见到孔春芳,心里一沉,自己搭的台子,还得把戏唱下去,就说:“我问你,凭什么把拉锯的活路派给我一个人?我看你是吃柿子拣软的捏呀。”

“我不欺负任何人,我也不乐意别人欺负我。”

尚大强抢过她的话头又说:“在这居委会里,有的人就是狗眼看人低,以为我尚某人好欺负,就想方设法打击我,你不会觉得我老实好欺负吧?”

“大强哥,请你不要胡思乱想,我派活,和过去的办法一个样。”孔春芳解释。

曾先生过来了,拖过一条板凳让孔春芳坐下,接着请尚大强在另一条凳子上坐下了。曾先生说:“春芳啊,尚组长讲道理,你就解释一下,就算做得不周到,尚组长也不会计较。”

尚大强把手一伸,冲曾先生摆了摆道:“不必了。既然春芳妹子说按照惯例安排,我信她,这个活再苦再累我也干下去。你曾先生做个证明,我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也没有动粗。我是个讲理的人。”尚大强心里突然明白过来,若是为此事闹起来,不仅得罪孔家人,还可能得罪他们的亲戚,也让一些居民产生反感,春芳姑娘的人缘好,会有很多人替她不平,那么,等于丢了一大把选票。

“对,尚组长讲理。以后,尚组长还要多担待,体谅春芳的难处。说不定你老尚以后就是居委会掌舵的,也要大家支持嘛。”

尚大强就爱听这话,马上露出笑容说:“我今天只是来提醒一声,不希望春芳妹子跟那些搞我的人搅到一起。再说了,春芳也是明白人,俗话说得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我懂得恩怨分明的道理。”

假期中的快乐

放暑假前,老师明确说了两项规定。一是每个课外小组每天集中活动至少1个小时,另外一起完成作业,写暑假日记;二是在一起做些有意义的事情。另外,无论是否会游泳都不准单独下河。规定一下,每个学生就像孙悟空戴上了紧箍咒,只能在街道各个小组参加集体活动,谁都不敢随心所欲地到处玩耍。

放了暑假,罗芹花对刘昌兵说:“你快十二岁了,也该懂事了,就帮家里赚点补贴吧。”刘昌兵明白,母亲是要他每天编芦席。芦席用芦苇秆编成,原料从武汉市汉阳县的消泗公社买来。消泗与西流河区东边的干河大队接壤,运回西流河也方便,剔除枝叶捶打成软和的芦篾,再将芦篾按照要求的尺寸纵横编织,就成了芦席。

这个活路适宜小孩和老人做,而且不愁销路,拖到收购站就能卖,一张芦席八角钱,除去成本,可以赚到一角五分钱左右。一天编几张芦席,就有了几角钱的进账,解决了一家人的基本生活费用。因此,居委会各家各户都承揽着这个活计,大人小孩都会捶篾编芦席。有工做的时候就去做工,没有工做,就在家编芦席。有人为了增加收入,在外做完工一天后,回到家里也要编上一条两条。由于原材料供应不稳定,编芦席的活计有时热火朝天,有时冷冷清清。今年暑假前,许多家庭备下了足够的原料,编芦席的业务又兴旺起来了。罗芹花让刘昌兵编芦席,补贴家用是一个方面,更主要的是防止他到河里去玩水。

刘昌兵不理解母亲的用心,也不了解赚钱的辛苦,就叫苦,说自己的手脚笨拙,一天也编不完两条。

罗芹花看穿了他的心思,就说:“一天三条芦席,捶一捆蔑,莫跟我讨价还价,必须完成。”

母亲的任务就是“圣旨”,必须老老实实执行。其实,罗芹花晓得刘昌兵的能耐,一天编五条芦席绝对没有问题。考虑到他还有作业,还要玩耍,任务安排才适可而止。

父亲出门做工前叮嘱他,芦席编完了也不能到处野,尤其是不能到河里去玩水。

“事都做不完,哪有闲工夫啊。”他鸣冤叫屈道。

“你要听话啊,绝对不能去玩水。”刘金海出门后仍不放心,走出几步后回头再次叮嘱,“你敢不听,小心屁股开花。”这几年,西流河里,每到夏天就有淹死人的讯息,搞得人心惶惶。父亲强调禁令,就为图个安心。

“您放心,我哪敢到河里去,一个‘秤砣’,我去不是找死啊?”

父亲似信非信地走了。

刘昌兵是只旱鸭子,惹得许多同学笑话,他早就想偷偷学会游泳,没料到今年的暑假老师和家长都比往年管得严,这让他特别遗憾且心有不甘。他父亲是个“秤砣”,过了一生,平平安安的,从来就没有意识到不会游泳有哪些危害。刘昌兵是个独子,父亲就怕有个闪失。八岁那年,刘昌兵偷偷跟人到河边,挨着河岸学游泳,被爸爸发现了,拧着他的耳朵拖到家中,按在长条凳上,用竹条狠抽屁股。若不是罗芹花回家,刘昌兵的屁股恐怕要被打烂。从那以后,刘昌兵就再也不敢玩水了。

这天傍晚,刘昌学下乡后返回区公所,回家看望婆婆和父母。

看到堂哥刘昌学回来了,刘昌兵计上心来,就求堂哥教他学游泳。他还想长大了当解放军、当警察呢,不会游泳怎么行?刘昌学满口答应。他也想到河里消暑,顺便听听街坊们的心里话。刘昌学找到刘金海说:“叔子,我准备去河里游泳,顺便带昌兵学学。他不会游泳,以后会很麻烦的啊。”

刘金海犹豫半天,没有同意。刘昌学又说:“叔子啊,您不让他下水,不就是为安全考虑吗?您想想啊,他这一生哪能不走江河湖海啊,万一落水,不会游泳,只能等死啊。”

刘金海被说服后,刘昌学带着刘昌兵下到了河里。刘金海站在岸边看着他们,眼睛也不敢随便眨一下。河水稍稍波动,打湿了他的布鞋,他也顾不上。河里已经有不少人在游泳。河道宽不过两百米,许多人游几个来回也不歇气。看到了刘昌学,街坊们客气地招呼,随即聊起家常。过了一会儿,昌学记起了昌兵,就托付给了一个老街坊帮忙教练。

老街坊告诉刘昌兵游泳的要领,然后用手托住昌兵的肚子,刘昌兵就趴在他的手上游。一二十分钟,刘昌兵就掌握了基本要领,老街坊松开手,他就能游几米。他越学劲儿越大,居然一口气能游出二十多米。岸边的刘金海咧嘴笑了。刘昌学谢了街坊,亲自来教。

磨盘洲的廖三林听说刘昌学在河里游泳,就特意来找他反映问题。刘昌学说,你随便说吧,便喊了另一街坊来照看刘昌兵。老廖很激动地反映,各单位自立标准核算工时和工钱,居委会的临时工现在是出力比以前多,收入却减少了一成。这些话让其他街坊听到了,纷纷觉得不公平,希望区公所过问。

这边刘昌学在听着报告,而那边的刘昌兵还没有学会“走”,就想“跑”。挨在河坡边游了一会儿,觉得不过瘾,便朝河道中间游去,照看的街坊注意力也被集中到刘昌学他们谈话的那里,根本就没有发现刘昌兵的动向。

一直不放心儿子的安全,偷偷躲在一旁观察的刘金海在岸上跺脚:“快转来,昌兵,转来!昌兵!”

本来就打算回转的刘昌兵听到父亲焦躁的叫喊,心里发慌,一时间忘了游泳姿势,两手乱抓。

刘金海急得大叫:“昌学,快救昌兵啊。”刘金海不顾一切下到了河里。

刘昌学回头,看到了漂在水面的头发和胡乱挥动的手,原地起跳扑过去,游动了几下,就抓到了昌兵。幸好离河岸不远,刘昌学抱着刘昌兵上了岸。街坊们关心地围了过来。刘昌学按按他的肚子吐了几口水,问了问,感觉他的神志清醒,就说没事了,大家就散开了。

之后,刘昌兵老老实实按照老师的要求过着暑期生活。他和徐满堂、李家兴、李家鸣、何正来、何正清,还有金红霞、孔春英、孔国华是一个小组,除了何家的两兄弟,其他人都住在八字朝门。活动小组在刘昌兵家的房后。这里宽敞,有桃树、柳树、楝树、杉树,枝繁叶茂,能够遮天蔽日,留下一片阴凉。作为小组长,他要组织同学们学习、写作业。

清早一起来,刘昌兵就开始编芦席,编完一条芦席大约个把小时,太阳已经升高了,学习小组也开始集中了,他说几句要认真作业、开动脑筋之类的话,男女同学就各自做作业、写日记。徐满堂总有不会做的题目,问同学也没有哪个理睬他,他就把钢笔咬在嘴上,当作抽烟一般,以为能逗人笑,谁知同学们的目光都留在作业本上。觉得无聊的徐满堂爬到桃树上,可惜树上没有一个桃子。他就靠在树丫上打瞌睡。等到同学们的作业做完,他就跳下树来,拿过金红霞的作业本抄写。金红霞不情愿,又怕夺来夺去撕坏了,就只能由他。刘昌兵说:“烧乌龟啊,又不是难题,应该会做呀。你总不动脑筋,准备留级?”

“再留级我就不读了。”徐满堂理直气壮地说,“我跟你说,螺丝弯弯溜,自有出头路。我有一把力气,还怕没饭吃?”

何正来说:“连个小学都混不毕业,说起来不光彩吧。”

徐满堂生性聪明又能干,除了读书不行,做其他事情一看就会。下河如游龙,上树像猴子;戽坑挖藕,抓鱼摸虾,打野兔子,捉黄鼠狼就像坛子里面捉乌龟。而他让人看着不舒服的就是特别不讲卫生,鼻涕出来了就随手一擦,衣服裤子成天油腻腻、脏兮兮的。于是同学们起了诨名,叫他烧乌龟。

同学们一起笑话他留级就不读的“豪言壮语”,他觉得脸上无光,夹着书本不声不响回家了。

这块地方也是其他小朋友的活动基地。刘昌兵的妹妹只有六七岁,像男孩子一样,成天在地上“摸爬滚打”。她混在那班小朋友中间,踢毽子、打弹珠,无忧无虑开心玩耍。玩累了就在树荫下铺张油皮纸美美睡一觉,再到家里找香瓜吃,这让刘昌兵好生羡慕。

树上的知了吱吱叫个不停,妹妹闹着要刘昌兵捉一只。刘昌兵回屋里找到一根长竹篙拿出来,就往有叫声的树上捅,知了飞走了,其他的知了好像有意嘲笑他一样,吱吱吱吱地叫得更响。突然,嗖的一声,一只知了落到了地上。原来是欧阳思友来了,他朝知了弹了一弹弓。知了不知是死了,还是被打晕了,再也没有吱声。妹妹高兴地捡起后马上就噘起了小嘴巴。欧阳思友说,你等下,我马上给你捉一只会唱歌的。

欧阳思友走了一会工夫,就捉回来两只知了给了妹妹。不一会儿,徐满堂来了。欧阳思友想去玩水,邀刘昌兵和徐满堂参加。徐满堂说没有问题。刘昌兵也想出去转转,就答应了。但妹妹一人在家他不放心,就去找孔春英,让她来帮忙照看妹妹。孔春英说要捶篾,刘昌兵就说:“我帮你搬一捆,你就到我家屋后头捶,我家屋后头比你家里凉快多了。”孔春英就同意了。

刘昌兵、欧阳思友、徐满堂一起找到了何家两兄弟,欧阳思友还是嫌人少,就让何正来陪着徐满堂去找李家鸣和李家兴,他们再去剅沟找杨子凡,并约定在廖家台那里汇合。

徐满堂、何正来、李家鸣和李家兴先到了廖家台。他们在小河边的树荫下等了一会儿,还不见欧阳思友的人影,心里就有些焦急。徐满堂说热,就脱下已经破了两个窟窿的粗布无袖衬衣,丢到地上,跳进了小河。欧阳思友他们一来,徐满堂就上岸了,一起商量到哪里玩水最合适。众人都说要再往西走。他们都不想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玩水,一怕有人看见告诉家里,二怕赤身裸体不好上岸。

又往西走了半里路的样子,四周都没有人家,也没有人来往,他们就下到了小河里。除了欧阳思友和徐满堂穿了短裤子,其他人都是一丝不挂。刘昌兵下水后只敢紧挨河坡原地游泳,想到河中间却不敢,就站在水里羡慕地看着他们舒展各种姿势自由地游。欧阳思友记起刘昌兵不会游泳,便喊过杨子凡一起教他,不到半个小时,他就能游动几十米了。玩了大约一个多小时,他们觉得累了,就上了岸,赤条条坐在树荫下。一会儿,身上的水就干了。往回走的路上,大家相互提醒谁也不能跟家里讲,也不能跟其他同学说。各人都发了誓。

徐满堂说:“不说也能查出来。”顺手就用指甲在自己胳膊上划了划,两条白印迹就出现了。

“怎么办呢?”刘昌兵着急。大家都傻眼了,用求救的目光看着徐满堂。

徐满堂蹲到地下,用手掌扫拢一堆细土,然后抓起一把在大腿上下抹了几下,再用指甲划,划出的是黑印迹。

大家明白了,夸奖了徐满堂几句。听到难能可贵的赞美,徐满堂有了几分得意:“除了读书读不进去,搞其他的,我能输给哪个啊?”

大家分手时约定,明天开始,下午两点在廖家台集合,过时不候。一连几天,大人们都没发现他们的“行动”,刘昌兵暗自高兴,这下子游泳终于学会了。

这天集合后,何正来跟欧阳思友说,大龙潭里的莲蓬、菱角都成熟了。

“真的?”欧阳思友。

“还煮的呢。”徐满堂接嘴,“基本常识都没有,莲蓬不到阴历七月好吃吗?最少要等半个月才能入口呢。摘菱角只能等到立秋以后。”

大家说,去看看吧,看看就清楚了。于是他们就转向了大龙潭。

嗬,好多好多荷叶啊。田田荷叶各具姿态,有昂首朝天的、有“低眉垂首”的,还有“掩面偷笑”的。

“莲蓬,看哪,好多啊。”李家鸣喊。

“看到了,看到了。”欧阳思友说,“离得那么远,不好摘啊。再说,又不能吃,摘下来也浪费了。”

说话间,徐满堂脱了短袖丢到地上就下到湖里了。他像勇猛向前的士兵,扎着马步以锐不可当之势一步一步向前,一会儿就到达了荷叶茂密的地方,一下掐断了一只莲蓬的蒂把。他要让同学们都清楚现在的莲蓬到底是什么样。然后,找到一根曲卷的嫩荷叶,脚底下动弹几下,就有一根白生生的藕梢露出了水面,他捏到了手里,转向岸边,在中途又用脚挑出一根藕梢。他将莲蓬丢到岸上,一面说:“这能吃吗?”大家就抢。欧阳捡到,看了看,确实太嫩了,完全不能吃,就传给大家看。

徐满堂洗干净藕梢,就上了岸,说道:“现在的藕梢也老了。”自己就撇断藕梢往嘴里送,嚼得津津有味。

大家也吃藕梢,都说好吃。可惜已经分光了。大家就要去下湖抠。欧阳思友说:“下湖就不要脱衣服了,小心蚂蟥呀。”

“不行啊。”刘昌兵说,“回家不好交代呀。”

徐满堂说:“他们要脱就脱呗,留一个看守衣服。下来后,小心一点啊,除了蚂蟥,还有丝草、荷梗、鸡豆梗,这些东西能在身上做记号咧。”

几个人都不愿意留在岸上,脱了衣服,一起下湖了。徐满堂就提醒大家,只能找那曲卷的嫩荷叶,抠起的藕梢才好吃。

湖波荡漾,荷浪翻涌,传来阵阵清香宜人的气息。曲卷的小荷,露出笑脸,几只蜻蜓在那儿上下飞舞着,累了,就停歇在小荷上栖息。

欧阳向徐满堂问明了抠藕梢的要领,又和刘昌兵一起看了他做示范,就开始自己动手。欧阳找到一株小荷尖,顺着茎秆,把手伸进淤泥中,触摸到横在淤泥里的藕梢,掐断后便用力稍稍倾斜地往上一抽,一根长长的藕梢带着淤泥的气味,浮动在水里,欧阳思友洗去了上面的污泥,然后搁在了一片紧贴湖水的荷叶上面。李家兴他们把头扎进水里去抠,每露出头来,身边就会浮起许多小泡,那是潜藏在泥土中的沼气作祟,但是他们不知,觉得好玩,哪怕抠不到藕梢,也觉得快活,一遍一遍将头没到湖水中。刘昌兵看到后,就劝他们停止,说那有害健康。他们就上岸了。

徐满堂将大家抠出的藕梢收拢,洗得干干净净用荷叶包裹着放到了岸上。

同学们都上岸了,徐满堂问:“你们敢拿回去吗?”

大家都摇头。徐满堂说,那就卖掉。大家说好。但是,谁去卖呢?徐满堂说,这样的事情你们哪个愿意做,哪个敢做,还不是只有我徐满堂去做。满堂说,卖的钱我们平均分吧。欧阳思友说:“分什么分,留着买钢笔吧。”大家都同意。

一连半个月,他们每天到大龙潭。藕梢老了,不想多抠了。莲蓬却可以采摘了,他们就分开摘。采摘完上岸后就吃个痛快,多余的就卖掉。

今天的采摘更快,个把小时就装满了几个篮子。他们上岸后,衣服却找不着了。只有欧阳思友和徐满堂他们还穿着裤子,便四处寻找。其他赤身裸体的同学则躲到了树荫下。欧阳思友和徐满堂分头看了看,没见到人影,头上的烈日像火炉,烤得人心里发焦。徐满堂急得破口大骂。

原来这是庞三平和杨子凡搞的恶作剧,听见徐满堂骂人了,他们更不敢出来,趴在一条小沟边大气也不敢出。但是,顶不过头上的毒日头暴晒,庞三平一头大汗地站了起来。徐满堂一看就明白了奔跑过去,一句话也不说,一只手箍住庞三平的脖子,一只手就抽他耳光。杨子凡站了起来拉扯他,被徐满堂一脚踢得老远。

“放手,放手!”欧阳思友撵过去,徐满堂只好松开。冷不防,他又转身抓住了杨子凡,狠狠地揍了杨子凡几拳,欧阳思友抱住他的腰,他才住手,仍然是气呼呼的。

这时尚大强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他放下木匠担子,喝住徐满堂质问:“凭什么打人?你以为你的块头大是吧?”他抽下扁担握在手里,向徐满堂示威。

徐满堂扭头说:“你不晓得情况就不要管闲事。你以为拿根扁担我就怕你?”

“嗬,嘴上毛都没有长就敢瞪眼睛的,真没家教。”尚大强说,“我是他姑爷,就要管你。再犟嘴,小心我揍你。”

徐满堂回到了放衣服和弹弓的地方,大声叫骂:“你是什么东西,你再骂我试试?”说罢蹲在地上将弹弓抓在手里,迅速从泥土里抠出一粒砖头碎粒,站起来朝尚大强走去,相隔约一丈远,举起弹弓射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打在尚大强的额头中间,他的头上立即鼓起一个青紫的血包。在他疼得龇牙咧嘴的时候,徐满堂趁机跑出老远。

月光夏夜

夏天的毒日头到了傍晚还迟迟不肯落山,好似余怒未消地蹲在树梢上,瞪着血红的眼睛戏谑地看着焦虑的人们。

各家各户开始在自家门前用水浇地。

刘昌兵挑来一担水,歇在自家门口,然后拿出漂浮在水桶上面的葫芦水瓢舀了一瓢水就往地下浇洒,顿时,地面冒起一股一股的热气。待到桶里只剩下一少半的水时,他便提了起来朝地上泼洒。接着又用葫芦水瓢舀另一只水桶里的水浇洒。

一担接着一担,挑水、浇洒,刘昌兵累得满头大汗。浇洒完自己家门口,他就帮着浇洒伯父、叔父家的门口。他们家隔壁左右都是族亲,门前开阔宽敞,是夏夜里人们乘凉聚集的地方。每天需要浇洒三遍。第一遍尚未浇洒完,刘昌远、刘昌明回家了,他们拿了水桶去挑水,让刘昌兵专门负责浇洒。

冷水浇洒后,热浪仍像从火炉里喷出来似的,蒸腾的热气让人浑身冒汗。许多人家就在门前搁置一张小桌子,或搁置一个方凳,上面放置一块木板,做临时餐桌。一家人就站在桌边,快速解决晚饭。也有的人家干脆不要饭桌,添饭夹菜后端着碗找到个凉快的地方赶紧扒完碗里的饭,轻松得像完成了一道任务。吃完把饭碗丢到锅里,就出门透气,拿扇子不停地扇,努力让自己凉快一点。家境不好的,六七口人就一把芭蕉扇,只能轮着用。其他人就使用简易扇子,就是硬纸壳、旧报纸,还有薄木片都能当作扇子使用。有的为了图简便,就将一条长毛巾打湿披在身上降温。

又热又毒的气息慢慢消散,些微的凉意出现了。刘金海搬出了长板凳和铺板,再搬出竹床放到最透风的位子,那是专门给婆婆预备的。刘昌兵搬出了小竹床,乘凉的时候可以坐,也可以睡,全家人只有他可以睡竹床,妹妹和妈妈躺铺板,上面铺着篾席,爸爸只能坐着靠背椅乘凉。

二胡又响了起来,还有笛子伴奏。这是住在对面单身宿舍的几个青年在吹奏。他们下班在食堂吃完饭,回到宿舍就端出竹床对着河道乘凉,在无聊中打发休闲的时光。

刘昌兵吃过饭,跟母亲打了一个招呼,迫不及待地去找同学。昌学哥哥在武汉给他买回了一件海魂衫,他好喜欢,要穿给同学们看看。上个月,欧阳思友在西流河第一个穿上海魂衫,他是多么羡慕啊,他还和大家一样,借过来穿上照了相,爸爸妈妈也说那张照片特别神气。

“莫要野得太晚了啊。”罗芹花嘱咐道。

刘昌兵说:“我晓得的,昌学大哥今天讲《孤坟鬼影》,十点之前,我会回来听呢。”

刘昌兵和欧阳思友邀到了李家鸣、李家兴,大家看到他的海魂衫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你也买了一件?”没有得到夸奖与羡慕的刘昌兵心里难免有些失望。

他们朝大龙潭走去,准备欣赏夜色下的田园风光。在竹器厂拐弯处遇到了何正清,何正清也想去玩,但是给何正国购买的鱼篓必须送回去,就说转头来找。

到了廖家台,就见到杨子凡、杨子方、张国祥、童华林等剅沟的一帮人在木板桥上嬉闹,他们就跟这帮同学打了招呼。

何正清一路跑来了,一边扬手叫喊,他们就站着等他过来。

到了大龙潭,月亮已经十分明亮。乳白的光辉铺在稻叶上,洒在水波里,微风吹过,让他们感觉到了柔美祥和。青蛙欢快地歌唱着,但他们就是看不见青蛙在哪里,伸头四下寻找,连青蛙的影子也没有见到。

“哎,那里有条船。”李家鸣喊。

“真的?”

顺着李家鸣手指的方向,他们看到大龙潭里果然有一条船横在湖边,就跑了过去。刘昌兵第一个上船,欧阳接着跳了上去。大家都上了船,站着。欧阳思友站在船头晃了晃,船就两边摇摆,他自己也差一点摔倒。

“怎么不坐啊,嫌脏?”欧阳思友说着,自己先坐到了船头。又说,“衣服裤子总是要洗的嘛,还假斯文哪?”

大家各自坐下了。

刘昌兵起头唱起来了——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李家鸣跟着唱了起来,欧阳也唱起来了,大家一起唱完。欧阳思友说:“唱歌,刘昌兵喉咙比我强多了。我这破喉咙只能在合唱队里滥竽充数。”

刘昌兵说:“难得听到他谦虚一回啊。”

“我不是谦虚,是惭愧。不过,以后唱歌跳舞也不能轻视,要全面发展啰。”欧阳说,“李家鸣,你不是想当兵吗,听我爸爸说过,部队经常拉歌,可要加油哦。”

刘昌兵说:“我就想做记者、当工程师,当然,当兵也愿意。”

欧阳说:“我们这些年真的还没有正儿八经说说各自的理想。不过,我自己的理想也还没有想清楚,想当兵做警察,又想当一名外交家,像周总理那样。”

“哎呀,你的理想太吓人了。”刘昌兵说,“周总理是多么了不得的人啊,我听昌学大哥说过,全世界也没得几个。他会几种外语,又懂政治,又懂军事,还搞外交抓经济。”

“会几种外语?我的天哪,那个脑壳要装多少东西啊。”徐满堂感叹,“看来我天生只有做个农夫了。”

何正清说:“你呀,真是一个烧乌龟。周总理那是绝顶聪明,几人能比?”

李家鸣说:“我们肯定学不到周总理的大本事,不过,我立誓一定成为能文能武的好军官。”

欧阳思友说:“我决定了,先当兵再当警察,主持正义抓坏蛋!”

李家兴说:“我就当个记者,把你抓坏蛋的事情写出来。”

“好啊,你要是歪曲我们,我们就打得你吐血。”欧阳思友说。

“不光揍他,还要判他的刑。”何正清说,“我以后就做一名法官。”

“我,做个外交官,为中国人争气!”刘昌兵说。

欧阳说:“好啊,各行各业都有,再过十年,我们的理想就能实现了。到时候我们就聚会一次,庆祝庆祝。”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他们哦哦哦地欢呼着,手都握在了一起。

返回的路上,月光下一地的西瓜吸引了他们的眼球,李家兴最先喊了出来。

四周都是静静的,只有蟋蟀与蛙鸣的声音。

西瓜地的西北角立着一个草棚。

“有人吗?有看瓜的人吗?”

没有人回答,欧阳思友就说:“何正清,这一角钱拿去,放到瓜棚里,去摘一个瓜来。”

何正清接过钱就去了。李家兴喊:“要挑大的摘啊。”

徐满堂说:“西瓜就在眼前,还婆婆妈妈的。”说着就跳到田里,弓腰四面瞅瞅,看到了一个比较大的,拍了觉得不好,又拍另一个。

欧阳思友喊:“烧乌龟,随便摘一个算了。”

李家鸣说:“背后背只死老鼠,冒充打猎的。你看,摘来摘去,说不定就是一个生瓜。”

徐满堂有点生气,站起来回到了田埂上,冲着李家鸣发火:“你内行,你来摘啊。不是吹牛,如果我摘到了生瓜,我的脑壳让你当西瓜捶。”说完摘了两个上了田埂,放下一个,抡拳捶了几下,西瓜裂开,里面的瓜瓤鲜红鲜红的,大家就来拿。捶开第二个,也是鲜红的瓜瓤。吃完了,觉得不解渴,还想再吃。欧阳和刘昌兵就说要吃回家再吃吧,他俩就大步走开了,其他人也就跟着走了。

刘昌兵回到家门前,大家都没有注意到他。他们被《孤坟鬼影》中的故事情节完全吸引过去了。刘昌学坐在中间,方俊拿着芭蕉扇给他扇风。借着皎洁的月光,可以看见他额头上的汗珠一溜溜地排成了行,白色背心已经有了汗水打湿的痕迹。他自己全然没有注意到。父亲的香烟已经熄火了,还在保持着抽烟的姿态,两个指头夹着的烟卷衔在嘴边一动不动。刘昌兵还发现,对面住着的两个单身职工也在最后一排坐着。年年夏天,刘家门前都是八字朝门乘凉的集散地。街坊邻里一起聊天、说新闻、听刘昌学讲故事。罗芹花每天免费供应茶水。王大华隔三岔五拿来菜园子里的新鲜的瓜果给大家品尝。哪一家买了西瓜,做了凉粉,也会拿来大家一起吃。可能是大家听得入迷,今天切开的西瓜,原封不动地摆在那儿,刘昌兵就去拿了一块吃了。

“再怎么狡猾的狐狸,也逃不过好猎手的眼睛,敌人的末日已经来临。”刘昌学端起面前小凳上白色的搪瓷茶罐一饮而尽。然后,一口气讲完了《孤坟鬼影》的结尾。故事讲完了,人们还保持着原有的姿态,直到刘昌学站起给大家散烟,大家才回过神来。刘金海说:“来,抽我的,你又费精神又费口舌,我奖励你。”

“昌学啊,辛苦你了。明天再回来呀,我们还想听呢。”

刘昌学说,“只要你们喜欢,我若没有会议,一定回来讲,不过,有时候可能要晚些。”

“好啊,我天天来听,小孩们也喜欢听,比那鬼神故事强。听了那些鬼神故事,我儿子半夜里一个人不敢进屋。”

“是啊,以后不要讲那些妖魔鬼怪,现代故事多得很,打仗的、反特的,都可以讲。我以后会建议区委多培养一些故事员,让老百姓的夏夜过得更有意义。”

“说得对,我们支持你!”

“还有方医生,这么漂亮的未婚妻,口才肯定不错,你应该把她培养出来。”

方俊接话:“下次我给大家讲反特故事—《羊城暗哨》。”

“好啊,说话一定要算数哦。”

“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