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有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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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葱花

春韭

春日,尝鲜,首推春韭。

乡村有首俚谣四鲜歌,歌曰:“头刀韭,谢花藕,新娶的媳妇,黄瓜妞。”韭,四鲜之首,与新娶的媳妇相类比,却也新奇。乡村广阔天地藏龙卧虎,民间蕴含着大智慧,大道。乡人敬畏自然,顺应着自然,深谙着瓜熟蒂落的老理。

一对有情人,陌路相逢,相识相知,确立恋爱关系,一步一步走入神圣的婚姻殿堂,就像老戏里的镜头,新郎官轻轻撩起新娘的红盖头,揭开那道神秘的面纱,几多新奇、神秘、向往、期待……那一晚,对着红烛橘焰,倾听着春花绽放。

而今呢,网上还没聊上五分钟,对方长得啥样都不知晓,便通过手机联系,敢去宾馆开房了。浪漫一点,不过手持一朵标志性的玫瑰,以防出错,至于此男该女,可否中途调包,顾不上了,直奔主题,结果是最重要的。

话似乎扯远了,不过没离题,说韭菜吧,超市、菜场,一年四季,何时去,何时有,无论深冬盛夏。尤其是冬日,韭菜,看上去却也翠生生的,拿到手中,感觉就不对了,软沓沓的叶片四下散落,如半老徐娘的披头乱发,失却了青春的激情与活力。锅炒之后,更是容颜凋落,惨不忍睹,一小碟韭菜,大半碟清水,堪称水货,味道极淡,似乎与鲜香不靠边。

因何?这种韭菜都是反季的,温室大棚里催生出来的,人为的春天,如空调,让四季少了夏秋冬。记忆之中,春韭上市,大约是在清明之后,谷雨之前。家乡有句俗话:清明断雪,谷雨断霜。春日,春寒尚料峭。韭菜的根基隐在浅土里,上面覆上一层厚厚的麦糠,冬日,自然少不了几床白皑皑的雪被,在三九隆冬的日子里,韭根蓄势待发,它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远方的春,雪慢慢地消融,麦糠悄悄地变腐,它便在寒风中小心翼翼地探着头,迎着春。经过了立春、雨水、惊蛰、清明、谷雨,春韭缓缓地生长着,一点一点,一寸一寸,终于披着一身浓绿的翠衣,婷婷于田间了,拂面不冷杨柳风,远望如一畦一畦汪汪的春水。此时,春韭已生出了五个叶片,韭菜成熟了。由于寒风的压制,韭菜的长度仅有成人的一扎,叶片却厚重,有弹性、韧力,拿在手里左右甩动之后,依旧齐刷刷的,鲜活如初,娉娉婷婷。

一大畦子春韭,收割下来,不过几斤的光景。洗净,切段,不论清炒,还是佐以虾仁、虾米、草鸡蛋,都是干爽爽的,吃到嘴里,怎“鲜香”二字了得。若手中的春韭不多,不够上锅一炒,干脆就切段,用细盐凉拌,入口脆爽,鲜气盈口,细嚼慢品,能品出岁月的味道。

鲜,是踩着时令节拍而来的。你不能心急,等待必不可少,如此才有期盼。什么季节,上市什么菜,这是老天的安排,大自然的规律。因时而食,人要顺应着自然,谁也不能扯着自己的头发,让自己离开地球。

人们往往会产生误解,尤其是口袋充盈者,把“鲜”理解为“先”。有钱就可以提前享受,冬食春蔬,夏餐秋果,其以为科学之功。非也。我不敢说这是伪科学,至少那也是对科学的某种误解,自然是最好的科学范本。春韭,只在春天,一年仅一次,错过了,只有等待,别无他途。

葱花

葱,还真开花。

植物开花结果,繁衍生息,哪有不开花的呢?不过,葱开花,很少有人见过。葱,多年生宿根草本,同我知晓的白菜、萝卜一样,次年开花,花为白色、球状。

不过,人们通常说的葱花,是指制作菜肴的调味品,把葱切成小段,或片作菱形,不一而足,称之为花有些牵强,感觉却美妙,给人平添了不少想象,那是一朵食欲之花。

葱,有南北之分。北方的葱,以山东最为有名,其大壮硕,俗称山东大葱。大葱,葱白为本,叶为末。说来有趣,葱白虽为本,却深埋在土层里,让葱叶在外抛头露面。碧叶青青,或因抛头露面之故,其味辛辣刺眼,叶内多有涕状液,少人食用,而多食葱白,这一现象值得思索。

大葱的葱白肥美可人,生吃,入口爽脆,微辛,有甜意。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也养育一方链物,北方人喜欢大葱蘸大酱,煎饼卷大葱……这些地方家常小食,也成了地方的形象代言。炒菜用它,需锅红油热,把葱花放进锅里煸炒,一阵噼里啪啦之后,葱香便不胫而走,四处氤氲,霸道得很。虽在菜里,只是少许,但它却不甘寂寞,让你无法对它漠视,哪怕是配角也很出彩。它也偶有唱主角的菜,其保留节目:葱爆羊肉。

南方的葱呢?有着南方的特色,见到它总让人联想到,春雨江南,小桥流水,灰瓦青砖……南方的葱,美其名曰:香葱,身条娇小婀娜,其叶尖细如兰,北方的葱秧苗也比它壮硕,碧绿碧绿的,如江南的水,如江南女子的明眸……

别瞧它娇弱,脾气却不小,味道在某种意义上来讲,并不比北方大葱逊色,甚而有过之无不及。不过,南方的香葱,不可在热油里煸炒,你得把它捧在手心里,放在心尖上。无论是凉菜熟食,哪怕是一碗馄饨,一碗白水面条,须得把它遍撒在顶盖上,明眼处。顿觉神清气爽,其味丝丝缕缕,袅袅娜娜,巧笑盼兮,不觉意乱神迷。

不知因何,北方大葱给我的感觉,犹如关中大汉手拿铁板高门大嗓吼“大江东去”;而南方的香葱呢,如同二八妙龄怀抱丝竹,低吟浅唱着“杨柳岸,晓风残月”。

葱花,烟火之花、诗意之花。

蒜,很有个性。

喜欢它的,每餐必伴此君;讨厌它的,唯恐避之不及。冰火两端,大概是它所散发的独特的气味。撇开其味不说,其实,蒜还是挺可爱的。

小的时候,父亲曾出一道谜语:兄弟七八个,围着柱子坐,大家一分手,衣服就撕破。在父亲不断地启发下,谜底终于被我揭开了——蒜。于是,开始喜欢蒜了,觉得它很好玩,剥落如雪片般轻盈洁白的蒜皮,放在手心,用嘴吹拂,鹅毛般在空中飘着旋着,久久不落,逗引着我们追着它吹,庭院便会被童稚的欢笑声塞满,玩腻了,就掰下蒜瓣来互打,满地狼藉。

秋日,栽蒜的时候,我曾凑过趣,翻好的土地,细如沙,柔若面,父亲随手拿起镢头,搂起一条浅浅的小沟,墨线般笔直,不可思议,在小沟里溜上清水,便可栽蒜了,我手拿着蒜瓣,照着葫芦画瓢,结果我都把蒜栽倒了,闹出了笑话。范成大的四时田园杂兴有首有关乡童的诗: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童孙只是模仿而已,若动起真来,不知情况会如何?

个性十足的蒜,十分讨人喜欢,即便厌恶它的人,心里也暗暗佩服,多少人,把它育成岁月清供,一只青瓷浅缽,几滴清水,随意几个蒜头,室内便有了盎然春意,哪怕你不待见它,随手丢在厨房一角,它也会在某个角落抽芽发绿,“人间存一角,聊放侧枝花”,它的心中似乎有着无尽的春光。

蒜芽成苗,摇曳生姿;苗成起薹,亭亭玉立;蒜头出土,珠圆玉润。蒜苗、蒜薹、蒜头,北方人都这么叫,可到了江南就乱了套,在杭州时,我就曾发过蒙,我买的是蒜苗,偏偏给我蒜薹,真是怪事。不明因何,南方人把蒜苗叫大蒜,把蒜薹叫蒜苗,大蒜头呢,亦称大蒜,弄得初来乍到的北方人一头雾水,用南方话讲,拎不清爽。

蒜在站素菜的行列里,却有着荤的属性,家乡人烧鱼、食狗肉,必不可少。父亲嗜食大蒜,饭桌上,总是不离此物,还以此下酒,辣酒对辣蒜,其味若何?我曾表示疑问,父亲说,谁说酒是辣的,酒到嘴里甜滋滋的,越咂越甜,就着大蒜,酒才够劲儿。不可理解,一如金圣叹所言,花生米同豆干同嚼,有火腿味。

通常情况下,去皮洗净的蒜瓣放入蒜臼之中加盐捣烂成泥,把蒜泥盛放小巧的青花瓷浅之中,加入酱油、醋、香油,北方人吃水饺必佐的佳肴,凉拌黄瓜、海蜇皮、四季豆……菜头必放,而今,大娘水饺店遍布大江南北,虽添加不少其他佐料,不过,蒜泥还是唱主角。梁实秋有一文《菜包》,备料之中蒜泥排第一,不可或缺。把蒜泥均匀地抹在准备好的白菜叶上,然后卷包饭拌菜,双手抱着吃,吃得满脸满手都是菜汁饭粒,痛快淋漓。此吃法,背景应是狼烟四起的大漠,或倚着绵延于崇山峻岭间的长城。

食蒜就是食其味,不过,蒜味往往又不局限其味。我喜欢青花瓷钵之中,作为清供的蓊葱青蒜,我喜欢长于田畦盎然的青蒜,它独特的气息里,有春的意味。蒜是跨年的植物,它和冬小麦一样,从秋走到冬,从春走到夏,历尽沧桑。蒜,也开花,那是真真正正的蒜花,很难得见,蒜起薹时,俗称甩尾,通常在其鲜嫩之时,已被人采摘了,只有侥幸遗漏者,才得以开花,待薹老尾退,蒜花就开了,萼紫花白,花呈蕊状,花落萼开,咧嘴一笑,乳牙般的小蒜瓣,石榴籽一般显露了出来,煞是可爱。

有时,我想蒜的味道,其实就是岁月沧桑的味道,蒜的魅力,便是时光的魅力,大凡遍历世事者,都有其不可复制的个性。

小人参

不知是谁,首喻胡萝卜为小人参的,此喻一出,便被人们接纳,通常还以此借代,寻常的胡萝卜,似乎一下子提升了品位。

第一次得知胡萝卜为小人参,是从父亲的口中。那时候,我还小,秋后,经常把胡萝卜当饭吃的,掀开锅盖,水汽迷蒙中,便见沸水在橘黄色胡萝卜间咕嘟着水泡,一股胡萝卜特有的清香扑鼻而来,用筷子轻轻地一叉,就叉上一根来,趁热吃上一两根,觉得蛮好的,甜滋滋的,可吃多了,嘴里就会返清水,实在是难以下咽。

此时,我便会想到山芋的好。其实,人就是这样,山芋吃厌了,不由得会怀念胡萝卜。父亲为了让我们好好地吃饭,很神秘地说,你们知道吗?胡萝卜又叫小人参,吃胡萝卜就等于吃人参,吃人参是能当神仙的。

父亲边督促我们吃胡萝卜,边讲着有关人参的传说故事。这则故事在我的脑海里,沉寂了几十年,从未被我的记忆剔除,也没有被如水的岁月冲淡,我也没有去查找故事的来源,估计不会是父亲杜撰的,也不知他从何处得来的。

从前,一对师徒居住在深山老林里,师傅白发苍苍,徒弟却是顽童一个,师傅每天都要出门,出门前,一定会分派许多活让徒弟做,做不完,就会挨打。一天,小徒弟在院中干活,一个穿红肚兜的胖娃娃,突然在他的背后冒了出来,跟他说话,帮他干活,一起玩耍,师傅快来时,胖娃娃就对他说,你师傅快来了,我要回去了。胖娃娃前脚走,师傅后脚就到家了,见徒弟把活干完了,没有言语,次日,便加大活量,师傅刚走,胖娃娃就来了,如此,就是几日,一天晚上,师傅便问徒弟,这些天可有人来,小徒弟不敢隐瞒,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师傅,师傅便把穿着红线的针交给了徒弟,吩咐他,等胖娃娃来了,就把针别在娃娃的衣服上。

师傅就沿着那条红线去寻胖娃娃,在一个山崖边,见一株千年人参,原来胖娃娃是千年人参变的,师傅便把人参挖了出来,早晨起来,便叫小徒弟烧水煮那棵千年人参,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别掀开锅盖,再香也不能掀开,就出门了,徒弟按照师傅的吩咐烧火,烧着烧着,锅里便喷香了,越烧火,香气越浓烈,徒弟实在禁不住香味的诱惑,打开锅,就把人参给吃了。

晚上,师傅回来了,直奔锅而去,揭开锅盖一看,顿时傻了眼,便把徒弟吆喝过来,问,人参呢?吃了。谁让你吃的,师傅气愤地吼叫着,伸手把锅里的汤水泼向了徒弟,徒弟一闪身,汤水泼到地上,恰巧来了一只狗,狗就把地上的汤水给舔了。师傅气急败坏,顺手抄起一根棍子,去打徒弟,一打,徒弟蹦到树上,再打,徒弟就蹦上了天。没打着徒弟,便去打狗,狗也蹦上天。

那顿胡萝卜,我们吃得格外有滋味。以后,每每吃胡萝卜就会想到那个故事,幻想着胡萝卜就是小人参,吃完之后,一蹦就蹦到天上去,成了神仙,多快活。

后来知道没有那回事,再回头来琢磨那个故事,便觉得神话传说很有意味。胡萝卜,又称甘笋、赤珊瑚、红芦菔、黄根、卜香菜、药萝卜、葫芦菔……相传是从伊朗传入我国,过去,与山芋一样被当作主食的,而今,被列为蔬菜一类了。

小说家高晓声曾说过,什么是文化,吃饭就是文化。这个观点,我举双手赞成,吃饭,一为肚皮之饱,二为口舌之味。若肚子是物质生活的话,味道就是文化。我觉得父亲很伟大,在我们不想吃胡萝卜的时候,父亲把胡萝卜变成了小人参。胡萝卜当饭时,保持其本色,当菜时,它就是小人参了。

大白菜

人总会对某种蔬菜有所偏爱,这可不是我的个见,俗话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众蔬菜中,我对大白菜情有独钟。

大白菜,不饰不伪,质朴无华,其内涵丰厚,是蔬菜中的儒者,就像品行高洁者,总是为人平和,处事淡定,胸怀博大,能化百炼钢为绕指柔,大白菜,可和任何菜蔬搭配,亦可与任何荤食为伍,可清炒,可杂烩……火锅,更是不可或缺,无论主角、配角,都会固守着一己本分,不夸张,不矫饰,不迎合。

潘向黎曾写过一文《清水白菜》,一篇讲爱情、婚姻、生活的小说,女主人拿手的菜,便是清水白菜,看上去很寻常的一道家常菜肴,倾注的却是一颗爱心。“女人将上好的排骨,金华火腿,苏北草鸡,太湖活虾,莫干山的笋,蛤蜊,蘑菇,有螃蟹的时候加上一只阳澄湖的螃蟹,一切二,这些东西统统放进瓦罐,用慢火熬三四个钟头,水一次加足,不要放盐,不要放任何调料来做成这样一份汤。好了以后,把那些东西都捞出去,一点碎屑都不要留。等到要吃了,再把豆腐和白菜放下去。这些东西顺便能把油吸掉。”

清水白菜,其实是个暗喻,寻常的日子无疑是平淡的,平,并非清澈到底,淡,也不是无味,生活打理需智慧,事业经营要用心,个人的修为何尝不是如此呢?广纳博取,不断提升自己的品位。

曾子曰: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大白菜,厚重不俗,愈是内心深处,愈是鲜美,大有谦谦君子之风,深受静物素描者的青睐。其实,大白菜,摆放在菜市,不过是一颗大白菜而已,这正是其可贵之处,不显山,不露水,却自有着非凡的历史。

大白菜,古时称菘,菘者,冬日不凋,可见大白菜的质地。《南齐书》中记载,南齐名士周颙生活清贫,终日以吃蔬菜为主。一日,文惠太子问他:“菜食之中何味最佳?”答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近代,北方的大白菜运到南方,受到VIP的待遇,有鲁迅先生的文字为证:“北京的白菜运往浙江,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尊为‘胶菜’。”

大白菜,低调,谦逊,这一点,似与得道者相类。

汪曾祺在《名优轶事》讲萧长华,萧长华去看女儿,女儿给他做芝麻酱拌面,又炸点花椒油,他便埋怨女儿浪费。他在天津演戏,自备伙食,一棵大白菜用刀一划为四,一顿吃四分之一。餐餐如此,窝头,熬大白菜。

大白菜,甘、平,滋养人,常言道,白菜豆腐保平安。大白菜熬豆腐,再放些粉条,过去年代,在苏北老家,是一道很好的待客佳肴。

猪肉炖粉条,东北有名的土菜,其实,这道菜最抢眼的,还是大白菜,因何不叫猪肉炖大白菜呢?这个问题算是问到点上了,这就是大白菜的性格。

提及大白菜雅称为菘,忽而想到一桩趣事。星期日,一文友在家看书,入迷,不觉到了饭点,却无意下厨,无奈夫君相催,便以“菘”字为赌注,让其夫君识解,愿赌服输,其结果是文友笑眯眯地继续把自己埋进书页。

大白菜,我似乎明白了,因何要在白菜前边加一个“大”字。

甜梢

甜梢,或许许多人不知其为何物。当我要以题为文时,也突然有种恍惚之感,熟知而又陌生。

甜梢,又称甜秸。这样说吧,高粱啥模样,甜秸就是啥模样。过去,村人曾笑话城里人,麦苗韭菜不分,甜梢生长在田间地头,连农人也不好分辨。所不同的是,新鲜的高粱秸秆的皮和肉是无法剥离的,而甜梢的皮肉极易分离,用牙齿轻轻地嗑开甜秸的节端,咬住往下一拉,薄薄的皮便与碧玉般的肉分开了,把四围的皮去除之后,肉质莹翠,脆嫩鲜甜,一口下去,如咬水萝卜似的,嚼之,甘之如饴。当然,这是写文时的感觉,我相信其本味肯定没有这般美好,时间让其甜度增浓,如陈酿之酒。

童年春日里,我手端着干瓢,干瓢里盛着种子,跟在父亲身后,向着河边的自留田走去,夕阳调皮地把我们父子的身影涂抹在地上,挑逗着我的好奇心,我企图踏踩着地上的影子,总是徒然,却不甘心,就这么不断地踏踩着,就来到了目的地,全然没有感觉到路远。父亲在田边刨坑,我负责把种子丢进坑里。开始,感觉很有意思,干着干着就惰了,干瓢一丢,罢工。父亲说,你知道瓢里是啥种子吗?甜梢,长大了,比槐花蜜还甜呢。于是,我来了兴致,重新捡起地上的干瓢,认真地丢起了种子。

种子落到地里,我就开始盼望。其实,在田边种植甜梢,除了哄小孩的嘴,还有另外一种用途,在田边密植它,可以起到临时篱笆的作用。甜梢的高度通常都在三米以上,且根系很发达,气根就有三四蓬,如一只铁锚,稳稳地扎在大地上,因而,虽然它长得又高又细,狂风暴雨对它,却也无可奈何。同时它的叶子狭长,两边似刃,表皮如锉,碰到皮肤疼痒异常,如此,它便充当起了篱笆墙。

甜梢破土而出的时候,细绒绒的苗苗如草。如果点种时一坑里丢得太多,待它稍大,就必须择苗。这种活,我也常常参与,瞎拔一气,随便地处置一株甜梢的命运。其实,拔掉的,日后同样可以成为高大的甜梢,有时选择真的很残酷。这就是传说中的机会吧。美国诗人弗罗斯特的诗《未选择的路》,“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可惜我不能同时去涉足,我在那路口久久伫立……”诗人有着自己的选择,而人世之间,许多路不由你去选择,便被选择了,无可奈何。好在甜梢的小苗是可以移植的,常有人向父亲讨苗子。由此,一些甜梢的命运也悄悄地发生了改变。

不知何时起,甜梢突然就人间蒸发了,连同我远去的童年,成为回忆。莫非这也是某种选择。

扁豆

在瓜果蔬菜之中,我以为扁豆最爱美。

时序入冬了,草本的花草大都枯萎而死了,即便是高大的木本乔木,亦大多叶落枝秃,枯瘦嶙峋,瑟缩地站立在寒风中,此时,一簇簇、一丛丛扁豆依旧光鲜地擎在道边,抑或攀在家前院后的篱笆上,偃仰啸歌,当然,少不了几株绽放着金黄色笑脸的野菊相伴,听风,听雨,看云卷云舒。

天冷了,动物的皮毛开始厚密了起来,以御寒越冬,人们也开始着上冬装,当然,那些爱美的姑娘另当别论,谁人还会“十月衣裳未剪裁”呢?大自然真的很奇妙,寒风起兮,人与动物忙活着如何御寒之时,植物却纷纷“脱我旧时裳”,扁豆似乎与众不同,碧叶青青,一串串扁豆夹迎风而上,枝头尚半妍着浅紫色的花朵,显得格外妩媚而夺目。

记忆之中,冬初之时,我家门前的篱笆墙上缀满了扁豆的秧藤,那些摇缀的藤秧似乎成了避风的港湾,聚满了干枯的黄叶,常有成群的鸡在扁豆藤下,挠着落叶寻食,或侧卧着身子,很风雅地负喧,得意地奓起羽毛,享受着和煦冬阳的恩泽,另外,那里好像也是麻雀的好去处,成群结队的麻雀呼啦一声钻进了扁豆藤里,转瞬之间,又是呼啦一声腾空而起,四处飞散,栖落在不远的树上,如此反复,不知它们玩的是什么把戏。我曾用马尾长长的毛发,打成活扣系在一条细麻绳上,挽在扁豆厚密的秧藤之间,企图捉麻雀,结果没有一次成功。那时,扁豆花还开着,紫嫩的扁豆夹,如婴儿的小手在寒风中抓挠着什么,不畏寒冷,让人心生怜爱。

扁豆始种于春末,夏日,它似乎忘乎所以地跑秧子,触手所及之处,都有它袅娜的身姿,少开花结荚,秋天,方是扁豆开花结荚的黄金时节,一嘟嘟一串串扁豆花犹如一群群蹁跹的彩蝶,栖息在绿枝之上,很是养目,郑板桥有诗曰:“满架秋风扁豆花”。似乎道出了秋季扁豆花的盛况,扁豆花通常有紫、白两色,紫色的花结紫扁豆,白色的花结白扁豆,花褪去,豆初成,相对而生,或紫或白,成嘟成串,小塔一般,煞是可人。扁豆的藤秧好像从不招虫害,大约是扁豆自身发出的独特气味,那是一种怎样的气味呢?这恐怕只能去问鼻子了,若要落实到文字上,似乎寻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家乡自造一方言“劝”字,用来形容它的,有音没字,扁豆也有这种气味,所以我不喜欢鲜吃它,好像家乡的大多数人,也不怎么喜欢鲜食。秋后,扁豆成熟时,采摘下来,用大锅煮熟,摊在席上晾晒,扁豆煮熟之后,气味就被蒸掉了不少,儿时,喜欢揑煮熟的扁豆米吃,糯糯的,粉粉的,香香的,很好吃。扁豆晒干之后,就像刨花一般,又轻又薄,一动,哗啦啦作响,这时,把它装在密封的陶罐里,抑或盛在小竹笼里,三九隆冬,它就会被派上用场了,用水泡发,同粉丝一起炖,若添加上猪肉,那就更妙了。时过境迁,而今我觉得扁豆鲜食也挺好的,切成丝,放上青椒丝清炒,清脆爽口,好像少了些许记忆中扁豆的“劝”味,人的味觉,有时不可思议。

扁豆的藤秧枝叶,深冬也不会凋零,哪怕是深冬枯死了,也是安详地伏在篱笆上,蹲在枯草败叶的道边,像是在打盹,风吹枝摇,叶片微微地翕动着,好似梦中的微笑。据我所知豆类之中,能傲霜凌雪的,唯有扁豆,点点碎雪压在扁豆扇状的碧野之上,可入诗入画。

花生

“麻屋子,红帐子,里面睡个白胖子。”这条谜语还是儿时,父亲出给我猜的,瞎猜了多时,也没有猜中,最后,父亲揭开了谜底——花生。从此,便记下了。

花生,那时我们那儿很少种植,虽然吃过,却不知是地里长的,还是树上结的。吃时,也大都是炒熟的,或因不常吃,感觉又香又脆,那是父亲赶集时,买回来的零嘴。

第一次吃生花生,是村里一位老奶奶给的,她的儿女都在外当干部,她时常从我家门前过往,总见她披着一件大襟褂子。从门前经过时,我就喊她奶奶,她常夸我嘴甜。一天,我又叫她,她笑眯眯地从大襟褂里掏出一大把花生给我。

吃时,软绵绵的,一股生腥气,不香不脆。母亲说:那是生花生,多吃几粒就香了,生着吃养胃,不上火。我烦不了这么多,就是觉得不好吃。母亲说:不好吃,就别吃了,做种子吧。于是,就在小院里开出了一小块地,刨好坑,在坑里放些草木灰,然后把花生米放进去……在小院里,我第一次见到了花生成长的全过程,从出芽、分蘖、开花,叶是青碧青碧的,与豌豆叶相仿,花是淡黄色的,隐在绿叶里,如只只浅黄色的小蝴蝶。

我以为花生与豌豆角一样,花落了,花生就长出来了。母亲说:不对,花生长在地下。母亲用手扒开果秧子,手指着秧藤上的根须说,看见了吗?那根须扎进土里,就会长出一颗花生来。说着,母亲让我学着她,把花生的藤秧扑倒在地。母亲说:花生的根须扎进土地里越多,结果越多。花生,真的好奇特,名为花生,它却不是因花而生,而是结在根须之下。

有一天,父亲的一位山东朋友来我家,带来一块大圆饼子,说是花生饼。父亲用菜刀费了好大的劲儿,从那大圆饼上切下几小块。我拿起一块,一口下去,咯噔一声,疼得我嗷嗷直叫,我感觉那花生饼比青砖都硬。花生饼须得慢慢地啃,一点一点地啃,一啃香味就出来了,喷喷的香,越啃越香。这花生饼,用刀切成片,斩成小块,放在锅里烧稀饭,也很好喝。听说花生饼可以做花肥,太奢侈了吧。后来,我知道花生饼是榨花生油的边角料,就如同黄豆饼,只不过黄豆饼有些酸软罢了。

花生,我们那地方,又称之长生果,吃了真的能长生吗?不过,花生许多人喜欢吃,倒是真的。在中国,花生拥有大量“粉丝”,无论南方北地。花生,作为年货,是雷打不动的主角。花生还是饮者的知音,不同喜好的人,有不同的吃法,这么说吧,就是想怎么吃,你就怎么吃。花生壳无论鲜干,都可以煮着吃,须花费点工夫,把花生壳洗净,捏开一条缝隙,放入锅中,加入适量的水,然后放八角、桂皮、花椒、味精、酱油、食盐等,花生熟了,味也进去了,面前看着小酒,手中剥着水煮花生,日子有滋有味。当然,有人乐意生啖,也有人喜欢干炒着吃。花生米的吃法呢?花样就更多了,煎炸烹炒,咸甜由己。浙沪一带人的口头禅:“老花生沽老酒,味道毛好得”。山东一带人好言:“奶奶地,花生就酒,越喝越有”。

没有哪一样食品,能有花生身上蕴含着这么多的中国元素,花生浸蕴着太多太多的中华气息、风物人情。远的不说,就是今天,全国各地的许多地方,婚姻嫁娶之时,新人的被、褥、枕头、箱柜……还都延续着放花生的习俗。花生,谐音会意花开而生,意味着儿女双全,子嗣兴旺。

花生,你不仅滋养着我们的胃,也滋养着浩浩的中华文明。

韭菜花

秋天,西北风缓缓吹来,云暗暗地低垂着,微雨便细细地飘了下来。一场秋雨一场寒。韭菜在薄寒的秋雨中,似乎感知了什么,很努力地绿着,不几日,韭菜便起薹了,开花了。

漫步在韭菜的畦田里,秋阳暖暖地拂着,翠绿的韭薹顶着白色的花苞,小小的花苞神似出水的菡萏,单看,羞羞涩涩的,给人低眉嗅青梅的感觉,放眼一望,那气势就不同凡响了,大有梨花压海棠的气韵,让你意想不到的是,花苞绽放时的劲爆,恰似升空的礼花,更为奇妙的是,绽放的韭菜花冠还缀有数十粒待放的小花苞,白色的花粒,苔米一般。

静静地蹲在韭菜花前,绿叶白花,翠翠莹莹,怡心养眼,随手采一朵,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甜滋滋的味道里透着点点辛辣,能品出人生的些许况味。不远处,一对彩蝶在花间,蹁跹着,忽高忽低,哪一只是祝英台,哪一只是梁山伯……这已是很久以前的记忆了。

韭菜花,让秋有种别样的神采,不知因何,古诗词中,好像没有她的身影,我猜想大约古时韭菜的种植还没有普及吧。

五代书法大家杨凝式,有一幅《韭花帖》:昼寝乍兴,朝饥正甚,忽蒙简翰,猥赐盘飨。当一叶报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羜,实谓珍馐。充腹之余之余,铭肌载切,谨修状陈谢,伏维鉴察,谨状。

杨凝式是梁唐晋汉周五朝元老,官至太子太保,大书法家,又为人疏狂,竟为朋友赠送韭菜花而感动不已,写信以示谢意,以管窥豹,可见当时韭菜花的珍贵。

韭菜花,养眼,更养胃。通常的吃法,就是腌制。小时候,奶奶就会腌制韭菜花,韭菜花初绽,便用裁衣服的铁剪子铰下来,老了,就会结子,黑黑的籽,咬上去硬硬的,硌牙,影响口感,洗净的韭菜花摊在扁竹筐里晾着,再把已洗好的豇豆,辣椒,黄瓜,或切成段,或切成丝,或切成片,与韭菜花一起加盐掺拌,然后,装入瓷坛中,用草纸封口,大约一星期后,便可以取食了,就稀饭,卷煎饼,那时想也不敢想“助其肥羜”,不过,虽无“肥羜”,韭菜花可以敞开着吃的,杨太保有知,一定羡慕得要命。

腌制韭菜花可以当作长远菜,深冬初春,青黄不接时,也不至于没有下饭的菜,干咬牙。老皇历了。现在,好像没有多少人腌制韭菜花了,都赶着季地吃新鲜的蔬菜,韭菜花炒肉丝,韭菜花薹炒鲜虾,想怎么搭配炒,就怎么搭配,只要自己愿意,加之科技发达,可以在局部肆意改变季节,大棚蔬菜,无土蔬菜……反季生产,逆季上市,图着新鲜,吃着品位,习惯成自然,似乎忘记什么是时令鲜蔬了。

什么季节吃什么,最好不过了,这是我的观点。比如秋季,韭菜花就是不错的选择。

辣疙瘩

现在,就是冬季,鲜蔬也不缺,按理说,就不必腌制咸菜了,深秋之后,尤其是农人还是要腌制咸菜,这似乎是种传统惯性,或是一种饮食文化。

春播秋藏的时代,人们大都遵循自然的规律办事。食色,性也。饮食,人生头等之事,不吃不喝,人就没法活了,何谈其他。人们为了更好地服务肚皮,想方设法,没有冰箱,没有温室大棚,没有便捷的交通运输,为了冬日有蔬菜可食,先民们就发明了腌制咸菜,美其名曰:菹。菹者,防止鲜蔬变腐烂也。几千年吃下来,习惯成自然,胃便有了记忆,因而,生活之中,咸菜,不可或缺。

在我国不腌咸菜的地方,恐怕没有,我曾在沪杭待过一段时间,秋后,市民们都会买大量的那种高帮青菜,在路牙边晒,直晒得那些鲜菜打蔫了,便开始用大盐腌制。我的家乡,苏鲁交界,秋后,有一种专门用来腌咸菜的菜,乡人俗称辣疙瘩。

我也走过一些地方,恕我孤陋,还没有见到过这种菜蔬,也许辣疙瘩是家乡的特产,亦未可知。辣疙瘩,皮色青灰,状若圆锥,尾部多毛须,模样神似青萝卜,其叶狭长,呈椭圆形状,色与根实同,俗称辣疙缨子,无论远看近瞧,不明就里的人,一定会以为是青萝卜,可是不能像萝卜一样生吃。

辣疙瘩,名实相副,其肉质艮且硬,疙瘩一般,咬不动,兼有一股无以名状的辣味,家乡有一词“劝”,或是古音,不过无字。辣疙瘩,实乃天生就是为了腌制咸菜的。

辣疙瘩一般在秋天种,先育苗,白露前后移栽,生长期不长,霜降时节,便可以收获了。辣疙瘩收下来之后,先把缨子用刀割下来,像杭州一带人腌制高帮白菜的法子,腌制辣疙缨子,辣疙瘩的腌制就要费些功夫了,大的,需用刀划开,由于它本身是疙瘩,顽固,在腌制的过程中,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用棍棒搅动一番。在漫长的腌制过程中,其辛辣的个性在慢慢地改变,甜中带咸,咸中隐辣,冬日,随吃随取,切成丝放干辣椒炒,可就稀饭,可卷煎饼。冬去春来,春天,把腌制一冬的辣疙瘩捞上来,晾晒,晒干之后,上锅,加原汁,大火煮,小火焖,通常要两天一夜,那种特殊的香气,不胫而走,足以弥漫整个村庄,其上锅前,肤黄色的,出锅时,黑亮亮的,闪着油光,手感和软,秀色可餐,勾人食欲。

家乡所言的咸菜,通常指的就是这种菜,咸菜柳子指的是辣疙缨子。当然,腌制的辣疙瘩,晒干后,不上锅煮,用煮过咸菜的卤汁浸泡,便是俗称的酱菜。其特点是脆,可以直接切成丝,下饭,亦可以加干红椒爆炒,卷煎饼吃,辣,爽,开胃口。

现在,家乡上了岁数的人,深秋了,还是要腌制辣疙瘩的,无论孩子去城里打工,上学,还是在外地落地生根,每回家乡,总要带上些老咸菜。胃口是有记忆的,世事变迁,虽然现代化的交通工具,现代化的信息技术……似已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上的乡思了,幸而,我们还有牵肠念旧的胃。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生活不能迷失自我,俗话说,要想甜,加点盐。

菖蒲

菖蒲,在我们那儿叫蒲,干脆,亲切。若有人冷不丁称菖蒲,没准会让人一头雾水,不过,家乡倒有一种野草,叫香蒲,长得跟韭菜的模仿秀似的,就是狭长的叶片单薄了些,秋日里起薹开花,花冠呈伞状,浅降色,很别致,目前为止,我尚未见过如此颜色的花。香蒲的繁殖力极强,白色的根须在土下左冲右突,地面便生长出成片成片的香蒲草,香蒲的根扎得深,块状结实,刮去浅降色的皮,肉质雪白,味苦,据说是一味中药,生长在旱地,而菖蒲是水生植物,生性喜欢在水里,或潮湿的洼地生长,虽说都是“蒲”字辈,估计不同属。

野草与人类很有天缘,孩子降生不是俗称落草吗?古先民曾用蓍草卜凶问吉,据说古时菖蒲也被当作神草。《本草·菖蒲》载:“典术云:尧时天降精于庭为韭,感百阴之气为菖蒲……方士隐为水剑,因叶形也。”在家乡,端午节有把菖蒲与艾草束在门前辟邪的习俗。

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菖蒲,我们那儿沟渠纵横,洼地连片,村里庄外,随便一走,都能看到菖蒲清雅的身姿,至于怎么知其名的,一点记忆都没有,这似乎无关紧要,不过,菖蒲与童年纠缠不清,却是不争的事实。大约菖蒲喜水,小孩子也喜水,天性相通,孩子们每出去玩耍,家长总要千嘱咐万叮咛,不要到水边去玩,有水蛇,有鲤鱼精之类,与其说是警告,不如说是暗示,偏偏就要去水边玩。

青青的蒲叶上,蜻蜓最乐意落在上面,我们就下水去捏,光着屁股,轻手轻脚,慢慢靠近目标,不料水波却先荡到了菖蒲叶,蜻蜓警觉地起飞,却不飞远,又落在另一蒲叶上,逗你玩。有时,伙同伙伴去蒲丛里寻鸟窝,摘野菱角,四角的野菱角,肉鼓鼓的,放在嘴里一咬,脆甜……没事的时候,就乐意坐在沟边,瞧着绿意盈盈的菖蒲,菖蒲边开着白花的浮萍,游戈的水草,游来游去的小鱼,红的,褐的,花斑的……

菖蒲都是野生的,无人管,无人问,却生长得很自觉,很努力,通常都长有一人多高,夏日,收割下来,在太阳下晒干,编蒲包,织蒲扇,制蒲栅子……蒲叶内部呈网状,蓄着空气,蒲栅子就跟气囊似的,躺上去,软软的有弹性,又轻便,是夏日在大场上乘凉避暑必带的睡具,坐在蒲栅子上,用蒲扇扇凉,听蛙声蝉鸣,极有野趣。

秋后,菖蒲起薹,蒲棒就长了出来,圆柱形的蒲棒,绛紫色,我怀疑蒲棒老了,就会变作飞絮,就像法桐的毛球,可惜我没有见过,儿时只是采下来玩耍。我曾有个枕头,就是用蒲棒填充的,轻便,绵软。冬天,结冰的时候,冰面上下印着东倒西歪的枯蒲叶,大有“留得残荷听雨声”的诗境。

冬去春来。苏轼有句诗“春江水暖鸭先知”,在我看来,菖蒲比野鸭更早感知春讯,枯干的蒲叶尚在寒风中瑟缩着,蒲芽已悄悄地探出了水面,离别一冬,一切都别来无恙?有时,我就想菖蒲是为谁而生的呢?为了曾立在叶稍的红蜻蜓,为了浪迹在它身边的浮萍,为了落于相伴它根部的野菱,抑或为喜爱它的孩童……

那么,人类为何而生呢?为了寻求爱情?据说人类之初,是四条腿四只臂的怪物,上帝把它一劈两半,从此,人在世上为了寻求自己的另一半,演绎着几多爱恨情仇。有位外国的诗人却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世上之事,看来是说不好,不好说,一切都靠悟,悟者,用自己的心去揣摩。大千世界,或许本没有那么复杂,就像菖蒲自自然然地活着,我想人也一样。

黑不丑

牵牛花,家乡俗称黑不丑,也不知怎么会有这种叫法,也许乡亲们太待见它了吧,贱名好养活,害怕它过早地死掉,过去,乡人为自己的孩子也常取个贱名,估计道理相同。

“花者,媚人之物,媚人者殉己。”我的乡亲父老或许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不过没有把它变成白纸黑字,他们通常的做法是,尽人力而听天命。

在门前的篱笆边,随手丢下几粒黑不丑的种子,怕太刻意了,折寿。黑不丑大约明白主人的用意,一春都不显山不露水,在篱笆上慢慢地爬着,柔弱的青藤翠蔓,俯首低眉的碎叶淡绿,没有行人送它注目礼,似乎正合花主人的心意。

春色,关不住,花,总要绽放。

那是夏日的一天,背着书包上学堂的我,突然发现了篱笆上的黑不丑花,在绿叶间,挺起一只一只小喇叭,蜜蜂飞来了,蝴蝶飞来了,蜻蜓也飞来凑趣……心里莫名地喜欢,没多想就摘下几朵来,转瞬,就把它们揉碎,随手抛掉。

我把这一发现,转告了我的同桌二狗子,二狗子对黑不丑花,似乎一点都不感兴趣,令他感兴趣的是那些蜻蜓。中午放学后,便跑到那片开满喇叭花的篱笆前,寻找栖落在花枝上的蜻蜓。每见,都会蹑手轻脚地靠近目标,大拇指与食指做钳状,慢慢地伸向蜻蜓的尾部,然后手指快速一捏,蜻蜓徒劳地翕动着翅膀,又从母亲的针线筐里寻来细线,系在蜻蜓的尾部,放飞。当然,细线的另一头系着粉红色的喇叭花。

那个夏日,蜻蜓,喇叭花,成了我记忆中的关键词,还有一个叫二狗的少年。就是那年的暑期,一大早起来,母亲告诉我,我的同桌二狗淹死了。当时,听了没有太在意,感觉不应该是真的,以为暑假一开学,就可以看到他。可结果是,从此以后,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就像一年后,奶奶撒手离我而去,从此再也见不到奶奶一样。死亡,不再是梦幻般的游戏,不是小伙伴拟作枪杀,让我躺下,然后再爬起来,继续玩耍。

那年的喇叭花开得繁密,一直到开到深秋,蜻蜓飞得很低,在一簇一簇黑不丑的花藤上空。

以后,我是否曾摘过牵牛花送过女生,不敢确定,我敢确定的是,曾送一包牵牛花的种子给一位可人的女孩子,我知道她的家在二楼,曾见过二楼阳台上,有过牵牛花袅娜的身姿,翠蔓上星星点点缀着天蓝色的喇叭花,似向世界宣扬什么,其实,它什么也没有说。

后来,听说那个女孩出嫁了,离婚了,单身带着孩子,不知道,她可否还有闲情在阳台上,种牵牛花呢。

今年秋,回老家,家乡变化挺大的,弯曲的泥土小路,被笔直的水泥路取代了,公交车就停靠在村西,顺着水泥路进村,路两边都是两层或三层的小洋楼,不过,下了水泥路向村子深处走去,还有许多老土屋存在,我的记忆在那里被续接。很显然,土屋已很久无人居住了,屋前院后,杂草丛生,在秋风里,簌簌有声,院墙上,爬满了牵牛花,独自开落。

也许它没有去刻意媚人,因而快乐地活着,就是想去媚人,也许没有人有空去多看几眼吧,小学生们都在忙着写作业。其实,这样也好,牵牛花可以享其天年。

文章结束时,忽然想起一件事,牵牛花的结子,黑的称黑丑,白的称白丑。乡人称其为黑不丑,也许有此渊源,我曾言乡人为其取贱名好养活,是我的猜度,一如同桌的二狗,虽起了贱名,却早早地溺水而夭折了。

黑不丑,我家乡的牵牛花,有时,我很想和他吹牛,对话。

黄瓜

提到黄瓜,让我想起儿时乡下的一首俚谣四鲜歌,歌曰:头刀韭,谢花藕,新娶的媳妇,黄瓜妞。俚谣把嫩黄瓜列为鲜,大约不是翠嫩的黄瓜多么快人朵颐,乃因其罕而鲜。物以稀为贵,人们不免要添加一些想象。

小时候的乡下,黄瓜难得一吃,偶或有人在自留田里种两畦,不过是为了换取点油盐钱,舍不得吃,卖盐的老婆喝淡汤。有时,在土堰玩耍,看到堰边谁家的自留田里,一架架茂密的黄瓜秧藤间隐约着明艳的黄花,想象着藤叶间缀着鲜嫩的黄瓜,心底便逸歪念,可有贼心没贼胆,只对那顶花带刺的瓜儿意淫。

那年初夏,早饭后,照例几人结伴去上学,半道遇见一卖黄瓜的,于是,一哄而上,心照不宣地围上了瓜挑子,只见那根根细长的黄瓜,如窈窕淑女半倚在竹筐中,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摄人魂魄。我们便成了卖瓜者的影子,他行,我们就行,他停,我们就停,这似乎不仅仅是为了一解眼馋,终于得了手,而今想来,不觉其耻,颇感有趣,几人此地无银般地掩护着得手的同伴,待吆喝声远去,把战利品拿出来,在那瓜身之上,按人头划痕,一人一口,不许咬过。那根黄瓜的滋味似乎依旧在唇齿间。

有一段时间,见到他人种黄瓜,心里羡慕得不行,总想着自家也能种,想想一畦畦的黄瓜,都属于自己,想吃随便摘,多美。我曾把此念说于父亲,父亲一口回绝,黄瓜不能当饭吃。不承想,若干年后,父亲却痴迷于栽种黄瓜,还买了好多种有关的科普书,抽空就拿出来啃一啃。我知道,父亲过去坚决不种黄瓜,为了过日子,而后又爱上了种植,为的是把日子过得更好。

俗话说,处处留心皆学问。黄瓜随便种,容易,要想种好,种出钱来,另当别论。父亲好学,又工于实践,很快,他便成了这方面的行家里手,很有一套自己的心得。

三九隆冬,植物的种子正在冬眠呢,父亲便把黄瓜种早早地叫醒了,让它喝足了温水,然后把它们放在一种特制的纱布小袋里,扎在腰间,用体温催芽。大约一个礼拜,瓜芽破壳,这时,育秧的炕棚早已准备好了,棚外寒风凛冽,棚内春意盎然,当然,这都是拜父亲早晚的炕火所赐,冬天原来是怕火的。我对下芽、择苗、锄草、松土、喷水之类,不感兴趣,不喜欢做,也做不来,这些活都有一定的含金量。我最乐意做的,就是过了年之后,秧苗已移栽进了大棚,插好了瓜架,瓜苗的触须引领着袅娜的藤秧,沿架攀缘而起,瓜花满架,父亲浇水时,我看沟子,在瓜垄里穿行,毛茸茸的瓜叶挠着脸,痒痒的,看着一根根顶着花冠的瓜妞,格格似的,前呼后拥,心底有着言不出的快意。父亲说,你用心去听,就会听到黄瓜生长的声音,我却听不出来,我想父亲肯定能听到,不过,在我的眼里却能够得到验证。头天晚上浇水时,瓜不过寸,次晨,瓜已盈尺,这丝毫也不夸张,那根根翠嫩的黄瓜,顶花带刺羞掩在绿叶间,真如怜人的新嫁娘。

采摘也有学问,采晚了会影响下茬瓜的生长,延长上市周期;早了呢,瓜个未足,影响产量,口感也略有青涩。如此看来,俚谣四鲜歌中的黄瓜妞,大约是始作俑者为了合辙押韵,否则,那就是闭门造车,黄瓜鲜嫩,当数二八妙龄,涉过青涩而青春正当,珠圆玉润,此时采下,刚好,这需感觉,不可造次。黄瓜,据说是张骞出使西域时带来的方外之物,古称青瓜、胡瓜,为避石勒的讳,改称黄瓜。黄瓜实乃名不副实,不过,也非哗众取宠,倘若真的名副其实了,那就真的成“老黄瓜”了,与鲜嫩相去甚远,想想实在有趣。

茄子

家乡,菜园里总少不了两畦茄子,几架豇豆,一席韭菜……步入菜园,引人注目的就数茄子了,在翠绿之间,积淀着一汪深紫,淡定、沉稳,不事张扬,却令人难忘。记忆之中,茄子都是卵形的,称之为“牛蛋茄子”,个头大者,足有斤余。

都说红花绿叶。茄子不然,一袭紫装,其梗节粗壮,叶大如掌,三尖六楞,花果皆然,花隐在枝杈,实掩在叶间,紫气氤氲出一派蓬勃生机,放眼望去,方悟万紫因何在千红之先了。长如细鞭的豇豆,摘下可直接入口,脆脆生生的,甜滋滋的,茄子也可以。不过,我不曾尝试,面对鲜活的茄子,虽然也有过欲食的冲动。想象一下,一人蹲在菜园里,双手抱着一只圆溜溜的大紫茄子,大口大口地吞食,吃得满腮乌紫,背景是北方一望无际的长空。我想只有北方人,方敢如此作为。

后来到了上海、杭州等南方城市,在菜市场,我惊奇地发现茄子大多是蛮腰纤细的长条形,精巧别致,在手中把玩,总觉得不是茄子,无法接受,尽管知道它就是茄子。这种茄子较之北方圆茄,不可同日而语,造化神奇,实乃不可思议,这让我想到了葱。

葱,亦有南北之分。

北方的葱,以山东最为有名,其大壮硕,俗称山东大葱。葱白肥美可人,生吃,入口爽脆,微辛,有甜意。南方的葱呢?有着南方的特色,美其名曰:香葱,身条娇小婀娜,其叶尖细如兰,碧绿碧绿的,如江南的水,如江南女子的明眸……味道却无异。

茄之长圆,概类于葱之南北,想来也是殊途同归,都是茄子味。好奇心的驱使,我曾到南方的乡村去看过,茄秧子似乎与北方的无异,只不过株体小一些,叶子窄狭而已。差别虽微,结果却异。望着叶间缀着随风摇曳的细长的紫茄,如低首嗅青梅的少女,方觉此茄生南方之趣。刘姥姥进大观园,曾吃过一道菜——茄鲞,不知所用的茄子,是圆茄呢?还是长茄?若说还有差异的话,茄子是普通话,北方的方言依旧称茄子,南方则不同了,照相时,若齐喊南方方言,相片的效果或像霜打的茄子,亦未可知。

紫云英

家乡有种读音曰,梢子或苕子或绍子的农作物,说它是农作物,似乎有点勉强,在人的印象里,农作物多是打粮的,梢子却是另类,长大了,便被掩在田地里,用作肥料,乡人也称之绿肥,不承想,它还有个诗意的名字:紫云英。

我老早就想为它小传,那时,我尚不知它竟有如此妩媚的称谓。只是好奇它,苔米般细碎的叶组成一柄联状叶片,莹莹的绿,旺盛的蔓子,肥肥的,毛茸茸的,手感有些锉,拉人,在一眼望不透的田地里,紫云英的梢头努力地向上翘着,估计是在追随着太阳。可惜太阳太高,它太低,始终昂着头,渴望着什么,花在蔓节中顶出,一穗一穗的,紫色,又不完全,仿佛隐者雪青,大约着染了曦光,穗状的花柱上,分列着无数细长的微张着的花苞,风铃般,似乎随时就会发出丁零零的声响来,翠色中,氤氲着一层淡淡的紫气,如岚,弥漫着清香。

蜜蜂早已闻讯而来了,不消说,蝴蝶也不能缺席。这个时候,若有一对恋人步行其间,最好不过了。阡陌之上,荡漾着绿意紫气,紫云英漫天扑来,花穗翘起头来,远望近瞧,羞怯怯的,似怀无限心思,恋人情话,滋养着情侣,感染了紫云英。

走乏了,便坐在紫云英边上,春日融融,让人慵懒,女孩将脸柔柔地伏在男孩的胸前,男孩顺势搂着女孩的肩,大地似乎一下子平展了,泛着绿意的紫云英花田,如湖,微风一吹,水涌波起,漾起漫野的春情。

其实,这种画面,不是没有,不过,我委实没有见过,我常见的,或者是存留在记忆中的,是顽皮的孩子在长满紫云英的田地里疯,他们在那里,奔跑,跳跃,玩打仗,捉迷藏,捏蜻蜓,扑蝴蝶……牵牵绊绊的,跑不快,跃不起,一不小心,就是一个大跟头,无妨,厚厚的紫云英作垫,只是把衣服染成了片片迷彩。孩子在田里作践,大人见了,也不会怪罪,紫云英本身就是为了掩肥,没人心痛。

我曾是这群孩子中的一员,我们称之为梢子的紫云英,曾给我过快乐,那时,还不知道思考,或者说尚无有意识地思考。小时候,快乐是件简单的事,长大了,学会了思考,简单却变成了快乐的事了,多么无奈的事,人总要长大,就像紫云英会老。

紫云英的梢头,嫩时,可食用,味道不俗。掐下来的嫩头,用开水一烫,斩成段,放姜丝葱末,浇香醋老抽,加适当的细盐一拌,吃时,淋几滴麻油,滑爽,清脆,后味有点苦涩,却恰到好处。

人能吃的东西,猪自然喜欢,谁家的猪没有圈好。跑了出来,便直奔紫云英的田地。都说蠢笨如猪,哪里知道猪的机灵,俗话说,猪记吃不记打。猪那是有选择地遗忘。

黑黝黝的大肥猪,在泛着紫气的梢子田里,怎么看,都觉得有幽默感。都说猪贪嘴,面对如此丰盛的鲜美的佳肴,老猪很淡定,悠悠地行行,瞧一瞧,嗅一嗅,然后吃两口,用大嘴巴子掘一掘梢子的根部,它似乎觉得,下面或有更好吃的东西,就这么,直吃得滚圆着肚皮,优哉游哉地回家转。梢子似乎对不速之客——老猪,并不讨厌,花穗花瓣,叶蔓粘得老猪满身。

紫云英最旺盛时期,耕牛便拖着犁,把它们掩埋了。牛当然无法知道它是那些鲜活生命终结的先锋,扶犁的农人,似乎从来都不曾想过,那是诗人,或者是哲学家想的问题,土地需要营养去滋养小麦、玉米、大豆……人的胃需要这些粮食用于消化。

那时,人的胃是有福气的,当然,这似乎不关紫云英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