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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多好啊,还有机会

那天早上他从梦中惊醒,惊出一身冷汗,头下的枕头湿湿的,散着酸臭的气味。

他洗漱完,走到餐桌前抓起面包撕了两块塞进嘴里,嚼了嚼吞进肚子,一仰脖灌进半杯牛奶。他摩挲着胸口,抽了张餐巾纸边擦嘴边向门外走。

从厨房走出的老婆冲着他的背影喊:急什么!

有事!他的回答像被门夹住了尾巴。

他匆忙下楼,还未站稳就向对面楼望去,幽深的门洞旁一把破旧的竹椅在秋风中摇曳,发出吱呀的声响。他的心骤然抽紧,想起了那个梦。

梦里那把竹椅飘飘悠悠变成了一个花圈,瞬间又变成了男人的遗像,遗像向他移动,他僵立着,像被灌了胶,想说话,说不了,想走,动不得。遗像越来越近,就要撞到他的鼻尖了,他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

难道梦是在暗示什么?他疑惑着绕过绿地走到那把竹椅旁,问正在扫地的大妈:您好,坐在这里的那位大哥今天没出来?

大妈没抬头。从扬起的尘烟中蹦出两个字:走了!

走了?他一激灵,边躲避弥漫的灰烟,边念叨:真的走了。

他是旁边那所大学的教授,住到这个小区很多年了,出来进去从楼前走过,很少关注对面楼的情况。

他隐约记得对面楼门口总坐着一位黑胖的六十来岁的男人,手托把泥壶,时不时嘬一口。男人悠闲地摇着竹椅,望天看地观风景,偶尔喊一句:谁家的孩子,大人呢?或是指着路上的一堆狗屎嚷:谁家的狗,随地拉屎,摔着人怎么办?

春夏秋冬基本天天如此,太阳没出来时男人就坐在那儿,太阳落山了他还没走。男人的身边总坐着一群人,下棋,打牌,很是热闹。

他猜想,那些人可能是搬迁来的,或是退了休没事干。不管怎样那些人跟他不搭边,他只是偶尔瞟一眼,从没说过话。

两个月前他下班回家,走到楼门口突然肚子疼,刀绞似的疼痛让他瞬间跪到地上。

他大汗淋漓,一手支着地,一手捂着肚子。他以为自己要死了,侧头向对面楼门望去。

竹椅上的那个男人正看他,随即端着泥壶向他跑来,跑到他身边俯下身子问:你怎么了?

他说:我肚子疼,很痛。

男人说:上医院吧?叫120救护车?

他闭着眼,点头:快!

那次他得了绞窄性肠梗阻穿孔,被120拉到医院就做了手术。

老婆说:多亏了那个男人叫了救护车,否则你就没命了。

他说:是啊,出院后要好好谢谢人家。

出院后,他就忙工作,像上了发条的钟表似的不停地转,一直没时间向男人道谢。

可从此他就有了念想,每次从楼门口经过就会往对面楼门望一眼。竹椅上的男人好像早就等在那儿,不等他开口先问一句,上班啊?或者,回来了?

他就回一句,嗯,您早啊!或者,您还没吃呢?

他总想有时间绕过那片绿地和男人好好聊聊,向人家道谢,但始终没有。

他闷着头去了学校。他一整天都感觉憋闷,好像有块石头堵在胸口,堵得难受。他很后悔,为什么不早点跟那个男人聊聊啊,人家救了他,他却连人家姓什么,住几楼,都不知道。

他没等下班就往家走,走到那把破竹椅旁,正好碰见一位刚从楼门里走出来的中年女人。他截住女人问:您好,您知道坐在这个椅子上的男人是哪天走的吗?

女人说:你问李哥?

他点头:对,李哥。

女人说:走一星期了吧!

他问:他得的什么病?

女人疑惑地回答:病?李哥没得什么病啊。

他问:那他怎么走了?

女人答:嗨,他闺女怕他一个人孤单,接他走了。

一股热辣涌到他的嗓子眼,他颤抖着声音问:什么?他没死?

那女人怀疑地看他一眼,扭头就走,边走边嘀咕:死?人家活得好好的,说什么死。

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像风一样向物业奔去,他要跟物业要李哥的电话号码,给李哥打个电话和他好好聊聊,他想见李哥。

(本文发表于《大观》201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