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溪云初起(3)
西贡半岛,翠湖庄园。
直升机旋翼撕开雨幕,漆黑色的机身与暴风雨融为一体,像是行走在黑夜中的使者。巨大的风吼声从庄园的上方传来,四周的凤凰木林中栖息的小白鹭像是受到了惊吓在湿漉漉的枝头盘旋。
庄园别墅东区,巨大的露天停机平台上,随着直升机旋翼缓缓停下,无数雨滴打在大片的积水中泛起一圈圈涟漪。荣越身着一袭整齐的黑色长袍,朴实的面料没有一丝褶皱,他提着微明的黄色提灯站在雨中默默守候,像是古代的老宅中走出的隐士。身后数十个侍者和女佣打着巨大的伞列队在机门两侧,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迎合的笑容,像是恭迎什么尊贵的欧洲领导人。
随着机门缓缓打开,一双棕红色的绒皮短靴踩在露台的积水里,温润如玉的小腿在雨丝中勾勒出诱人的曲线,荷叶般的卷边白色羊绒衫凸显出十足的少女感,铆钉星光的贝雷帽包歪歪地扣在女孩的黑色长发上,凌乱的发丝在风中起落,紫色的瞳孔里还留着眼泪,像是某位从童话里走出来的公主,就是看上去无精打采的。
“很高兴再次见到您,情人节快乐,小姐!”在女孩刚刚踏出舱门的第一步,荣越的黑伞就已经打在了女孩的头顶,他微微躬身向荣盈盈行礼,周围的佣人和护卫跟着一同行礼。
作为庄园多年的老管家,为自家小姐遮雨是荣越最基本的职责,黑色的伞花瞬间在茵茵草地上整齐的绽开。
“越叔,真的麻烦您了!下这么大雨您还亲自出来接我,刚才太累了,在飞机里睡着了。”荣盈盈打了个哈欠,却主动接过了荣越的伞,俨然跟荣越很熟络的样子。
“小姐,那您先把大衣穿上,您刚睡醒,这么冷的天容易着凉。”荣越赶忙从一旁佣人的手里接过一件白色绒衣给荣盈盈披上。
“不用麻烦了越叔,我三叔没在家吗?”
“荣先生早就嘱咐了我您今天会回来,您的房间和衣服已经准备好了,对了,还为您定好了下个学期的课程,已经放在您的桌子上了。只是先生今天忙着参加学院的决议会,晚上还有礼宾府组织的晚宴,不然先生肯定会推开工作来接您。”荣越低声解释说,他清楚小姐的意思,按照家规,家族未来的继承人具有最高的地位,即便是现在的代理家主也该出来迎接,而如今家族继承人半年留学归来,代理家主却闭门不见,定会让继承人萌生一些想法。他这样解释,是告诉荣盈盈,荣晧对她的重视,但确实是因为要事抽不开身。
“没关系的越叔,有您来,侄女就很满足啦!”荣盈盈笑了笑,她一边支起伞骨一边扶着满鬓斑白的荣越向着屋里走,更像是被风雨戏谑的爷孙两人,没有一点贵族架子。
“小姐,外面雨很大,请您先进屋吧!”
新来的侍者和女佣都震惊了,他们从老一辈的佣人那里听说过小姐的传闻,如今所见,虽然一身苏式风格的衣着在这资本社会下的香港有些不相衬,但那种凌人于心的和气给人一种微风拂面的温柔,让人紧张的心缓缓放松下来,在场的所有的人不禁扭头想要多目睹一眼小姐柔和的光彩。
东区独立别墅的会客厅里,独特的跃层设计把厅内的每个角落都挤满了灯光,会客桌的两侧是整墙的收藏书,高大的木制人字梯架在阁层中间,像是欧洲古典的中世纪的皇家别院。高大的实心红木衣柜里,雍容华贵的衣服整齐的罗列,原木长桌上摆着各色各样的水果,包括泰国的椰青、秘鲁的蓝莓、菲律宾的香蕉和不没核的比利时红啤梨,像是要开一场盛大的招待会,侍者和女佣们默默地隐蔽在角落里随时听候屋主召唤。
荣盈盈洗完了热水澡,从浴室里走了出来,从衣柜中挑选了一身简单白净的圆领衫和黑色丝绸西裤,她用紫色的蕾丝锦缎将潮湿黑发扎成了高高的马尾,一瞬间,她又从一位时尚的苏联少女变成了一位年纪轻轻的金融街女高管。
她半睁着双眼,打了个哈欠,温热的沐浴让她觉得有些倦意,她拖着松软的身子依坐在宽大的罗马风实木沙发上,两腿盘翘,双眼澄澈,像是一位刚刚坐上皇位的女王。她的眼睛慢慢扫视着周围的一切,默默地感受着熟悉的味道,这里是荣氏庄园的别墅,是她长大的家。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虽然很轻,但听得出来人的急切。
“小姐,这是家族半年以来的重要项目的开支和家族旗下公司的财务报销单,经过我的周转润色,原本各项毫无起色的投资都了极大的好转。最近还有一项给邵氏电影公司的投资项目,还请您过目签字。”家族的财务经理迫不及待地抱着一摞厚厚的账本小心翼翼地放在红木长桌上,而后退到一边小心翼翼地喘着粗气,等待着小姐肯定的点头或是一句客套的褒奖。
“小姐,这是代理家主荣浩先生在半年以来代表家族出席的各项重要会议以及签约的相关文件,请您过目。”家族的某公司的女理事穿着同样的白领衫,带着红边的细框眼镜,樱红的口红涂的一丝不苟,一副干练的女高管模样。她手里拿着一打厚厚的明细为坐在沙发的荣盈盈一一讲解各项会议的出席方和签约文件。
“小姐,还有家族在学院里参与的相关校务……”
“小姐,这是家族在东南亚的原油和黄金的期货行情走势……”
荣盈盈的头都大了,刚刚迈进家门,就有冗杂的“家务”铺天盖地而来等着她处理,就像微服私访的皇上刚刚回宫,后宫的娘娘们心急火燎地要侍寝一样。这些累积的事务有的简单,有的复杂,有些是她懂的,有些是她不懂的却需要懂的……就这样,她支着脑袋,半闭着困倦的双眼,像是个孤独的女帝听着一群呆头呆脑的和尚们念诵着繁琐的经文。
“下一位是谁?”她缓缓地伸了个懒腰,无精打采地转着手中的钢笔等待着一位又一位家族要员或公司的董事汇报情况,就像等到排长队的大臣们一一觐见,随后在文件上画上一个漂亮却看不清的潦草诏书。
屋外的暴雨如注,金色的穹顶大灯把整间屋子照的暖洋洋的,映红了她白皙的小脸。
隔着巨大的落地窗望着窗外的瓢泼大雨,朦胧的山水中,地上全是破碎的倒影,千万的雨丝如墨滑落这深蓝色的世界里,泳池的水下环形灯映着水面的淡白色的波澜,红色的风向旗在风中起落,远方是蚺蛇尖的波浪弯和万宜水库,在这深蓝色的格调中显得格外静谧与遥远。
她突然莫名地喜欢上了这种雨天阴郁的气氛,像是小时候,一到下雨天,她就躲进天鹅绒被里缩成娇小的一团,瞪着大眼睛望着远边的黑压压的天空,等待着闪电和雷声的降临,静静地听着大雨打在窗户上,想睡多久就睡多久,除了担惊受怕的雷声,满是惬意的享受。
一股浓浓的倦意再次涌了上来,她缓缓揉了揉自己困倦的双眼,好让自己保持清醒,想来家族还真是迫不及待地期待她回来。昨夜凌晨从莫斯科飞到BJ,又转机飞到广州,最后乘坐家族的私人飞机迎着暴风雨降落香港,一路上的颠沛流离不亚于美国警察追击国际逃犯,除了BJ到广州停在平流层欣赏机舱外的朝霞外,不是冲击西伯利亚的暴风雪就是逆袭东南亚的台风雨。虽说是头等舱,可长途的辗转奔波让她精神疲惫到了极致,她很想懒懒地睡上一觉,但是不行,要是有一杯红茶解解乏也好啊!
她这样想着,荣越缓步走了进来,手上的托盘里是一杯温热的锡兰奶茶:“小姐,真的很麻烦您,刚回来就要处理这些事物。这是刚刚做好的奶茶,茶叶产自山岳地带西机时的汀布拉茶和努沃勒埃利耶茶农庄,我记得您喜欢喝这个。”
“谢谢您,越叔!”荣盈盈稍微提了提兴致,越叔还是最了解她。她把手头的文件扔到一边,捧起那杯白瓷杯子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杯中冒着褐色的气泡,久违的咖啡沉香缓缓合上了沉重的眼帘,略带苦涩的温热液体下肚,仿佛卸去了一乏力,这让她突然想起了某个下雨天,和一个男孩坐在街边听着猫王的吉他独奏,喝廉价奶茶的时候。
“小姐,礼宾府听说您回来了,特地来人上门邀请您今晚八时赴一场晚宴,这也是家族的意思。还有您明日的行程安排我也拿过来了,香港总署想邀请您出席后天中午的社交舞会。”荣越话语诚恳,他借着荣盈盈喝茶的功夫,为她说明这几日的安排,“如果暴风雨仍然持续,后天下午戴维斯家族的长子马耶克先生在沙田马场的骑马活动将改为在半岛酒店共进下午茶,他很希望您能参加。”
“戴维斯?谁啊?篮球队员吗?唉,骑马这么无聊的运动还不如在莫斯科滑雪呢!真是让人头疼!越叔,我不能有自己的安排吗?”荣盈盈重重地瓷杯摔在托盘上,仰头躺在沙发上烦躁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低垂如结霜的针叶。
她当然知道戴维斯家族,学院领导层“三会”之一,摄政会的代表家族的长子。她成为家族继承人之后,戴维斯家族总是打着她,或者说荣家的主意。
果然和她料想的一样啊,回到家族之后,类似的“家务”早已经堆成了小山等着她去处理或者应酬,像是武媚娘登基前刷副本,妩媚皇帝,手握重权,单枪匹马把女权推上了封建社会的顶峰……可关键是她很讨厌这些应酬,也不想当什么女皇帝,也许从苏联跑回来是个错误的选择也说不定吧!她心理这样想着。
原本这些繁杂的东西是由她的叔叔荣浩代理,不过留学归来的她已经成年,根据家规,作为家族唯一合法继承人的女家主,不得不开始接手这帮她所谓的烂摊子,因为这些烂摊子都是未来女家主的必须具备的职责和能力。
短暂的沉默后,荣越慢慢走到杉钐身后,轻声说:“小姐,老朽说几句不中听的话,还请小姐见谅。”
杉钐仍旧闭着眼睛,低声叹息说:“越叔,有什么事您直接说就好了,跟我不用有什么避讳。”
“我在荣家工作快三十年了,从夫人生下您到现在,我一直照顾着您,把您当做自己的孙女一样看待,看着您慢慢长大,长成亭亭玉立的荣家小姐,您的的性格和脾气我都能理解!”荣越言辞恳切,“不过,您已经成年了,是大人了,不能再像曾经那样任性了,作为未来的家族继承人,家族的事务和前程您不得不考虑。”
“越叔,您不用跟我说这些,您从小带我,我也一直把您当做我的亲人,我理解您的关心就像您了解我一样!”杉钐直起身子,两个胳膊依在桌子上烦躁地撑着脑袋,“可是我也有我自己的打算,而且,我现在不想讨论我的个人情感问题,我还在读大学耶,每个大学生不都应该怀着自己的想法享受自己的青春吗?我不想这么早就变成像家族里那帮老家伙一样刻板孤独没有感情的东西。”
荣越低着头不在说话,他无可奈何,小姐固执独立的性子她在清楚不过了,家族的安排她向来置若罔闻。曾经为了抵制家族安排她到英国读书,她硬是抛下家族的荣光和财富离家出走数个星期靠着倒卖流行唱片换饭吃,即便穿着廉价的粗布工作服露宿街头她也不在乎。直到家族找到她时,她还在乐此不疲地坐在柜台前听着流行歌,吃着劳动换来的芝士火腿三明治,反正杉钐觉得挣钱还是蛮容易的,或许是因为出众的容貌和甜美的声音,原本那家惨淡的印象厅自从聘请了她之后变得热闹起来,大部分来这里听歌的人不是一旁中学的男学生就是油腻的中年大叔。
事后当她以为家族会对她的任性加以责罚时,结果家族竟违背了亘古不变的规矩出乎意料地和她妥协了。
也是经历了那次从未有过的平民生活,让她认识了很多人,明白了很多事。不过即便荣越再能理解和顺从小姐的心意,却也不敢违背家族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