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高腔研究(北京市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成果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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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关于北京高腔之“源”的其他说法

关于北京高腔之“源”还曾有过其他一些说法,这里也作一些简单回顾。

前面“绪言”已引到严长明《秦云撷英小谱》所云“(金元)院本之后,演而为曼绰(俗称高腔,在京师者称京腔)……曼绰流于南部,一变为弋阳腔,再变为海盐腔”,意思是高腔(包括京腔)又称曼绰,由金元院本演变而来,弋阳腔则是曼绰流传到南方后再度演变的产物。但严氏未提出任何根据,上述说法很难让人相信。

还有人认为高腔是金元北曲的遗衍产物。例如康熙曾有谕旨称:“又弋阳佳传,其来久矣,自唐霓裳失传之后,惟元人百种世所共喜。渐至有明,有院本北调不下数十种。今皆废弃不问,只剩弋腔而已。”[1]清后期仍能看到类似的讲法,如杨懋建《长安看花记》写道:“和春为王府班……今高腔即金元北曲之遗也,和春犹习之。”[2]另外,徐大椿《乐府传声》则称高腔不是北曲,是北曲的“别派”:“若北曲之西腔、高腔、梆子、乱弹等腔,乃其别派,不在北曲之列。南曲之异,则有海盐、义乌、弋阳、四平、乐平、太平等腔。”[3]按照这样的说法,高腔与作为“南曲之异”的弋阳腔关系极远。之所以将高腔与北曲挂钩,主要是因为二者的音乐风格近似。如徐慕云《中国戏剧史》写道:“高腔不特发音高亢,且唱时往往不用音乐随和。有时一人竟能干唱数十百句,声调单简而费力,饶有燕赵慷慨悲歌之风。说者谓高腔或即北曲之遗响,似亦信乎有征焉。”[4]但这类说法都提不出其他证据,故主要还是一种推测。

再看民国时期的几位学者对此问题的讨论。

日本学者辻听花所著《中国剧》认为北京高腔出于直隶高阳,江西弋阳腔亦为其演化产物:“明季政纲废弛,满人势张。此间有一种新曲,盛行于世,谓之高腔。是曲本系直隶高阳之腔调,其歌词,多出自昆曲,声高调锐。后流入于江西之弋阳,谓之弋阳腔,或简称弋腔。”[5]另一日本学者青木正儿所著《中国近世戏曲史》是从艺人的来路论述高腔得名的由来:“(高腔)其源似发于弋腔”;“以弋阳腔出自高阳,其说虽误,然以高腔发于直隶高阳之说,自今日高腔艺人多产其地观之,无可怀疑者。意者弋腔移北地后,经过若干原因,以致此腔最盛行于高阳,遂因其地而得高腔之名称欤?”[6]

但高阳人齐如山曾在高阳做过调查,证实高阳的高腔是由北京传去的,辻听花所言高腔产自高阳之说并不正确。高腔从北京传入高阳的机缘主要是两次“国丧”:一次是乾隆帝和皇太后之丧,一次是同治帝和慈安太后之丧,北京不能唱戏,不少昆弋艺人遂至高阳演唱,后来一些艺人还常驻该地授艺,昆腔、高腔由此而在高阳扎根。齐如山为此写成《谈吾高阳县昆弋班》一文,辨析了辻听花何以误认为高腔出自高阳:“他没赶上听过从前北平之高腔,后来吾高阳之昆弋班到北平演唱,他才知道有高腔,于是他便以为高腔出自高阳。外行人也就有相信的,尤其是我们高阳戏班的人,更乐意跟着这样说,本来谁不愿意在自己往脸上贴金呢。”[7]北京高腔流入高阳之事距齐如山的时代还不太远,故北京高腔“源于”高阳之说的错误能得到齐的纠正,前面引到的那些关于高腔之“源”的更久远的说法,就不容易分辨其虚实了。

王芷章《腔调考原》引述了关于高腔来历的几种说法,并有考辨。[8]例如引到震钧《天咫偶闻》的一段记述:“京师士夫好尚,亦月异而岁不同。国初最尚昆腔戏,至嘉庆中犹然。后乃盛行弋腔,俗呼高腔。仍昆腔之辞,变其音节耳。内城尤尚之,谓之得胜歌。相传国初出征,得胜归来,军士于马上歌之,以代凯歌。故于《请清兵》等剧,尤喜演之。”[9]《腔调考原》还引到《南金杂说》的一段记述:“弋腔始于清代康末雍初,乃清帝口外狩猎时所唱,亦铙歌之余意也。其唱法不用丝笛相随,声可入云,故又名曰高腔。”但王芷章不同意“将高腔附会于清廷”的做法。如对《天咫偶闻》的记述,王认为“所论弋腔俗呼高腔甚是”,“至谓高腔为清之得胜歌,尤谬”。《腔调考原》还引到《北平晨报》所载一文的说法:“高腔系产生于河北之高阳县,至今该处戏班尚多能演之者,本地伶人票友,亦无不谙悉。又此地所产之高腔,后流转至弋阳地方,遂复曰弋腔。”对此王氏云:“此则鉴于民七八来(北)平唱昆弋者,多高阳一带伶人(此班在民六前,每岁必至吾县,当余为童子时,聆之者多矣,故对之颇有认识),遂有此牵强之说。”王对高腔“产地”的看法是:“高腔既非得胜歌铙歌,又不出于高阳县,更非制自清内廷,然则究源于何代而始于何地乎?曰此在《秦云撷英小录[谱]》已明言出于金院本,乃曼绰之俗称耳,在京师者又曰京腔。曼绰不论,即京腔之名,于明末剧本内已可寻出(《钵中莲传奇》),清中叶以前之著作中,其言京腔者亦颇不少。”王赞同严长明《秦云撷英小谱》中高腔出于金元院本的说法,但前面已说到严长明并未提供任何证据,王也不可能提出新的证据。

《腔调考原》说到的京腔和最早记述这一腔名的“明末剧本”《钵中莲传奇》,也需要注意。1933年南京戏曲音乐院北平分院研究所编《剧学月刊》第二卷第四期曾刊出无名氏剧本《钵中莲》,注称“玉霜簃藏明万历钞本”(同期所载杜颖陶《记玉霜簃所藏钞本戏曲》一文称该剧本抄于万历四十八年),剧中第十五出“雷殛”有一个“京腔”唱段。如果该抄本确为明万历遗存之物,即可断定京腔明后期已问世。但该剧原本后来一直无人得见,近年又经胡忌考证,认定该本抄写年代应在清康熙间。[10]这样一来,明后期已有京腔之说又难以成立了。

但《钵中莲》中的那个题名京腔的唱段,从曲文和风格看应属高腔一类(下文第三章还将说到该曲)。另外正如王芷章《腔调考原》所言:清中叶以前的多种记载中都能看到京腔之名。如吴长元《燕兰小谱》中有一首咏述在京山西籍艺人薛四儿的诗,其中两句是“嘹呖京腔响遏空,勾音异曲不同工”,并有注云:“山西勾腔似昆曲,而音宏亮,介乎京腔之间。”[11]此诗主要是说来自山西的“勾腔”,但也说到京腔之“响遏行云”,应该也属于北京高腔。又如李斗《扬州画舫录》记述了在扬州、北京等地活动的京腔的一些情况:“京腔用汤锣不用金锣,秦腔用月琴不用琵琶。京腔本以宜庆、萃庆、集庆为上,自四川魏长生以秦腔入京师,色艺盖于宜庆、萃庆、集庆之上,于是京腔效之,京、秦不分。迨长生还四川,高朗亭入京师,以安庆花部合京、秦两腔,名其班曰‘三庆’,而曩之宜庆、萃庆、集庆,遂湮没不彰。郡城自江鹤亭征本地乱弹,名春台……征聘四方名旦如苏州杨八官、安庆郝天秀之类,而杨、郝复采长生之秦腔,并京腔中之尤者,如滚楼、抱孩子、卖饽饽、送枕头之类,于是春台班合京、秦二腔矣。”[12]不过在有些材料中出现的京腔,也不能完全与北京高腔画等号。例如剧集《缀白裘》收录的《二关》一剧中,也有连唱四段的“京腔”,从曲文体式和所唱内容看不像高腔,应该属于小曲一类。清末以下,京腔、京调之名也常常是指北京皮黄。显然京腔也是一个名、实关系需要具体分析,不能一概而论的例子。

刘步堂《妄揣》一文认为北京高腔是北方的产物,而不是来自南方的弋阳腔。他的主要理由有二:一是北京高腔的唱念语音始终重京音,而且高腔老辈说学高腔必须识字念京白(以至乡人称高腔艺人为“先生”);二是高腔总是与昆腔倚傍而行,曲文、牌名都很一致,而且所演之戏多为忠义慷慨一类(如关公戏、尉迟敬德戏),因而高腔为典型的燕赵之歌。关于高腔起始的时间,刘认为来自清初军中的“得胜歌”的说法(即前引《天咫偶闻》所记之意)“颇为近理”。[13]刘关于北京高腔产于北京的看法,也显然主要是推测。

总体看,在高腔的“源流”问题上明清文人有一些记载,民国时的学者也有种种考证,但今天能看到的历史资料毕竟太少,不少材料还有互相抵牾之处。因此要弄清北京高腔究竟“源”出何地(包括与明代弋阳腔或金元院本、北曲等究竟是何关系),以及数百年间高腔究竟如何流变,无疑十分困难,在此项研究中长期众说纷纭也不足为怪。鉴于上述情形,我们以为在北京高腔之“源”的问题上笼统讲北京高腔是明代南北曲俗唱的演化产物即可;至于更遥远的“历史细节”则不妨存疑,过于“大胆”的想象似乎无益。

不过源流考证工作也并非无事可做。眼前更重要的工作是尽可能深入地审视现今尚存的历史资料(包括乐谱、录音、剧本、曲牌、艺人口述等);对眼前这些资料所反映的对象的状况比较有数了,再试着“倒溯”历史,那时得出的认识才会更多一些把握。本书第三至七章均为对北京高腔的曲腔形态的讨论,即体现了注重从今存资料中把握对象的音乐本体的思路。关于北京高腔的历史演化轨迹的一些具体问题,在下面各章中也会有一些专门的讨论。


注释

[1](清)玄烨:《圣祖谕旨二》,见故宫博物院掌故部编:《掌故丛编》,51页,北京,中华书局,1990。

[2](清)杨懋建:《长安看花记》,见张次溪编纂:《清代燕都梨园史料》,319页,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长安看花记》作于道光十七年(1837)。

[3](清)徐大椿:《乐府传声》,见《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七集,157页,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乐府传声》刊于乾隆十三年(1748)。

[4]徐慕云:《中国戏剧史》卷二第三章,“高弋”,101页,上海,世界书局,1938。

[5][日]辻听花:《中国剧》,24页,北京,顺天时报社,1920。

[6][日]青木正儿:《中国近世戏曲史》,438~439页,北京,作家出版社,1958。

[7]齐如山:《国剧漫谈·谈吾高阳县昆弋班》,见《齐如山文论》,310页,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10。

[8]参见王芷章:《腔调考原》第八章,“弋腔考”,35~36页,北京,双肇楼图书部,1934。下面未注出处的文字出自此节。王芷章(1903—1982)为河北平山县人,民初时高阳的高腔艺人常至平山演出。

[9](清)震钧:《天咫偶闻》卷七,174页,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天咫偶闻》成书于光绪二十九年(1903)。王芷章《腔调考原》所引个别文字有出入。

[10]参见胡忌:《从〈钵中莲〉传奇看“花雅同本”的演出》,载《戏剧艺术》,2004(1)。

[11](清)吴长元:《燕兰小谱》卷三,见张次溪辑:《清代燕都梨园史料》,27页,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燕兰小谱》成书于乾隆五十年(1785)。

[12](清)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五,130页,北京,中华书局,1960。

[13]参见刘步堂《妄揣》:(作于1941年),见陈志明、王维贤编选:《立言画刊京剧资料选编》,641~642页,北京,学苑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