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编 颜色词与颜色认知研究
纳西语颜色认知关系研究
张积家 刘丽虹 陈曦 和秀梅
1 前言
在20世纪50年代,Whorf提出,语言可以任意地切分自然世界。颜色的物理特性客观地反映在连续光谱上,而不同语言却有不同分类。这是语言任意切分连续光谱的结果。研究者发现,不同语言在颜色区分上有很大不同。某些语言有很多颜色词,有的语言则较少。Heider在1972年宣称,只有“黑”、“白”两个颜色词的Dani人在颜色学习、记忆和再认上与有11个颜色词的英语讲话者没有差异。人们就基本上接受了颜色认知有普遍性的结论。20世纪80年代以后,人们开始重新审视语言对颜色认知的影响。大量研究表明,言语命名与知觉及记忆相关联,颜色词影响人对颜色的知觉和记忆。对同一类颜色,说不同语言的人,在相同的知觉和记忆任务上显示出重要差异,颜色类别认知显示出与语言类别同构的倾向。和Davies(2002)还证明,颜色分类可以通过学习而获得,即使是任意的颜色分类。他们要求被试学会以某一颜色区的中间为边界把该颜色分为两类,经过3天训练,被试能学会新的分类。同样,被试也可以学会区分不同的亮度。当然,这并不是说颜色分类完全是后天习得的,不受任何限制,但语言的指引的确可以使人更多地注意分类的边界。这些结果表明,知觉和记忆颜色的方式同颜色词有关。
Soja(1994)认为,尽管在不同民族的语言中颜色词的数目有差异,但颜色分类是人类共有的认知能力。颜色并非为物体本身所固有,而是人类视觉器官与外界事物相互作用的结果。由于人类的视觉器官和生存环境大体上一致,因而不同语言中表示颜色基本类别的词有一致性。这些研究成果支持颜色认知是人类普遍的、固有能力的观点。与此同时,颜色词和颜色认知关系的折中的观点也开始流行。折中的观点认为,颜色认知包含物理、知觉和文化成分,颜色认知既是生物事件,也是文化事件(Schirillo & Wake,2001)。
在我国纳西族语言中,虽然已经存在“绿”与“蓝”的区别性概念,但在语言运用中,“绿”与“蓝”混用的现象十分普遍,区分不明显(白庚胜,2001)。如“蓝天”在纳西语中称为“木含”,意思为“绿天”,而不称为“木波”,即“蓝天”。不仅“蓝”与“绿”混用,“青色”、“碧色”与“蓝色”更是同指一色,难以区分,造成“绿色”与“青色”、“蓝色”混用,如“青天”与“蓝天”相同,故而“青天”以“绿天”称之,“青山”以“绿山”称之,“清水”以“绿水”称之。这种不加区分和混用的现象造成“绿”与“蓝”在纳西族基本颜色词的语义空间中的距离很近(张启睿,和秀梅,张积家,2007)。
按照语言关联性假设,纳西族人的颜色知觉也会受到颜色词的影响。为此,设计了3个实验来考察这一问题。如果知觉分类是处在前语言水平,颜色词就不应影响颜色知觉;如果语言关联性假设是正确的,纳西族同胞的颜色知觉就会受语言影响。具体说,汉族和纳西族同胞对“蓝”和“绿”的知觉就应表现出不同:汉族讲话者对“蓝”与“绿”的知觉应表现出边界效应,纳西族语讲话者对“蓝”与“绿”的知觉则应没有边界效应,或者边界效应不明显,与汉语讲话者有明显的差异。
2 实验1 颜色相似性判断
我们假设,三个等距的颜色刺激,其中一个跨颜色类别的边界,被试会判断同一边界内的两个颜色更为相似;同一类别内的三个刺激,被试会判断最靠近类别边界的那一个与其他两个不相似。
2.1 方法
2.1.1 被试 用色盲检查分别筛选出34个非色盲的纳西族成人(包括20名云南大理学院的纳西族大学生和云南丽江地区的14名非大学生),平均年龄为26.5岁,男女各半;30名汉族大学生(云南大理学院的学生),平均年龄为21.4岁,男女各半。纳西族被试属于双语被试,能讲纳西语和汉语;汉族被试都讲普通话,汉语的颜色词中有明确的蓝—绿区分。
2.1.2 材料 8组颜色块,每组3个。它们在光谱图上等距分布,亮度和饱和度一致。颜色刺激根据光谱和Mimsell颜色体系来确定。每组颜色刺激都分布在蓝—绿边界的周围。一系列颜色块分别在计算机屏幕上呈现,每组颜色块有3个。在不同的颜色块组中,三个颜色块相差的程度不同。呈现时,两个更相似的颜色块分布在屏幕左边和右边的机会相等。8组颜色刺激随机呈现给被试,每次一组,要求被试判断处于左右两边的哪一个刺激与中间的刺激更像同两种颜色。每组刺激出现4次,每个被试要完成32次判断。
2.1.3 仪器和程序 实验仪器为奔腾4型计算机。在正式实验前,为确保被试明白实验任务,先进行练习:呈现红、粉红和蓝三个颜色块,让被试判断哪两个看起来更像。被试的正确反应计1分,错误反应计-1分,将反应总分相加,除以总反应数,即为每个被试的平均得分。被试在做出按键选择的同时,还要报告对所作判断的确信程度。确信程度分为5个等级,等级越高,确信度越大。选择等级1计1分,选择等级2计2分,依此类推。
2.2 结果与分析
纳西族被试和汉族被试的反应时情况见表1—1。
表1—1 汉族和纳西族被试颜色相似性判断任务的结果
单因素方差分析表明,汉族被试和纳西族被试颜色相似性判断的反应时差异显著,F=7.70,p<0.01,纳西族被试的判断时间显著长于汉族被试;汉族被试和纳西族被试判断的平均分差异显著,F=5.00,p<0.05,汉族被试的判断分数显著高于纳西族被试;汉族被试和纳西族被试判断的确信度差异显著,F=10.37,p<0.01,汉族被试判断时确信度更高。上述结果表明,在蓝、绿颜色刺激辨别上,汉族被试的表现要好于纳西族被试。
3 实验2 分类学习任务
实验2的假设是,当要求汉族、纳西族被试学习区分蓝—绿两种颜色时,如果颜色知觉的不连续性普遍存在,纳西族被试和汉族被试在蓝—绿区分上都应该比较容易。如果颜色范畴是通过学习而获得的,受语言影响,按照语言关联性假设,由于纳西语言中蓝—绿区分不明显,纳西族被试区分蓝—绿就会较难;汉语中有明显的蓝—绿区分,汉族被试辨别蓝—绿就会相对容易。
3.1 方法
3.1.1 被试 用色盲检查分别筛选出31个非色盲的纳西族成人和31个汉族成人,男女各半,纳西族被试是纳西语和汉语双语者,汉族被试为讲普通话者。
3.1.2 材料 给被试呈现的刺激是Davidoff实验所用刺激,分别是10个蓝色刺激,10个绿色刺激。蓝色:3/8、4/10、5/8、6/6、7/8在2.5BG,3/8、4/6、5/10、6/8、7/8在10BG。绿色:3/8、4/6、5/10、6/10、7/8在5BG,3/8、4/6、5/10、6/8、7/8在2.5BG。
3.1.3 仪器和程序 实验仪器为奔腾4型计算机。要求被试把一系列刺激分为蓝、绿两类。在分类学习中,每次只呈现一个刺激,告诉被试:“你现在要学习把一系列刺激分为两组,左边一组,右边一组。”用“左”、“右”作为两组刺激的名称是为了减少语言的标记作用。先给被试呈现左、右两组的样本刺激,然后再呈现每一个刺激,要被试判断刺激属于哪一组。如果被试认为属于左边一组,就按下F键;如果被试认为属于右边一组,就按下J键。对被试反应做出反馈。接着,呈现下一个刺激。计算机自动记录被试每次分类的反应正误和反应时,计时单位为ms,误差为±1ms。刺激随机呈现,每个刺激出现5次。正确反应和错误反应的计分标准同实验1。每人完成100次反应,反应总分除以总反应数,即每个被试反应的平均分。指导语为:“屏幕上呈现的两个刺激分别代表两类颜色的标准刺激,接下来会呈现一系列颜色刺激,请你判断每次呈现的颜色刺激分别属于哪一类,并按键做出反应。”
3.2 结果与分析
统计汉族和纳西族被试的反应时和反应得分见表1—2。
表1—2 汉族和纳西族被试颜色分类任务的结果
方差分析表明,汉族被试和纳西族被试颜色分类的反应时差异显著,F=317.19,p<0.001,纳西族被试的平均分类反应时显著长于汉族被试的平均反应时;汉族被试和纳西族被试反应得分差异显著,F=186.71,p<0.001,汉族被试的分数显著高于纳西族被试。这表明,汉族被试和纳西族被试在蓝、绿两种颜色分类学习中的表现有很大不同,汉族被试的表现明显好于纳西族被试。
4 实验3 再认记忆任务
实验3假设,被试对同一类别和不同类别的颜色刺激的记忆表征有差异。给被试呈现一个颜色刺激,然后要求被试在随后呈现的两个颜色刺激中选出与先前呈现的颜色刺激匹配的。这是一个迫选再认的记忆任务。如果汉族被试对跨边界的颜色刺激辨别比纳西族被试更精确,就说明存在颜色类别知觉效应。
4.1 方法
4.1.1 被试 被试用色盲检查分别筛选出30个非色盲的纳西族成人和30个汉族成人,男女各半。纳西族被试是纳西语和汉语双语者,汉族被试为讲普通话者。
4.1.2 材料 材料同实验1(去掉两边的两个刺激),在其余刺激中分别选取4对类别内刺激,4对跨类别刺激,共8对刺激。刺激对中每个刺激都作为目标刺激出现一次,共16对刺激。
4.1.3 仪器和程序 仪器为奔腾4型计算机。颜色刺激在计算机屏幕上呈现。目标刺激呈现5秒后消失,间隔30秒,再呈现两个比较刺激。要求被试尽快做出选择:这两个刺激哪一个与前面呈现的相匹配。如果认为左边刺激与标准刺激匹配,就按下F键;如认为右边刺激与标准刺激匹配,就按下J键。呈现时与标准刺激匹配的刺激出现在屏幕左边和右边的机会相等。被试要做16次判断反应,正确反应和错误反应的计分标准同实验1。计算机自动记录被试反应的正误和反应时,计时单位为ms,误差为±1ms。
4.2 结果与分析
汉族和纳西族被试的反应时和平均得分情况见表1—3。
表1—3 汉族和纳西族被试在颜色再认记忆任务上的统计结果
单因素方差分析表明,汉族被试和纳西族被试颜色再认的反应时差异显著,F=49.93,p<0.001,汉族被试的颜色再认反应时显著短于纳西族被试的颜色再认反应时;但汉族被试的平均得分与纳西族被试的平均得分差异不显著,F=1.66,p>0.05。
总的来看,汉族被试对蓝、绿两种颜色的记忆明显好于纳西族被试,说明汉族被试和纳西族被试对“蓝”和“绿”的记忆表征有明显差异。纳西族被试由于在语言中没有对蓝和绿两种颜色进行明确的区分,或者因为没有语言作为标签来帮助记忆,所以在颜色再认记忆上的成绩就差于汉族被试。
5 讨论
在相似性判断、分类学习上,汉族被试和纳西族被试在反应时、反应得分上都存在明显的差异;在颜色再认记忆上,汉族被试和纳西族被试在反应时上存在明显的差异。这说明,汉族被试与纳西族被试对“蓝”和“绿”的辨别能力和记忆能力的确存在显著差异:汉族被试因为汉语颜色词中存在蓝—绿区分,因而能更好地辨别和记忆“蓝”和“绿”;由于纳西语颜色词中“蓝”和“绿”不分或混用,纳西族被试对“蓝”和“绿”的辨别和记忆能力就较差。
过去人们一直认为,颜色知觉与光波的物理特性和人的眼和脑的生理构造相联系。那么,这种建立在物理和生物基础上的特征会受到属于高级思维形式的概念影响吗?传统上,人们认为,概念学习是人所特有的一种高级加工方式,而知觉反映的是人的较低级的加工方式;概念学习依赖于知觉表征,概念表征以知觉描述为基础;概念和知觉之间的关系是单向的,知觉是基础,知觉影响概念。概念反过来影响知觉的观点似乎值得怀疑。但是,新近的研究支持这一看法。
一些研究表明,概念不仅受概念成员影响,概念也影响概念成员。知觉描述和概念表征之间的关系是双向的,并不是单向的。Hamad(1987)发现,一对刺激如果来自同一类别,人们就难以辨别,如果来自不同的类别,则易于辨别。不同的事物如被贴上相同的标签,会导致人们随后以等同的态度去对待它们。Goldstone(1994)发现,分类学习会导致人们对与分类有关的维度敏感化,当与分类相关的维度发生变化时,人们会更易觉察到。如果类别划分发生在同一维度,那么类别内会导致紧缩效应(compression effect),类别间会导致扩展效应(expansion effect)。人们在获得类别以后,会有意无意地缩小或忽略类别内成员间的差异,同时扩大类别间成员的差异。这种现象被称为知觉的类别效应。知觉的类别效应在言语知觉中广泛存在。
颜色词的获得也可以看作是类别学习的过程。不同语言中的颜色词对连续光谱的切分不同,知觉分类涉及从物理到知觉的多对一的匹配。于是,连续的物理刺激就被知觉为几个数目较小的非连续的类别。颜色的类别知觉意味着,连续的物理光谱被知觉为不连续的类别(红、橙、黄等)。相对于光谱上客观的物理距离而言,人们对来自不同颜色类别的刺激比对来自同一颜色类别的刺激所觉察到的差异要大。Hamad(1987)认为,如果分类知觉独立于语言,则证明分类知觉在认知中处在更深层或更原始的水平。如果习得的语言标签和描述(颜色词)增强对类别边界刺激的辨别能力,那么知觉的分类效应就支持语言分类影响知觉的假设(Davidoff,Davies,&Roberson,1999)。反映到颜色认知上,就是人们对本民族语言中所具有的颜色边界更敏感,辨别力更强;对本族语言中没有的颜色边界不敏感,辨别力也较差。这一点已经得到一些实验证据支持。如英语被试辨别蓝—绿的能力比辨别nol-wor的能力强,Berinmo人辨别nol-wor的能力比辨别蓝—绿的能力要强(Roberson & Davidoff,2000)。Roberson和Davidoff也发现了由语言引起的与颜色分类效应一致的证据。他们让被试读一串无关的颜色词来干扰语言标签,颜色知觉的类别效应就消失了。但也有研究表明,在语言标签被破坏或不可利用的情况下,颜色知觉的类别效应仍然存在(Pilling et al.,2003)。也许,语言标签在知觉分类建立中有重要作用,在随后保持中则无关紧要。总之,知觉的类别效应为颜色词影响颜色认知的发现提供了强有力的解释。
本研究结果为语言影响颜色知觉的理论提供了进一步的证据。虽然纳西族同胞都能讲汉语,是纳西语—汉语双语者,但纳西语仍是母语,是日常生活中的主要交际语。由于纳西语中“蓝”和“绿”没有明确区分,纳西族同胞不大注意区分“蓝”和“绿”,因而对“蓝”与“绿”的边界不敏感,对“蓝”与“绿”较难产生区别性的知觉;“蓝”与“绿”两种颜色在纳西族同胞头脑中的概念表征有较大重叠,从而不利于对“蓝”与“绿”的记忆。虽然他们后来习得了汉语,汉语中有明确的“蓝—绿”区分,却也难以改变他们由于母语所产生的知觉倾向。但这并不意味着纳西族同胞不能够区分“蓝”与“绿”。综合三个实验的结果,纳西族被试与汉族被试的反应时差异十分显著,实验1中汉族被试和纳西族被试的反应时之差为66ms,实验2中反应时之差为170ms,实验3中反应时之差为157ms;但汉族被试和纳西族被试判断和分类的平均分的差异却并没有如此显著:实验1中汉族被试和纳西族被试的平均分差异仅为0.10,实验2中平均分差异为0.22,实验3中平均分差异为0.07(统计上不显著)。而且在3个实验中,汉族被试和纳西族被试分数的标准差都大于平均数,说明被试之间有较大的个体差异。这说明,纳西族被试和汉族被试对“蓝”与“绿”两种颜色的认知操作差异主要反映在反应时上。纳西族语言中蓝、绿不分,导致纳西族被试区分“蓝”与“绿”时反应迟缓。被试对象是纳西语—汉语双语者,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知觉和记忆颜色的方式,使他们对“蓝”与“绿”也能区分,只不过是速度较慢和成绩较差而已。这与Kay等发现的Tarahumara语被试完全不能区分“蓝”与“绿”有本质的区别。
纳西语言中缺少蓝、绿两种颜色的区分导致纳西族被试对蓝和绿的辨别能力和记忆能力降低。概念学习可以影响人们对颜色的知觉分类和记忆表征。
如果纳西族被试是纳西语单语者,蓝—绿不分的倾向会表现得更为明显。当然,这只是我们根据现有的实验结果所做的推论,要证实这一点还需要进一步的实验研究证实。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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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启睿,和秀梅,张积家.(2007).彝族、白族和纳西族大学生的基本颜色词分类.心理学报,2007,39,1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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