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韶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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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父亲能下床吃饭后,每次吃饭都是我最难熬的时候。

我看着文姨将一块小咸菜分成几次嚼进嘴里,她几乎不动桌上的菜,碗里的饭也比我和父亲碗里的少。我几次要放下筷子文姨都严厉地看我一眼,我就不敢动了。

父亲连续病了十几天,每天一杯红糖水养着。

文姨想办法拖李大叔弄来一些鸡蛋,每天打一碗蛋花汤给父亲喝。

满屋子都是鸡蛋香味,我闻到这个味道胃里就得到了极大满足。我停住门口不往前走,胸腔里全是这个香味,觉得肚子都饱了。

父亲躺在床上,每天昏昏沉沉,几乎没力气说话。每天顶多说几句“文影,我不饿。”“文影我吃不下”。无论父亲怎样说,文姨都坚持给父亲喂红糖水,坚持让父亲喝蛋花汤。

碗橱里的红糖越来越少,鸡蛋也一个一个没了,都进了父亲肚子,但父亲仍不见好,还是那个样子,渐渐咳嗦起来。

一听到父亲咳嗦,文姨就着急。

她一天要问几次父亲嗓子疼不疼,是不是刀口出问题了?文姨怕父亲牵动旧病。

父亲虽然咳嗦,但渐渐能撑着身子在床上坐起来,说话也有了力气。

文姨心里还是悬着一口气。

她了解父亲,什么都瞒在心里,无法从表面上的变化看出父亲病情到底是转好了,还是没转好。文姨只能细细观察父亲脸色,从他脸色上看出变化。

父亲那土黄色灰败的脸色渐渐消退。

“或许这样就是好了吧。”文姨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父亲十几天没有去农场,这个月的补助金也就减半了。

文姨数着父亲拿回来的补助金,再算算自己领到的钱,偷偷找人,卖掉了自己一件旧衣服。

那是时叔叔在刚到法国留学时给文姨从国外寄回来的。战火纷飞中文姨收到这件大衣,其心情不是“高兴、悲伤”可以形容的。文姨一直没舍得穿,也从不拿出来看。这次她直接从麻袋里将它拿出来,拿着衣服就出去了。

文姨一路走着,脚步越发慢下来,到了离店门前几步时文姨停住脚步。

她手里托着这件皮衣,毛顺滑地暖着文姨的双手,就像母亲的手在轻轻抚摸。

那天文姨买回了棒子面和白菜,又够我家吃一个星期了。

父亲问文姨她出哪了?他看出文姨并不高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文姨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文姨的衣服就这样一件一件卖出去,变成了我家方桌上的白菜和玉米面干粮,被我和父亲吃进肚子,胃酸得越来越难受。

父亲有一天中午吃着吃着玉米饼,呕着唾液吐了。

文姨给父亲倒一杯水,父亲连连摆手说:“没事儿,没事儿。”

“你这怎么劳动啊。”文姨轻轻拍着父亲后背,帮他把嘴里的干粮咽下去。

父亲呕出眼泪,终于咽下去了嘴里的酸涩味道。

父亲觉得胃里就像吞了一个酸水包裹的土块,硬得生疼。

父亲吃完饭要赶回农场,文姨要赶到单位,两人扶着鞋柜换鞋,腰都弯不下去,腿也硬得想木棍一样。

文姨撑着鞋柜对父亲说:“老了。”

“没有。”父亲摇摇头,扶着文姨往外走。

叔叔阿姨都在干校劳动,没人在家照顾爷爷。

我白天就待在叔叔阿姨家照看爷爷。

爷爷已不能说话,每天吃得也很少,只是喝一点水。

叔叔阿姨说爷爷这是在熬着,等什么时候皮肉都敖尽了,筋骨也就没了。

我听懂了叔叔阿姨的意思,大概就是爷爷活不长了。

我一进屋看到爷爷这样,眼里就酸酸的,就像吞下的那一个个玉米饼子,酸得厉害,想要哭出来。

爷爷一整天不说一句话,或许他也不认人了。

时叔叔给爷爷喂水时,爷爷嘴里说出的是我父亲的名字。

他好像要嘱咐些什么,等我父亲到了爷爷床前,爷爷又伸手推开。

他推不动父亲,只把自己推得往后斜。

他叫文姨,文姨蹲到爷爷床前,爷爷摸着文姨头发说:“忆南......”

我们所有人排了班,每天晚上轮流陪在爷爷床前,其余人睡在外面客厅里。

这天晚上轮到文姨和父亲守在爷爷床前,爷爷竟然精神了一些,能准确说出文姨的名字,看着父亲也能说出完整的一句话。

文姨乐坏了,她抓着父亲手说:“爸好了。爸好了。”

文姨摸着爷爷手贴在自己脸上,父亲急忙来外面叫我们。

叔叔阿姨听完父亲的话,时叔叔也高兴起来,唯有徐阿姨脸上蒙着一层忧虑,不是高兴样子。最近徐阿姨总是这样,露不出笑意,额头上的皱纹都多了几道。她还是跟以前一样,轻轻地摸着我叫我归归,将我还当小孩子。

徐阿姨是唯一一个忽略我已经长大了这个事实的人。

我其实早就长高了,样貌也变了。

徐阿姨忧愁起来,她承受着身体与精神上的压力,但她与我说话还是那么和风细雨,听得我也觉得自己小了几岁。

我想贴在徐阿姨身侧,什么也不想。

徐阿姨看着我们站在爷爷床前,自己站在最后面,不往前去。

爷爷眼睛在我们脸上看,眼神似在寻找什么。

“忆南,忆南。”爷爷急切地叫徐阿姨。

我们急忙让开路,让徐阿姨站到前面来。

“爸。”徐阿姨叫爷爷一声,蹲到床前落了泪,鼻子塞得话音有些重。

“忆南,忆南啊。”爷爷拍着徐阿姨手背笑着,他脸上露出许久未见的慈祥笑容,就像他刚来BJ在客厅里对着我笑时一模一样。

“你是好媳妇。”爷爷拍着徐阿姨手背说,“我们时家不缺孩子,这件事你别放在心上。”

“爸,对不起,对不起。我对不起时家。”徐阿姨趴在床边哭着对爷爷道歉。

时叔叔走到徐阿姨身后蹲下,轻轻搂住她说:“忆南,没事儿。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文影,我担心你,怕没法跟你妈交代,我看不到了,不知你以后过得好不好,能不能过好。”爷爷说完后眼睛略过父亲又看向我。

文姨低着头抹眼泪。

“爷爷。”我看到爷爷脸上松松的皱纹,就像粥起了一层皮,轻轻一刮就皱了,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