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子:左高山的政治哲学三部曲
在诸多人类事务或人类问题中,大概没有什么能比诸种纷繁复杂的人类关系及其料理更为麻烦因之也更让人类自身难分难解的了。就人类关系本身及其料理而言,政治关系及其料理大概又是所有人类关系中最为严肃也最为严厉的一类。政治因为政治斗争、战争、暴力、敌人一类的问题而变得极端严肃,或者说,诸如战争、暴力和敌人一类的问题因为政治才得到严肃的思考和料理,它们的出现不仅意味着人类关系出现了极端的政治紧张和政治断裂,而且也产生了对政治关系展开哲学反省的需要,因为任何政治紧张和政治断裂都是人类社会的不幸,需要我们认真研究和解决。这便是政治哲学何以必要的根本原因。
在所有极端性的政治话题中,敌人大概是最为严肃也最为复杂的话题,因为,敌人的出现几乎彰显了政治关系之张力的极限。事实上,探究和反思人类的政治关系——更不用说敌人问题——绝非一件简单轻松的事情,除了职业政治家、政治学家和政治哲学家之外,大概很少有人愿意涉猎这一问题论域,平常如此,若遇非常之境或非常之时,这种意愿便更为罕见。当然,想涉足政治领域,甚至欲在政治领域里成就人生辉煌的,从来就不乏其人。按照马斯洛需求心理学的解释,追求人生卓越乃是人的最高心理需求。“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险峰峻极,好凭观远岸流霞。”可是,若放心纠结于政治事务和政治关系问题的哲学反思,只求政治之哲思而弗求政治之业成,却不仅仅最难达成人生卓越,反而会累及甚至危及自我人生。职是之故,古今中外真正乐于投身——更遑论献身——于政治哲学者确乎鲜矣!更何况潜心琢磨敌人这一极端主题乎?
然则,不知是由于自家身世之故,还是其自身学术性格使然,抑或是二者兼而有之,门下左氏高山君自入室以来,便义无反顾地直奔政治王国,放言诸如战争、暴力一类的政治主题,其气概颇有几分氏祖季高将军策马纵横的影子。眼下,他又将这部沉甸甸的《敌人论》打印书稿摆上了我的书案,让我瞠目之余,感慨不已!高山君终于完成了他曾经告诉我的政治哲学三部曲:从《战争镜像与伦理话语》(湖南大学出版社2008年出版)到《政治暴力批判》(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出版),再到这部《敌人论》(已被列入国家哲学社会科学成果文库即将出版),高山君可谓是层层逼近,步步为营,不只是在一般的政治生活世界而且是在政治生活世界的最险峰上长袖起舞,砺剑高歌。如果说,《战争镜像与伦理话语》作为高山君的政治哲学开山之作还略显青涩的话,那么,《政治暴力批判》则已颇具“十年一剑,一鸣惊人”的不凡气象。我还清楚地记得,在教育部主持的第六届全国高校哲学人文社会科学优秀成果评审会上,负责伦理学成果评审的专家、中山大学哲学系的翟振明教授会评后告诉我(其时,我被莫名其妙地安排成为中国哲学成果评审组的负责人),《政治暴力批判》是给他印象最深的创新之作,尽管因为种种原因,该书最后被从获奖名单中“撤下”,但作为亲自指导过这部作品的所谓“博导”,我仍然抑制不住心底的自豪。当年,高山的博士大师兄唐文明在完成并出版其博士论文《与命与仁——原始儒家伦理与现代性批判》时,我曾经对文明君说过:“在学术的海洋里,你已经是足以浪遏飞舟的游泳健将了。”如今,高山君似乎在为我再现曾经的景象:他不仅成就了让专家“印象深刻”的《政治暴力批判》,又在博士后及随后的教研期间完成了这部让我击节叫好的《敌人论》,怎不让我豪情复起,感慨重来!
从“战争镜像”的政治伦理透视开始,高山君洞开了“政治暴力”的真相和本质,进而直抵“敌人”这一具有价值判断之绝对性意义的关键理念之根基,将其政治哲学探究推进到了又一个新的高峰。由于多少了解其前两部曲的“基调”和“旋律”,我对他三部曲的最后一部便格外关注,简直是充满诸多好奇和绵绵联想。因此,当高山君请我为之一序时,尽管我当时诸事缠身,还是有条件地答应了他的请求。我的条件是:当且仅当他的硕士导师李建华教授和他的博士后合作导师俞可平教授都能为此书序时,我之序便可忝列其中,且仅作和唱而已。
不过,至今我还不十分清楚为何高山君将自己的政治哲学三部曲主题聚焦于战争、暴力和敌人这三个最具政治张力的议题。我只是猜测,他或许也属于“无所不用其极”的问学求道者。从某种意义上说,战争是政治的最高表现形式,可谓极端政治或政治极端;暴力——更确切地说,政治暴力——是最严厉的政治行动;而敌人及其存在则恰恰是政治暴力和战争得以合法实施的正当理由。战争是政治暴力的一种最具高度、广度和深度的综合体现,当然是一种极端的政治暴力行动;政治暴力诚然不只限于战争,但战争却以最充分也最彻底的方式展示着政治暴力的内涵,而无论战争还是政治暴力都直接关乎敌人这一极端政治化的行动客体(对象)。如此看来,战争、政治暴力和敌人之间原本就是“三位一体”式的政治主题化对象,欲探究其中之一,必牵涉其他二者。易言之,关于其中任一主题的研究都不可在忽略或离开其他二者的情况下达于充分完备。看来,高山君深谙此中深意,故有他如此这般的政治哲学之三部曲谋划。只是此序单为《敌人论》而作,虽不能不借助于高山君政治哲学三部曲的前两部,终究只能聚焦于他的最后一部而言其他。
读过《敌人论》书稿,我所得所感甚多,其中思虑最多的是这样几个问题:首先,敌人何以产生?其次,倘若真如施密特所言,敌友关系是人类社会的基本甚或唯一根本的政治关系,那么对于政治哲学来说,敌友之间究竟如何料理?敌友之外又当如何理解?最后,作为一种具有根本意义的政治关系,敌人与朋友之间的政治紧张是否永远无法消解?若能,又当如何消解?很显然,即使作为“天生的政治动物”(亚里士多德语),人类也不愿意永远生活在敌友关系的持续紧张中而无以逃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