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世间多少丹青手,从来君心画不出——白起
白起,战国四大名将之首,其余三人是李牧、王翦、廉颇。十五岁从军,在新城之战中因作战英勇受到秦臣魏冉的关注和举荐,随后,伊阙(今河南省洛阳市龙门镇)之战,以寡敌众,大获全胜,歼灭韩魏联军二十四万。鄢郢(指楚都)之战,用决堤水攻楚国重镇鄢城,淹杀城中数十万民众,挥师东进,击溃楚军主力十余万,攻陷楚都郢城,火烧楚皇族宗庙及夷陵等,声威大震,受封武安君。长平之战,重创赵国主力,坑杀降卒四十余万。据史料记载,战国时期全国总计伤亡人口达两百余万,其中近半数伤亡由其征战而致。后受到秦昭襄王猜忌,伏剑自杀。如此人物,究竟是“战国军神”还是“冷血屠夫”?
皇族还是平民?
春秋战国,明争暗战,勾心斗角,征战不休,富庶灵秀的滨海东齐、勇武善战的北地燕赵、拥地千里的江南强楚,一个个烟消云散,最终,关中的秦人笑到了最后。尘埃落定,回首思量,数代秦王励精图治,勤勉治国,才奠定了始皇帝最终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的坚定基石。一个当年被西北游牧民族骚扰欺辱、被山东诸侯看不起的边陲小国,粗鄙诸侯,却迈着稳定的步伐,一步步问鼎天下。这其中,有几代明君发愤图强,有多智谋臣殚精竭虑,自然也有忠贞猛将浴血沙场。
周幽王为博美人一笑的烽火,点燃了重新分配权力的狼烟。天下大乱,兵戈四起,或许,这祖上替舜驯兽的秦人,骨子里也慢慢沾染上了凶戾的气息。封地陇西,也正应了五行中西金锋锐之说。当然,秦人彪悍凶狠的传统不光是对外,对自己人,也是如此。
武公托孤
大秦王宫昏黄的灯光随着夜风摇曳着,内侍和太医脸上却挂着细密的汗珠。
“寡人一生戎马,不甘在这关西偏安一隅,为大秦南征北战,开疆拓土。即位元年,亲领铁骑攻杀彭戏氏,立马华山;当初大庶长弗忌、威垒和三父祸乱朝纲,废寡人太子位,立出子为君又害之,寡人重定乾坤,杀之,灭其族;十年,率军大破邽、冀两地戎族,划其地为我秦县;次年,又置杜、郑两地为县,并灭亡小虢国。今日,许是寡人广造杀孽,合当去向祖宗谢罪了吧……”
武公喃喃自语,满室的药香混杂着咳嗽喷出的血沫,眼中的神采渐渐暗了下去。武公是宪公的长子,有德公和出子两个弟弟,出子已死;有一子名白。
几位妃子跪在门外,嘤嘤地哭泣着,公子白也在门口来回踱步。
“大王宣王弟、公子白、祭师等进见!”
侍者颤抖的声音传来,几人赶快走了进去。
“白,寡人身在其位,自认不愧对我大秦列祖列宗,寡人一世英武,呼风唤雨,虽然失去了很多,但也得到了不少,过得不悔,但寡人希望这王位,你不坐也罢。出去吧!”
“儿臣不怨,父王只是倦了,莫要伤感,且好生调养,儿臣着人请的名医,正在路上了!”
“去吧,去吧,雍地岐山县平阳不错,你且去散散心吧,寡人自有定夺。”
公子白擦了擦泪水,磕了几个头,出了屋子。夜风如刀,笼罩在夜色下的皇城,似乎有了一股难言的味道。他的步子愈发轻快,向着宫外走去。
宫内,武公望着二弟德公,不由想起了死去的三弟,又是一番叮咛:
“寡人一生,杀人无数,从未惧过,这些年来,寡人时常能梦见老三,他说他很冷,很孤独,很想我。我们三个生在这里,虽母不同,却是一父,我等虽是锦衣玉食,却也丢了不少寻常人家的情谊,你我兄弟也曾明争暗斗,你从小不喜说,却心中有数,但你我,生是大秦人,死是大秦鬼。寡人也清楚,待我去后,你乾纲独断,这大秦交到你手里,心安了!但我此时以兄长身份,一事相求,公子白,就让他去吧,岐山县很好,他也很好,寡人不舍得。”
“老三不幸,你我亦各自惋惜,当年你诛灭弗忌等人三族,我也不愿再说起什么,既然大王命我承位,我必当尽心竭力。他不错,既然你已开口,我这次,听哥哥的。”武公弟弟听了急忙回应。
武公笑了,紧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寡人,也怕如老三一般,感到冷,感到孤独啊。传令,有些人,寡人不舍,料想他等也不舍得寡人,就陪寡人去吧,寡人也觉得岐山县很好,去那里吧。”
秦武公安排好了后事,撒手人寰,其弟秦德公继位,按照兄长遗命,令王妃贵族等六十六人殉葬,首开活人殉葬之风。武公之子白,没有继任王位,举家迁往平阳。
二十年,武公卒,葬雍平阳。初以人从死,从死者六十六人。有子一人,名曰白,白不立,封平阳。立其弟德公。
——《史记·秦本纪》
公元前677年,秦德公三十三岁即位,赐公子白平阳封地。随后在雍城大郑宫,宰杀牛羊猪各三百头在鄜畤祭祀天帝,命人占卜凶吉,卦象呈吉,卜官禀告,曰此地可向东开疆拓土,饮马黄河。同年,梁君、芮君入秦朝贡。
即位第二年,德公历法中设立伏日,正是今日“三伏天”之由来。可惜,世事如棋,同年,秦德公病逝。
在位不足三年的他败给了时间。在其身后,三个儿子都相继成为国君,即宣公、成公和穆公。
少年白起
到了平阳的公子白,改王族姓氏,自姓为白。
此后,经历“秦三公”(即穆公、康公、共公)以后秦国几代君王,一直到秦孝公嬴渠梁、秦惠王嬴驷这一时期,白家已经过了三百多年。
时光荏苒,白家也不复当年,但还好,骨子里尚武的血脉并未冷却。白家子嗣,也有不少,投在军中。有一年,白家又多了个男孩儿,父亲觉得此子天资甚好,取名“起”。
白起并不如其他白氏子弟一般粗犷豪勇,反而沉默寡言,喜爱看书,尤其是兵书战册。每每家里人找不到他,总会在岐山边,看到小白起默默地用石子木条,比比划划,按着岐山的地形,排兵布阵,问起来,却又不说。
大家都不喜欢看那些兵书战册,有什么用呢,看起来头疼,不如抄起长戈,冲锋陷阵来得痛快。就是这些乡人眼中的“阴诡谋术”,小白起居然能耐得住性子,一看就是很久,乡亲们顿觉小白起很了不起。
当然,白起依旧是要习武强身的,毕竟这乱世中说不定哪一天就要去打仗了,光看书没有一副好身体有什么用呢,不如有一身好武艺,更能得到大人们的赏识。但是小白起还是喜欢兵书,家人见他也没有误了习武,就默许了。
于是小白起就这样一边看兵书,一边习武,默默地,就像当初他的祖上来到这里改了王族姓氏一样,度过了他的童年生涯。
这年,白起十五岁了,就像他的父辈一样沉默着,来到军营,投了军。
乱世的战争很频繁,大家不知道为什么而战,反正军官下了命令以后,大伙奋力拼杀就是了。长戈上的缺口越来越多,铠甲上的裂痕更加明显。当初一起投军的乡亲朋友们,说不定哪一天出战,就没有回来。
白起有着关西汉子共有的坚韧和勇敢,他一如既往地沉默着,拼杀着。起初,当早上一起冲出去的弟兄,回来后却忽然不见了的时候,他还会感到伤悲。可后来见惯了生死,那份生离死别的感慨,也就淡了一些。渐渐的,他发现了一个问题:有时候明明前面是一个明显的陷阱,可带队的军官们还是很勇猛地发起进攻,并冲在大家前面,最后的结局无疑死伤甚多,即使胜利,也是惨胜。这种情况多次出现后,让白起明白,这些军官大人们似乎不懂得谋略,只知道带领着大家,义无反顾地冲入敌人的圈套。
也许是为了减少伤亡,也许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判断,于是他开始悄悄地给军官们讲出他的观察,结果,他们多次获胜,且越来越多的兄弟们保住了性命。并不太懂得谋略计策的淳朴军人们觉得,白起很不一般,跟着他冲杀,往往能够轻易地打败敌人。
白起的长官也发现了这一点,这个沉默但不一般的年轻人,出谋划策可以为他们指引方向,为他们带来胜利,减少伤亡。于是,一个勇猛机智沉默的士兵渐渐开始进入军队的指挥系统并且凭着实打实的军功和出色的头脑,成了一个小军官。
战争还在继续,小军官白起在一群彪悍憨朴的汉子里显得很特殊,大家想法很简单,跟着能打胜仗的军官显然比跟着糊涂虫要好得多。毕竟在这残酷的战场上,失败就意味着死亡。从军卫国,是男儿责任,当家园和亲人们需要鲜血来守护的时候,这些汉子们无人后退一步。但是,当可以用微小的伤亡取得胜利的时候,又有谁能拒绝呢?
伯乐还是萧何?
公元前311年,秦惠王死后,秦武王即位,虽然他没有长辈秦武公那般睿智,但这位孔武有力的君王,还是有着争霸天下的野心。
秦武王身高力壮,勇猛好战,平蜀乱,设丞相,拔宜阳,置三川,更修田律,修改封疆,疏通河道,筑堤修桥。大秦帝国在他的指引下,高速而疯狂地前进着。
武王失足
当年辅佐齐桓公成就了一番霸业的名相管仲曾经说过:上好之则下效之。当这样一位力大勇猛的武王开始背负起大秦帝国的梦想时,同样也需要有善战的将士和博学机敏的谋臣。
因为秦武王崇信勇士,所以朝堂之上,有凭着力气大就做了高官的任鄙、乌获、孟说等人,然而,这些身强力壮的武士并不具备帮助武王实现梦想的才识和谋略。一个人可以用力气挥舞起沉重的兵器,却扛不起沉甸甸的霸业。而此时的白起,依旧默默无闻地做着他的小军官。
当秦帝国取得了一连串军事胜利后,秦武王觉得他似乎已经触摸到了几代秦人的梦想。他急匆匆地来到周天子面前,看着象征着权力和霸业的龙纹赤鼎,再也无法掩饰自己激荡的情绪。
然而沉重的青铜鼎砸断了他的大腿,或许青铜鼎很重吧,但是更沉重的,应该是几代大秦人的梦想。
武王意外身死,大秦一片混乱,外有列强蠢蠢欲动,内有众皇亲争位,岌岌可危,风雨飘摇。此时,被派去燕国做人质的公子稷,在赵武灵王的支持下回到秦国,大臣魏冉雷厉风行,迅速诛杀惠文后和其他争位的王室,成功地控制住了即将混乱的局势。在魏冉的扶持下,公子稷登上了帝位,史称秦昭襄王。一时间,魏冉权倾朝野。
秦昭襄王九年(公元前298年),齐、韩、魏三国攻秦,联军一路西进,恢弘坚固的函谷关和浴血奋战的关西汉子们,也没能抵挡住数倍于己的敌人。兵临城下,秦人割地请和。
秦军战败,丧失家园土地的屈辱,随着凛冽寒风中渐渐干枯的尸骨以及泣血痛哭的父老乡亲,激起了白起深藏于内心的对于胜利的渴望。由于在之前的混战中,奋力搏杀又不乏谋略的白起带领着他的小分队,在全军失利的大局势下,依然保持着足够强大的战斗力顽强地抵抗。所以,这支小分队的指挥官白起,引起了魏冉的注意。
此时,整个秦帝国在群狼环伺的危险局势之下,没有人顾得上内斗,因为,他们即将面对来势汹汹的可怕敌人,毕竟任何一个臣子都不希望国家灭亡。于是,白起为将顺利出征没了阻扰。毕竟,如果秦军战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何况,敌强己弱,局势危急。
几次相谈之后,魏冉认定白起确有真才实学,可堪大用,于是,他向昭襄王举荐了白起,就此,白起登上了历史的舞台。
白起为将
秦昭襄王十三年(公元前294年),赵国发生宫廷内乱,秦军在北方的压力得到缓解,秦昭襄王决定出兵讨伐韩、魏,以报当年割地迫和之仇。朝堂之上,在魏冉极力推崇下,白起官拜左庶长。年轻的白起没有辜负重臣的举荐和君王的信任,整支军队燃烧着熊熊的复仇烈焰,白起所部士气正旺休整完备,顺利击败韩军,攻陷新城。
秦昭襄王十四年(公元前293年),秦国西北方义渠部在赵国的暗中支持和授意之下屡屡入侵,连续牵制和侵扰着秦帝国的后方。同时,韩国名将暴鸢和魏国名将公孙喜率军攻秦。为征战御敌,昭襄王原定名将向寿领军出战,魏冉以身作保,同时请动宣太后芈八子出面,力排众议,任白起为将。
白起率秦军在伊阙集结,此时的兵力却不及韩魏联军的一半。
韩魏联军兵强将勇,战功赫赫。领军将帅更是久经沙场,经验丰富。这支部队,西,曾攻破函谷,逼秦割地;南,亦击败垂沙楚军,血流成河。而且兵器也是用的当时武器铸造水平最高的韩国生产,军械精良。一时间剑拔弩张、战云密布。
面对如此险境,秦军将官多主张据险死守,等待支援。而此时,年轻的将军白起,却扬鞭跃马,拔剑出鞘!
进攻!
白起调兵遣将,身先士卒,几次试探攻击之后发起进攻号角。为了保卫家园、守护亲人的秦军浴血奋战,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面对联军,竟然不落下风。一时间,士气大振,将士用命,争先奋勇。局面就在将士们以为要逆转的时候,白起却下达了所有军士都不能理解的一道命令:回城坚守!
在众将困惑的目光中,白起默默地回到了军营。
空气中弥漫着洛水湿润的味道,忽明忽暗的烛火在营帐中跳跃着,角落里锋利的长戈上血迹渐干。白起坐在帐中,给魏军统帅公孙喜写了一封信,大意如此:
贵部深入韩境,甲士虽众,将军虽勇,却依旧是异地作战,难得补给,至此乱世,岂能有永久之盟誓?中原虽广,又何必有两主浮沉?我部虽寡,却皆怀死战之心,秦地虽广,却无后退之路。今公孙将军挥师纵横数千里,难不成只求魂在异乡几十年?
韩军虽有良弓劲弩却无决死之勇气,虽有精甲坚盾却无拼杀之大志,韩国亦本非是良善之帮,多有奸佞搬弄之小人。今末将白起,世受大秦俸禄恩重,无以为报,必效身捐国,死而无憾,所部军士,亦愿以颈中热血,尽染洛水。起素来敬仰公孙将军,今一死尔,难以兼顾身后之事,起愿率所部,与韩军死战成仁,待我两部战后,将军西可进兵,返可取韩,建不世之功,且为起仰慕将军,以命为礼!
随后,白起又继续给韩军统帅暴鸢修书一封,大意如此:
将军暴鸢将八万精锐之师,联魏军十六万披甲虎狼,犯我秦境,今起麾下数万老卒,势难挡贵军西征之路。然大秦江山,寸土寸血,父老乡亲,舍命守之。今日,直面贵军锋锐,长弓利刃,兵精将勇,而我部孱弱,两股战战,然却亦愿以死搏之,今起已修书魏军公孙喜,公孙将军愿全我等成仁之义。秦地荒芜蛮野,我等从未知有取义成仁之美谈,得公孙将军大义,方之世间从军之人,战死犹荣。故起愿率残兵老卒,与将军决死一战,一可全白氏历代受秦王厚禄之忠义,二可圆起与当世英雄一搏之梦想。望将军勿要推辞,他日阵上相见,起以血肉做利刃,全将军善战之凶名!
随后,白起下令将旌旗营寨全部向韩军方向调动。
公孙喜和暴鸢两人收到书信后,各自冷笑。韩军如临大敌,谨慎布防。秦军表面摆出与韩军决一死战的架势,暗中却调动部队,兵分三路,主力绕至魏军侧翼,边锋埋伏于韩魏联军连接要路,一支小股部队,在韩军主营前,专司摇旗呐喊,佯攻声势。
夜渐深,风乍起,星摇月动,一场倾盆暴雨,似是银河决堤,忽听一声惊雷!
白起率几万秦军主力,突袭魏营十六万大军!魏军猝不及防,迅速向韩军方向溃败,又中伏兵,一片大乱,正面佯攻秦军小股,人喊马嘶,声势骇人,韩军营中一时间人心惶惶。公孙喜急向韩军求援,韩军告之:我部正面,有大股秦军跃跃欲试,故坚守主营,无力救援。
公孙喜所部魏军,先被突袭,又中伏兵,腹背受敌。此时有魏军将官组织反击,白起身先士卒,浴血奋战,连斩数将,魏军溃败如潮,混乱中冲入韩军主营,联军阵脚大乱。秦军势不可挡,一路将韩魏联军向偃师一带驱赶,漆黑雨夜,秦军将士个个恍若疯狂,浑身浴血,竭力追杀,联军纷纷投水逃命。正值暴雨,河洪大涨,投水者九死一生,公孙喜拼死抵抗,身受重伤被俘,韩将暴鸢在数名亲兵舍命保护下逃生。二十四万韩魏联军,兵败如山,秦军趁势连克五城,强渡黄河,兵锋所指,韩魏请和,白起因功,受封国尉。
秦昭襄王十五年(公元前292年),白起升任大良造,领大军东征,连破魏军六十一城。
秦昭襄王十六年(公元前291年),白起与客卿司马错联合攻下垣城。魏国割地请和,秦驱赶城中难民离乡背井,逃难回魏。
名将还是屠夫?
秦昭襄王二十一年(公元前286年),白起领兵伐赵,攻破军事重镇光狼城,斩首两万,而这场战争,为随后战国时期最惨烈的一场大战——长平之战,埋下了伏笔。
秦军兵锋所指,诸侯莫不如鲠在喉,与其引颈就戮,不若先发制人!于是,楚襄王联合诸侯,以楚怀王中计客死秦地为由伐秦。
共谋伐楚
一时间联军势大,秦昭襄王请白起进见,共商战事。
“寡人闻楚国地大,东西绵延数千里,士卒百万,今欲伐我,何如?”
“楚军不足为惧!”
“寡人思量,欲破楚军,须有精兵五十万,大良造亲率,方能克敌。”
“不必,起愿领精兵数万,即能破楚!”
“寡人不解,为何楚军百万,楚地千里,将军数万即可破之?”
“楚地虽大,其政昏聩,楚军虽众,其力不凝,襄王无道,民心涣散,此楚必败之一也。”
“伊阙之战,韩魏大败,再无力争锋天下;乐毅破齐,田单复国,而齐元气已伤,况齐楚之盟曾因张仪之策而断,两国各自心思;赵军光狼城一败,齐、燕战事足可令其无力脱身。秦楚战端一开,楚虽遣说客游劝诸侯,必无外援可救,此楚必败之二也。”
“楚地山水纵横,地广人众,若步步为营,寸土相战,则徒劳师无功矣,我部秦军,西破巴蜀,已取江汉上游,顺势而下,可攻取之路众多,楚军难防,正可谓无处不备,则无处不寡,我部秦军,因地利,即可局部占优,歼而游击之,一路突进,直取王城,则楚必败亡!”
秦昭襄王二十八年(公元前279年),白起由蓝田,过商地,经丹水流域出武关,再顺汉水而南,掠取汉水粮草补给军需,突入楚境。途中,白起令军士过河拆桥毁船,自断归路,以示死战之心。
水淹鄢城
秦军长驱直入,白起下令: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不计一地一城得失,闪电突进,直抵楚军重镇、郢都门户鄢城。白起下令,在鄢城西百里处筑堤蓄水,随后开堤灌城。鄢城东北角溃破,城中军民溺死者数十万,尸身腐烂,其臭漫天。
白起攻楚,引西山长谷水,即是水也。旧堨去城百许里,水从城西,灌城东,入注为渊,今熨斗陂是也。水溃城东北角,百姓随水流死于城东者,数十万,城东皆臭,因名其陂为臭池。
——《水经注》
一时间天下噤声,白起所部气势如虹,楚军心神为之震慑。
随后秦军乘势攻破鄢地。白起请秦王调秦囚徒亡命之士,占攻伐楚地。次年,白起挥军东进,势如破竹,一举攻破楚都郢。楚顷襄王兵败,向东北方溃逃。随即白起率军西取夷陵,焚毁楚先王宗庙,向东乘胜攻取安陆,南下洞庭湖边,楚地千里哀歌,残兵流民四野奔逃,楚国名士屈原流放中听闻战事之惨烈,悲愤交加,当年农历五月五日,抱石自投汨罗江,后世称“端午”以祭之。
至此,楚军一蹶不振,再无逐鹿天下之力;忠良屈子抱石投江,何处再寻楚歌绝唱!
破楚战后,白起受封武安君,睥睨天下,诸侯惶恐。谁能料知,强如南楚,千里之地,百万雄师,竟难挡白起数万精兵三年,宗庙被焚,先陵遭祸,一时间,群雄噤声。
上党之争
秦昭襄王三十四年(前274年),白起率军攻韩,伏击前来救援之赵魏联军,大破联军于华阳,掳获韩、赵、魏三国大将,斩首十三万,魏将芒卯败逃。又与赵将贾偃交战,溺毙赵卒二万人。
秦昭襄王四十三年(前265年),白起攻韩国陉地(今河南偃城),攻陷五城,斩首数万。
秦昭襄王四十四年(前264年),白起攻韩国南阳太行道,兵断太行,次年,韩王入朝请服。
由于上党通往都城的道路已被绝断,驻守于此的郡守冯亭率众降赵。赵孝成王认为白白得来的土地怎有不要之理,于是接受降地,封冯亭为华阳君。秦昭襄王大怒,前260年,派左庶长王龁攻韩,夺取上党。上党的百姓纷纷逃往赵国,赵国启用老将廉颇,屯兵长平,以便镇抚上党之民。就此,拉开了长平之战的序章。
起初秦军几番攻打,老将廉颇令士兵固守营垒,坚守不出,以逸待劳,以微小损失的代价逐渐稳住阵脚,在长平附近,与秦军成相持之势。
秦军多次挑战,赵国却不出兵。为此,赵王屡次责备廉颇。同时,赵王对秦是战是和摇摆不定,先派使臣入秦,又派出说客向齐、楚、魏等诸侯求援,共抗秦军。
秦王故意厚待赵国使臣,对外散布消息称秦赵两国已经议和。齐楚等诸侯本欲兴兵救援,闻听两国议和,恼羞之下,驱逐赵使,不再发兵相救。秦国见外交孤立战略达到效果后,当即拒绝赵使议和提案。
当赵括相遇白起
此时,赵国名臣蔺相如病入膏肓,赵奢、廉颇亦已垂暮之年,而赵国名将赵奢有子名括,幼读兵书,精于谋略,兵棋推演战事相辩,无人能胜。秦相范睢派人携千金向赵国权臣行贿,用离间计,散布流言说:“秦国所痛恨、畏惧的是马服君赵奢之子——赵括;廉颇容易对付,他快要投降了。”赵括之母与蔺相如均劝谏赵王不可中秦反间之计,赵王不听,临阵换将,命赵括替代廉颇率兵击秦。
赵括为将后,一反廉颇的部署,不仅临战更改部队的制度,而且大批撤换将领,使赵军战力下降。秦昭襄王嬴稷见赵王中了计,暗中命白起为将军,总揽全局。
秦赵两国长平相持,各自换将,秦以武安君白起替宿臣王龁,赵以马服君之子赵括替老将廉颇。白起初至前线,赵军如临大敌。赵括虽自大骄狂,但他畏惧白起为将,所以秦王下令:“有敢泄武安君将者斩。”白起面对鲁莽轻敌、高傲自恃的对手,决定采取后退诱敌、分割围歼的战法。
随后,白起故布疑阵,令秦军佯装战败溃退,赵括遣兵追击。
赵国内欢呼声起,武安君凶名,威震天下,赵括初领大军,力挫白起,意得志满。赵王亦认为白起并非不可战胜,加之北方胡人骚扰日益严重,国内不稳,向齐借粮未遂,军粮告急,于是赵王下令赵括在军粮告匮之前,与秦军决战。此时,赵国名臣蔺相如病逝。
暂时的胜利让被秦军压迫下的赵军失去了谨慎,外交策略的失败导致了前线军队后勤补给出现重大问题,国内名相的去世也令全国上下行政体系出现了短暂的混乱,北方南下骚扰的游牧民族更是给整个赵国的军事体系施加了极大的压力。
突进的赵军一路高歌猛进,兵锋直指秦军本营。秦早有准备,壁垒坚固不得入。以往一触即溃的秦军忽然变得难缠起来,赵括绞尽脑汁几番攻打,却未能突破秦军防线。此时,白起暗中派遣精兵数万,一路急行突进,将赵军两部主力分隔开来,又用轻骑兵为机动,切断赵军粮道,正面战场则依托地势固守,不时以精锐小股部队突袭骚扰。赵军久攻不下,首尾分离,军粮告急,前有秦军固若金汤之防线,后有机动骑兵骚扰粮道,进退不得,军心动摇。
赵军的战势危急,只得筑垒壁坚守,以待救兵。
秦王听说赵国的粮道被切断,亲赴河内郡战场,赐封当地军民,每人升爵一级,并举倾国之力,调全国十五岁以上青壮年,补给本军,骚扰敌国。
赵军被困四十余天,弹尽粮绝,赵括兵分四路,轮番突围未果,后整全军精锐,亲自率部突围,死于乱军之中。主帅战死,溃败赵军向白起所部投降。
这几十万降卒,该如何处理?
释放?此役战死秦军将士劳师远征,伤亡过半,魂葬异乡。
重编?赵人彪悍善战,又多奸猾,本部寡而降军众,且国内军政补给亦受严重冲击。
一句话,养不起,也不敢养。
于是,战国中最大规模的一次屠杀战俘行动,开始了。
白起下令:引赵军降卒入山谷整编,择其中弱冠少年,放归。待赵军被赶入狭长山谷后,封死谷口,放箭推石,尽数坑杀!
数十万降卒遭到了早有蓄谋的血腥屠杀,仅二百四十余少年得以归国。后世有记载称:长平之下,流血成川,沸声若雷!
经此一战,天下震惊,两军交战,沙场殒命,各有天定,不以怨恨,而赵军既降,却被敌军尽数屠杀,诸侯恐慌。此役之后,那个沉默的将军白起,人屠凶名之胜,闻者色变。
随后白起率部突进,兵困邯郸,欲携长平一战大胜之势,赵军人心惶惶之时,一举灭之。韩国和赵国惊恐万分,用重金贿赂秦相应侯范睢,许以割地称臣,请服议和。
白起得知后,力谏秦王,攻破邯郸,灭赵之战,机不可失,然而,自古帝王之心,又有几人看透?白起功高名重,领袖秦军,声威势大。故秦王下纳丞相范雎之言,以秦兵疲惫、急待休养为由,允许韩、赵割地求和。至此,范雎与白起之间,出现了军政体系之间的第一次分歧。
有罪还是无罪?
至此,长平之战落下了帷幕,可怜沙场河边骨,谁是深闺梦里人?四十余万赵军的鲜血染红了大地,燃烧的军旗点燃了秦赵两国百姓心中仇恨的烈焰。断壁残垣,断戈裂甲,无声地诉说着惨烈战争带来的彻骨伤痛。
大获全胜的秦军,也同样损失惨重。夜风如刀,白起策马回首,淡淡的月光洒满了将士征衣,远处自己下令坑杀降卒的山谷中,血腥味儿飘出很远。此次回师,已彻底失去了歼灭赵国的战略时机。这次屠杀降卒,就算是为了秦军殉难的将士们,祭奠吧。
疲惫的秦军缓缓回撤,鲜血和死亡给这支军队增添了肃杀的气息。也许每个战士、每个将军,都明白自己为何而战吧,每个埋骨异乡的英魂,也不曾后悔吧。
白起称病不再出山
白起回国后,有人告知,此次回师,正是有赵使劝说丞相范雎说:“白起灭赵,秦帝势成,白起一生征战,功成名就,必将位列丞相之上,今赵国破势微,再无挣扎之力,必是纳贡称臣。如此,满朝文武,何人可与白起同班?又何必,使开疆拓土之丰功伟绩,尽数归于一嗜血莽夫,他人且罢,而堂堂丞相,如何自处?”
白起沉默了。
赵国使者说得没错,这是人心的筹码,自然比家国天下都要重得多。何况自己这一生,少年从军,南征北战,已位极人臣,此次再举兵灭赵,以何封赏?
秋风起了。
关西的秋天比南楚多了几分凛冽,叶子总会黄的,也总会落的,也好,没什么可伤感的吧,这棵大树,已经枝繁叶茂,少几条老枝,无关紧要。
颤抖的手握不住沉重的刀剑了吧,曾经清澈的眼睛,早已蒙上了淡淡的血色吧。沉默的少年,老了吧。
公元前259年,秦赵之间,兵戈再起,正赶上白起有病,不能走动。九月,秦将王陵率兵围攻邯郸,事关国家存亡,民族延续,赵地军臣百姓上下一心,同仇敌忾,殊死抵抗,王陵攻邯郸不大顺利。次年二月,秦昭襄王再遣重兵赴赵支援。邯郸城下,早成修罗屠场,血流成河。秦军损兵折将,难以破城。
夕阳染红了大地。
几个侍者来到武安君府上,请白起入朝议事。
“我大秦将士儿郎,浴血邯郸,埋骨异乡!武安君何忍?且亲挂帅印,马到功成,与寡人分忧,何如?”
“邯郸城坚池深,当年未能借长平之势一举破之,我军战后,若挟当时一勇之力,尚有一搏,回师议和,士卒疲惫,军威已泄,再起兵戈,徒增杀孽。且今天下诸侯恨秦久已,我军若越山河之远,伐他国皇都,行灭国之战,天下诸侯必不坐视,兴兵救时,我军必败!”
“武安君当年南征北战,何曾畏惧过兵戈杀戮,当年几万精兵,亦敢奔袭千里,破楚郢城,焚楚宗庙,今何故推辞至此?”
“臣已陈伐赵之弊,王圣贤宽悯,且容白某匹夫,静养病躯。”
君臣不欢而散。
秦昭襄王再度启用老将王龁,围攻邯郸,公元前258年,楚春申君与魏信陵君率诸侯联军数十万,兵发邯郸,大败秦军。
病榻上的白起叹息着,“秦王不听白某之言,至有如此大败,今日我大秦将士,冤魂何处!早知如此,当初何必有长平血战!”
秦王闻讯,勃然大怒!
王严令武安君,即刻出战,远赴邯郸,破敌凯旋!
白起自称病重。确实,他的心是有些累了,倦了,厌了。
范睢送来夺命宝剑
丞相范雎奉命探望白起,言语恳切,希望能劝说白起,挂帅出征。
白起看着这位丞相,思绪似乎回到了几十年前,丞相魏冉,一手提拔自己,从此就开始了金戈铁马的征伐生涯,那时候的自己奋勇征战以报丞相提携之恩,回头看看,也许那时魏冉丞相,这个朝堂之上的文臣,也是为了巩固地位、让自己死心塌地卖命罢。不曾后悔,因为那时候,他们个人的利益、理想,与这个国家的前进之路,是重合的吧。
今天这天下快要平定了,自己不过是一把刀罢了。或许魏冉当初没有提拔自己就好了,也就不需要背负着如此沉重的鲜血与性命,做一个小头领,带着几个兄弟,拼杀立功,到时候老了,挥不动刀了,就回来建个小祠堂,逢年过节拜祭一番当年的战友,坐在村口岐山那株老树下,几块腌肉,几杯浊酒,醉着,睡着,也挺好。
丞相范雎没能劝动那个沉默的老将。
公元前257年,秦军战况越发不利,邯郸城下,秦赵军民,冤魂盈天。秦王大怒,一道王令:大秦国,再没有了武安君爵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士兵白起,即刻动身,国家有难,匹夫有责!
一个孤独的身影被落日拉得很长,他走得很慢,而大王也老了吧,病了吧,一颗怀疑的种子在愤怒中疯长,他催得很急。
秦王见白起行进缓慢,召丞相范雎前来问询:“上次探访白起,到底是如何情形?”
范雎答曰:“其意怏怏不服,有余言。”
其实秦王怎能不知将相失和,怎能不知范雎回报之言多有添油加醋之意。然而,大王想了想,咬了咬牙,取下自己佩剑,命人送与白起,令其自尽。
白起接过了君主的佩剑,抬起头看看,旌旗猎猎,似乎,他隐约瞧见了年轻的战士们眼中带着建功立业的希冀和懵懂;似乎,瞧见了家人面颊上横流的泪水;似乎,听见了说不完的嘱托和生离死别的不舍。似乎当年的自己,也是如此。
但白起已不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将军了,他已经渐渐地和朝堂之上的明争暗斗挂上了千丝万缕的联系。以至于最后被逼自尽,也是因为将相失和,君臣离心。
固然,魏丞相的一力支持让白起迅速从基层军队中脱颖而出,然而,也就此让白起过早地开始接触了那个比函谷关更加险恶的战场。
恍若隔世。
“我白起一生,南征北战,上有开疆战功于宗庙家国,下有拓土之利于黎民百姓,为我大秦基业,出生入死,转战千里,大战七十有余,破城六十余座,也曾力挽狂澜于即倒,奋身扶大厦之将倾,新城伊阙尚有士人闻我之名不敢乱议,南楚长平还存蛮民见我军旗俯首称臣!于这家国天下,白起何罪?”
起风了,有几片枯黄的叶子,悄悄地落了。
老人低下了鬓角花白的头颅,喃喃自语,“或许,当年长平设计坑杀降卒数十万,使多少民家挂孝,几多寡母悲号,已够了死罪吧。”
似乎,有晶莹的泪水划过饱经风霜的面颊,沉默的老将颤巍巍地举起了君王的赐剑。那一刻,风,停了。
秦王使王龁代陵将,八九月围邯郸,不能拔。
楚使春申君及魏公子将兵数十万攻秦军,秦军多失亡。
武安君言曰:“秦不听臣计,今如何矣!”
秦王闻之,怒,彊起武安君,武安君遂称病笃。应侯请之,不起。于是免武安君为士伍,迁之阴密。武安君病,未能行。居三月,诸侯攻秦军急,秦军数卻,使者日至。秦王乃使人遣白起,不得留咸阳中。武安君既行,出咸阳西门十里,至杜邮。
秦昭襄王与应侯群臣议曰:“白起之迁,其意尚怏怏不服,有余言。”秦王乃使使者赐之剑,自裁。
武安君引剑将自刭,曰:“我何罪于天而至此哉?”良久,曰:“我固当死。长平之战,赵卒降者数十万人,我诈而尽阬之,是足以死。”
遂自杀。
——《史记》
天下,是大王的天下,不是苍生百姓的天下。诸侯纷争,朝堂之上,自有谋士唇枪舌剑,沙场之中,弥漫两军血雨腥风。从长久看,秦王用白起,征战天下,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加快了这战国乱世统一的步伐,自古以来,止戈为武,战争的背后有着各方的利益与理想,当这理想浸透鲜血之后,人心中,铭记的是君王雄才大略,难以释怀的,是将军手中猩红的长刀。
惨烈的战争中,冤魂盈野,血流成河。武将败了,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武将胜了,得到君王的褒奖,也得到了帝王的猜忌。手握重兵,功高盖世,对于武人来说,何尝不是催命的屠刀。帝王之所以自称寡人,除了寡德,也含着几分孤独的意思吧。
因为没有君王能够完全认同理想与道德可以束缚人的欲望和野心,信任和怀疑,都只在君王一念之间。当年脱离皇室的公子白走出了那座恢弘却冰冷的宫殿,失去了号令天下的权力,但又何尝不是远离了那君王最沉重的宿命!而一力举荐白起的丞相魏冉,何尝不是为了自己,决定了这沉默将军一生的命运。南征北战杀人无数的白起,背负着屠夫的恶名,行名将之事,推进了王朝更迭,纵然手中染满了鲜血,何尝不是彼之魔鬼,此之天使。
孤独是一味毒药,让伴君如伴虎;权力是杯毒酒,让人心之恶发作更快。这世上缺少的并不是忠诚,而是信任。
这真是——
自古功成祸亦侵,
武安冤向杜邮深。
世间多少丹青手,
从来君心画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