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偷食者
要出麻烦的第一丝迹象出现在第二天中午。吉宁斯拿盐罐的时候,盐罐的盖子掉下来砸在他的盘子上,盘子里的肉、白菜和土豆全被这突如其来的雪崩压在下边,盐粒儿正好吸走了所有剩下的汤汁。
吉宁斯吃完第一道菜,大嚼着饭后的李子脯和乳蛋糕。这时,他忽然感到渴得要命。
“水,拿水来,……水,请拿水来!”他冲桌子那边喊。
没有人理会。离水瓶只有一臂之遥的维纳布尔斯正专心在盘子里捕捉圆溜溜的李子脯,根本没注意到吉宁斯的呼救;而坐在他旁边的邓布尔,正在徒劳地掰一把向里弯的叉子。
“水,拿水来,……水,请拿水来!”吉宁斯再次求救,“嘿,邓布尔,维纳布尔斯,醒醒,把那个水瓶扔到桌子这边来。我已经叫了你们四千九百万次了。”
维纳布尔斯用叉子扎住李子脯,迅速地吞了下去,好让发饭菜的人再发他一次。“挺不错,这些李子脯,是不是,邓吉宁斯站起来说:“是我(It was me)”,先生,请原谅,先生。”
校长动了动。“你是想说‘是我(It wasI)*,吉宁斯。”
吉宁斯犹豫了:校长是在责怪他制造了这场骚动?但他又一想:彭伯顿·奥克斯先生不过是在纠正他的语法错误。
“是的,先生。我是想说‘是我’,先生。刚才我想再要一杯水,可是没人递给我水瓶。”
“那可不是就餐举止不文明的理由。假如谁再这样,所有的三年级学生就都不许说话了。”校长再次摇响了铃,表明这件事情已经结束,房间里又响起一片压低了的谈话声。
“你这个神经兮兮的笨蛋,吉宁斯,差点搞得我们话也不能说了。”邓布尔抱怨道。他还想接着说下去,可是总管从椅子上站起来,向发饭口走去。
“噢,总管,还能再添一次吗?”总管走过来的时候邓布尔急切地问。
“我还不知道呢,”她说,“我得先看看老师们还要不要了。”
邓布尔转向同桌,耸了耸肩膀:“这就是说:根本没我们的份了。”
“恶心。”维纳布尔斯也是这么想的。
“老是这样。老是他们老师先上第二次,”桌子那边的阿特金森悲伤地说。他对牢骚满腹的同学们伸出一个沾满墨水的手指头摇了摇,说:“可总有一天会变的,等着吧,就这么回事。”
当老师们一个接着一个微笑地接受第二遍李子脯和水芹的时候,桌子两边的孩子们都怀着越来越大的兴趣不动声色地观看着。
“看哪!看那个老威克*狼吞虎咽的样子!”邓布尔带感情地说。“谁都会以为他从打玫瑰战争*到现在就没有吃过饭。我跟你们打一百万块钱的赌,等到了咱们这儿准什么也剩不下。”
他的预言没有完全说中。人人都领到了第二份,只是发到三年级的时候,每个人领到的分量大大地减少了。排在最后的吉宁斯得到的是最可怜的一点点。
“两个李子脯!两个小小的李子脯!”盘子放到面前的时候他叫道,“我们成天这么饥饿、这么渴得冒烟,他们怎么能指望我们上课的时候绞尽脑汁呢?!”
坐在旁边的德比希尔俯下身来看看盘子里的李子脯。“这两个李子脯格外地小,”他满怀同情说道,“看看这个可怜的小干巴李子吧。你得用个显微镜才能看见它。它是如此之小,光线不好你还看不见它。”
“想借我的微型望远镜吗,吉宁斯?”维纳布尔斯问。
他没想到这个建议居然被采纳了。
“当然,我要!我看用不着为两个裸眼看不见的小李子脯把眼睛毁了。”
维纳布尔斯从口袋里掏出微型望远镜来,便有志愿帮忙者的手把它传了过去。
吉宁斯举起望远镜,对准盘子,这引起一阵兴奋的浪潮。意识到这一点,吉宁斯用夸张的手势加上鬼脸更起劲儿地表演下去。
“我是一个李子脯猎人,正在非洲丛林里寻找一种叫做小干巴李子的稀有品种!”他一边在领带上擦拭望远镜的镜头,一边一本正经地宣布。观众们集中起注意力看着这个小品,兴奋的议论声又升高了一个音调。这是他们衷心喜爱的一出喜剧。
“我不准备继续表演我的著名节目猎捕李子脯。现在让我把望远镜对准盘子,就像这样……好,现在我可以看到,它正在水芹沼泽的浅滩上打滚一——这个有科学史以来所见到的最小型的李子脯标本。”
“小心别让它跑了。”德比希尔发出警告,人群中泛起了一阵笑声。
“嘘!安静,德比*!你会把它吓跑的!”吉宁斯小声说,同时做了个滑稽的警告动作。“大家往后站!现在,我要用我的弯头叉子向它发动攻击。”
从第一张桌子那里传来空前响亮的铃声。
“吉宁斯!”
彭伯顿·奥克斯先生的声音无疑传达着他的愤怒。
“你们在餐桌上用望远镜搞什么名堂?”
吉宁斯从桌旁站起来,椅子刮地发出尖锐的声音。被胜利冲昏头脑的他一直没有意识到,他的表演已经被屋子那头的人全看在眼里。这时他只好乖乖地站着,一言不发,觉得自己有点傻。
“我在问你,吉宁斯,你在用那个望远镜干什么?”
“我在——嗯——我只是在用它看李子脯,先生。”
这个回答没什么说服力,显然不能使校长满意。
“可以请问你这种异常举动的目的吗?”
他能说什么?对这样一群屏声禁气的人,你不可能大声解释清楚一个已经不可笑了的笑话,特别是在校长责备的目光下。
“我不知道,先生。”他含混不清地说。
“如果你觉得那种失风度的表演很好玩的话,吉宁斯,我要说它只是一个极为拙劣的玩笑,”彭伯顿奥克斯先生说。·“这一周之内你所有吃饭的时间都不准说话。有这种举止的学生不配享受文明人的特权……马上离开饭厅。”
“运气不大好,吉宁斯。”他垂头丧气转身离去的时候,德比希尔小声对他说。
“我并不因为被赶出饭厅而生气,”吉宁斯在走廊里对自己说,“饭已经快吃完了,我的流放期不会太长。但是整整一星期吃饭时不许说话,为了一个没有完全发挥出来的玩笑,这代价似乎太大了。”
他没有等多久,身后的门便开了,总管端着满满一托盘碟子和冒着热气的菜肴从饭厅走出来,正要给公共休息室里的会计们送去。吉宁斯被校长训斥的时候,她正在厨房里准备饭菜,所以不知道吉宁斯受罚这件事。
“你在这儿干什么,吉宁斯?”她问,“你不是被赶出来的吧?”
吉宁斯点头表示他是。
“为什么,你干了什么?”
这回的问题倒不难回答,因为总管挺招人喜欢,岁数不大,还能够带点同情心听听孩子们的倒霉事。
“我用望远镜看布丁来着,总管。我假装没有望远镜就看不见。”吉宁斯急于把话题转到一个不那么难堪的问题上去,便问:“这托盘挺沉的吧,总管?要不要我帮你把它端到病号室去?”
“不用,谢谢你。我还行,”她一边说,一边向走廊的尽头走去。“再说,我不是去病号室。这是要送到公共休息室去的午饭。”
午饭?……给公共休息室的午饭?
吉宁斯大喘了一口气,他惊愣了这个发现的重要意义使他自己都惊异了。他全然不知有些会计师正饥肠辘辘地等在那里,他能想到的只有一个解释——一个令人不安的念头,十分地令人不安!
饭厅里突然响起一阵震耳的骚动,78个男孩儿正推开他们的座椅站起来往外拥。几分钟后,德比希尔、维纳布尔斯和阿特金森出现在拥进走廊的人群的最前面。
“呵,你在这儿,吉宁斯。这么着被赶出来可真倒霉,”德比希尔聊天般地说。他翻翻口袋,拿出一团攒成一个球的米色手绢。“给你,瞧,这两个你没吃完的李子脯,你要是还想要的话。”
可吉宁斯好像正为某种强烈的情绪激动着。
“谢谢,德比,不过我现在不能吃,”他压低了声音说,“它们会在我的嘴里烧成灰的。”
“它们已经变成灰了——尤其是那个小干巴李子,”德比希尔说着把那团手绢打开。“你要是问我的话,我就得说学校的饭是最……”
朋友脸上的表情使他突然中断了这句话:“怎么了。吉宁斯?”
“听着,德比,还有你们所有人。我刚有一个重大的发现。”吉宁斯的语气庄严肃穆,像一个正要披露秘密的阴谋家似地压低了声音:“学校里正在发生着一些你们全然不知道的事情。”
他的听众靠拢近来急切地等待着。
“而且,这很严重……老师们偷吃!”
过了好几分钟人们才明白他们听见的是什么。
“偷吃!你在胡说些什么?”维纳布尔斯问。
“卡特先生、威尔金斯先生、校长、还有他们所有的人都刚和我们一块儿吃过午饭,对不对?”
“是呵,而且他们先上的第二遍。”邓布尔走过来加入了谈话。
“是呵,可是你们知道他们现在要去干什么?他们马上要去教员休息室再吃一整顿饭。”
这消息立刻引起反响。
“嘿,这可不公平!”
看来大人们的不公正无处不在渗透。
“你敢肯定吗,吉宁斯?”德比希尔难以相信这个惊人的消息。
“当然,我肯定。我有证据。总管刚刚端着一个巨大的托盘过去了,那上面的煮牛肉呵、水芹呵、李子脯呵什么的都堆到天花板上去了。而且,她告诉我她要端到哪儿去。”
“嚇!秘密宴会!”邓布尔叫起来。“怪不得他们总是一吃完午饭就往休息室里跑,是不是?”
“没错!我可发现了整个阴谋。”
现在吉宁斯义愤填膺:“想想吧!吃午饭的时候这帮老师坐在那儿心里暗暗得意,因为他们知道还有一大顿饭等着他们呢,而我们只有小得可怜的李子脯和几杯清水……而且就连这也得不到,因为有的人懒得连水瓶子都不愿意递!”
邓布尔没理会他的暗示:“见鬼!听见这些我的肚子都空了,想想就够了。”他说着,把皮带又扎紧了些,表示他受的痛苦有多么大。
“据我们所知,他们在另外两顿饭后也这么干,”德比想到许多种新的可能性。“如果他们每天吃两顿早饭、两顿午饭、两顿晚饭,我也不吃惊。一天八顿饭!……一个礼拜54顿饭!哇!”
“七八五十六,”维纳布尔斯纠正说,他的数学毕竟稍好一点。
“那就更糟了,”德比希尔大叫。“我要是一天吃56顿饭会怎么样!”
只有维纳布尔斯不太愿意相信老师们真的有阴谋。
“只是吉宁斯这么说,”他说,“我们能证明的唯一方法是,趁午饭后列队开到休息室去,砰地冲进去当场抓住他们。”
德比希尔摇摇头:“不行,我们得先敲门,等他们让我们进去。”
他在脑子里试着想象敲门之后引起的混乱。碟子会在慌乱中藏到书架后面,刀呵、叉的会被扔到废纸萎里,窗户会大开以放掉诱人的香味。之后,只有在这一切之后,才会有人小心地把门推开一条缝,这个人的嘴里正使劲往下咽东西,手指正在手绢上偷偷地擦着。
当然这太难——甚至不可能——让人相信……不过要是真的该有多来劲儿!
吉宁斯陷在自己绝妙的推理里不能自拔,完全没有想到这里面可能有漏洞。
“都对上号了,对不对?”他说,“怪不得老师们总是让我们快点吃饭。要是有一顿秘密饭等着,我也会这样做。”
“我也一样,”德比希尔表示同意。“老威克当偷食者我当然可以理解,但我想不出卡特先生也会这样。这说明你永远没法懂得大人。”
这时最后一拨人也离开了饭厅。在人群的最后走来了卡特先生和威尔金斯先生,他们留在后面是为了商量下午的工作安排。
L·P·威尔金斯——(坎特伯雷大学)硕士毕业生被孩子们在背后称为老威克的是个魁梧的大个子,声音宏亮,脚步沉重。他急躁的性格使人难以想象其实他喜欢这些孩子。不过,和他的同事卡特先生不同,他总是以成人的角度来看待孩子们的行为,所以很难理解他们做事为什么完全没有道理。
“走呵,孩子们,别挡着道儿,”他用低沉而宏亮的嗓音说。“该去楼上图书馆休息了。”
带着一种知情人的深不可测的微笑,吉宁斯向威尔金斯先生打了个招呼。可惜这表演不大成功。
“你怎么回事,吉宁斯?你不舒服吗?”校长问。
“不,先生。”
“那就别像个乡下白痴似地傻笑。”然后他转向其他孩子说:“我真不明白午饭后你们还呆在这儿要干什么。别人还以为你们等着再吃一顿呢。”
吉宁斯和德比希尔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无疑进一步证明秘密宴会是盘桓在威尔金斯先生脑子里的头号主题。
吉宁斯上楼向图书馆走去时一句话也没说。但是跟在他身后的德比希尔可以清楚地看见朋友脑子里的一切,就好像他是卡通广告画里的一个人物,头顶上飘在空中的气球里写着他的思想。
“啊哈!”那思想气球里的黑体字说,“先生他可不知道——他的阴谋诡计已经被揭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