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大学的六种方式[1]
十年前的金秋十月,我应邀到上海讲学,归来时转道南京,拜访程千帆先生。此前虽也有缘面谒以及书札往来,但难得深入交谈。这回专程前往拜见,没有确定的话题,也不谈具体的学问,只希望听程先生随意发挥。这是我向老一辈学者请教时屡试不爽的“不二法门”——与其规定题目,像新闻发布会那样有问有答,不如任其天马行空,更能展现饱学之士的风神潇洒。学者并非都如生姜越老越辣,就具体的专业知识而言,甚至已开始退化,远不及早年著述精彩;真正难得的,是其精神状态与文化趣味——后者除读书外,更多得益于岁月沧桑。套用王国维的名言,学人如诗词,也是“有境界自成高格”。当我品评当世学人时,除专业成就外,还另有一杆秤,那就是其为人是否“有诗意”。当今之世,“有诗意”且“有境界”的学者越来越少,这也是我愿意千里走访程先生的缘故。记得那天先生情绪特佳,取出精心写就的条幅,边听我和作陪的及门弟子品评,边仔细题款并用章,一脸怡然自得。此后,我家客厅里,便长期悬挂先生书赠的“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
“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
南京拜谒归来不久,我开始为《文汇读书周报》撰写系列短文,题曰“掬水集”,算是私下里向程先生致意。2000年7月,我应百花文艺出版社之邀,编就随笔集,又取名《掬水集》,写序时特意说明,这是为了纪念刚刚去世的程先生。这次来南京讲学,斟酌演讲正题,犹豫再三,猛抬头,见程先生墨宝,当即神闲气定、月白风清。
程千帆先生的赠联,出自唐人于良史的《春山夜月》,全诗如下:“春山多胜事,赏玩夜忘归。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兴来无远近,欲去惜芳菲。南望鸣钟处,楼台深翠微。”春山月色好,捧一捧清澈的泉水,就好像捧着一轮明月;弄花归来,香气浸润着衣衫,久久不散。这诗十年前知道的人不多,进我客厅者,多有打听出处的。现在不一样了,似乎很普及,因“掬水”“弄花”这样优雅的举措,颇得年轻人的喜爱。
可如此“小资”的诗句,怎么跟“大学”话题挂得上钩?别急,听我慢慢道来。
先做一个测验:诸位回家乡,邻居问你,这四年、七年、十年,你到底在做什么?你怎么回答,是“上大学”呢,还是“读大学”?这两者,别人或许混同,我却认定其中细微的差异,大有讲究。
外国留学生来中国,往往对一些约定俗成的表达方式大惑不解。比如“吃食堂”,这在语法上是讲不过去的。食堂既不是红薯,也不是猪肉,怎么吃?不管是水泥建的,还是木头盖的,都是又大又硬,除非你是《西游记》里的妖精,无论如何吞不下去。可凭语感,你明明知道,“食堂”是可以“吃”的。因为,这仅仅表示,你我在食堂吃饭,而不是把整个食堂吃下去。可接下来就麻烦了,留学生跟着造句:“我吃北京”“你吃中国”。老师告诉他们不行,可为什么“吃食堂”可以,“吃北京”就不行?“吃北京”确实不行,你只能说“吃在北京”,或“在北京吃饭”。
这就牵涉到正题:“上大学”与“读大学”,二者到底有没有差异?我认为是有的。“上大学”很简单,那就是借贵校一方风水宝地,学我的专业知识,拿我的毕业证书,以便日后游走江湖,大显身手。“读大学”不一样,比这复杂得多了——不仅在大学里念书,还将“大学”作为一种教育形式、一种社会组织、一种文化精神,仔细地阅读、欣赏、品味、质疑。前者假定“大学”是个固定的实体,我在其中读书、考试、嬉戏、游乐。后者则认定大学并非一尘不染,本身也在发展变化,是个有呼吸、有血肉、有生命的组织形式。这样一来,你在校园里生活,不仅要“读书”,还要“读大学”。换句话说,不仅接受学校里传授的各种专门知识,还把学校传播知识的宗旨、目标、手段、途径,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化”来加以反省,而不是盲目地接受或拒斥。我们都知道,各种各样的专业知识,既是人类探索真理的结晶,也是在类似大学这样的组织形式中,一步步被酝酿、构造出来的;当它成为一门特定科目时,尤其如此。在这个过程中,“大学”本身参与到知识生产及传播的全过程,其间的是非曲直,它都必须承担责任。同样念的是文学、艺术、物理、化学,我在北大、你在南大、他在东南大学,所学课程或许相同,但效果就是不一样。因为,我们都被所在的大学氛围所浸润。这些各具特色的“校园空气”,无法在互联网上传递,这也是大学永远存在,不可能被“虚拟课堂”或“标准教授”一统天下的原因。
进入正题之前,我讲一个小故事:普法战争结束的时候,普鲁士首相俾斯麦指着面前走过的学生告诉大家,我们能打赢这场战争,不是因为我们的士兵,而是因为我们的学生。一个国家之所以强盛,关键在学校而不是军队,这话,110年前被康有为拿来呈给光绪皇帝,借以呼吁朝廷广开学堂,以养人才。假如你承认,中国的现代化事业是从教育改革起步的,那么,这个意义上的教育,应该是“大教育”,而不是管理学或方法论等“雕虫小技”。在我看来,所有关注现代中国命运、理解其过往的山重水复与柳暗花明、期待未来能更上一层楼的读书人,都应该关注中国大学的命运。今天晚上,就想从六个不同的角度,同大家聊聊大学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