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纯粹理性的三大先验理念
在经验范围内不断追求“无条件者”,是理性的逻辑应用,此时的理性称为一般理性。除了在逻辑上的应用以外,理性还有一种应用,康德将其称为实在应用(Real Use)或纯粹应用(Pure Use),并把在这种应用时的理性称为纯粹理性。纯粹理性设定了人类知识的最高统一目标。
三大先验理念
一般理性是借用知性的概念进行推理,一直寻求“无条件者”,但纯粹理性则不借用任何知性的概念,当然也不借用任何来自感性的感觉材料,而是完全创造属于自己的专用概念,即先验理念。康德提出了三个具体理念,即灵魂、世界和上帝。[62]
对于有且仅有这样三个先验理念,康德有着非常复杂的论证,但他的基本逻辑是:我们的所有知识都是关于对象的表象;对象分为主体和客体两类,我们在表象对象时,又可以将其分别视作现象和物自体;两两组合,就会得到四大类对象。由于物自体并不是我们的经验对象,仅仅是我们的思考对象,主体和客体在被视为物自体时,可以看作一类。这样,知识的所有对象可以分为三类:一是视作现象的主体;二是视作现象的客体;三是视作物自体的主体和客体。分别对应这三类对象的“无条件者”,就是三个先验理念:灵魂、世界和上帝。
先验理念是一般理性在追求“无条件者”这一自然倾向下所达到顶点的名称,因此,一般理性和纯粹理性并不是两种理性,只是同一个理性的两种不同应用。一般理性的应用对象是在经验范围之内,而纯粹理性的应用对象是不受经验约束的“无条件者”,完全超越了经验的范围,在经验的(感觉的)世界中,不可能有任何与理念对应的实际对象,这是康德将三大理念界定为“先验”的原因。
上帝理念的根本性
在三大理念中,上帝理念包含着“一切能够被思维的东西的可能性的至上条件”,被视作现象的主体和客体显然也属于“能够被思维的东西”,因此,上帝理念包容着灵魂理念和世界理念。
但是,上帝理念并不是灵魂理念和世界理念的加总,灵魂理念和世界理念也没有完全包含进上帝理念之中,否则就只需要上帝这一个理念了。三个理念之间的关系,与三段论中三个部分的关系很类似:结论包含着大前提和小前提的部分内容,是两者有机结合的结果,但结论并不是大、小前提的加总,结论中也没有包含大、小前提的全部内容。正是因为这种关系的类似性,康德把我们从认识灵魂到认识世界再到认识上帝的过程,比作三段论中从大前提到小前提再到结论的过程。
由于上帝理念包容着灵魂理念和世界理念,同时,考虑到篇幅的限制和本书的目的,在下文中我们仅讨论上帝理念。
上帝理念源于我们的假设
一般理性从任意一个经验对象开始,顺着“条件的条件”这一链条(以下简称“条件链条”)不断向源头追溯,追溯到其顶点得到的就是绝对的“无条件者”。对于经验中的对象,我们都可以用经验概念来加以概括(这是知性的功能),但是,因为“无条件者”不受经验的条件约束,从而就不可能再以经验概念来称呼它,而只能用理性创造的专用名称来称呼它,这就是先验理念。
在前面的例子中,“学者会死”这一结论的条件是“人会死”,“人会死”的条件是“动物会死”,“动物会死”的条件是“生物会死”,那么“生物会死”的条件是什么呢?不断往上追溯,最终只能得出结论认为:“上帝创造生物时就规定生物会死。”到此,我们不能再继续追问“上帝这么规定的条件是什么”,或者追问“上帝为什么这么规定”,因为“上帝”就是我们对一个不必再追问其条件的“无条件者”的称呼,如果再追问其条件,那是自相矛盾的。
人类理性的最高统一
由于上帝理念是“学者会死”向上追溯的整个条件链条的顶点,所以,包括学者在内的所有生物的属性“会死”,都包含在上帝这个理念之中,有了上帝理念这个“无条件者”,整个链条之中的“学者会死”“人会死”“动物会死”“生物会死”就都具有了普遍必然性。当然,运用同样的方法,不只是“会死”这个属性,所有生物具有的其他属性也都包括在上帝理念之中。进一步地,所有存在物的所有属性,也都可以最后归结为上帝理念。这样,通过上帝理念,所有存在物就达到了最高程度的统一。
通过上帝理念达到的理性统一,与通过经验概念和范畴达到的知性统一,是完全不同的。知性统一仅仅限于经验世界,但理性统一则涵盖了人类能够思维的一切,从而是人类理性能够达到的最高统一。
上帝理念的作用
提出了上帝理念,并确定了人类理性能够达到的最高统一,并不表明人类理性的任务就完成了,或者说,人类的认识就达到圆满、可以结束了。实际上,这种统一只不过是一般理性的“设定”,它只是为我们确定了一个不断努力探索的方向和最高目标。
上帝理念就像“纯土”“纯水”“纯气”这样的东西,虽然我们在经验世界中不可能找到,但由于它处在绝对理想的状态,它能够指引我们不断探索。还可以把上帝理念比作北极星。虽然我们不可能到北极星上面去,但在地球上看得见它的地方,可以通过把我们所处的地方与北极星用一条想象中的线连接起来,以帮助我们确定方位。
上帝等先验理念作为最完美的观念,为我们所有的知性概念指明了知识系统化的最终目标,从而引导着我们的知性概念不断扩展、不断统一。对于上帝理念(以及另外两个先验理念)的这一作用,康德将其称为范导作用。
人创造上帝
要充分发挥上帝理念的范导作用,仅仅提出这样一个超越经验的理念还不够,因为我们所有的活动都在经验范围之内,只有经验范围之内的东西才能给我们以切实的指导。
为了解决这一矛盾,必须把上帝理念“实体化”,即创造一个上帝的具体形象。我们创造这个形象的方法,是基于与现实世界中事物的“类比”,找到一个类似的形象(如“人”),然后剔除他可能面临的各种约束,赋予他最完美的形象和最全面的能力,这就是全知、全知、至善的上帝。因此,不是“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而是“人按照自己的形象(及其他想象)创造了上帝”。康德把上帝理念(Idea)实体化的对象,称为上帝理型(Ideal)[63]:
理念和理型都是理性的产物,都仅仅存在于我们的思想之中。两者的差别在于,理念属于普遍性的概念,是一般性的规则,而理型是符合理念所包含规则的个体化对象。
理型并不是一个真实的、实际存在的对象,而只是按照上帝理念在我们的思想中创造出来的一个形象丰富的对象,它的作用仅仅是为我们提供一个可以通过“比较、评判”而“改进”行为的参照,即一个“蓝本”“原型”或者“榜样”“典范”。也就是说,上帝理型是人类可以想象的一切事物最为完美的“蓝本”,是一切事物的唯一的充分条件,而一切事物都是它的“摹本”,但这种“摹本”都具有极大缺陷,离“蓝本”的完美相差甚远。正是因为如此,上帝理型能够发挥模范引导(即“范导”)作用,能够促进任何人、在任何方面追求完美、不断进步。
先验幻相不可避免
康德反复强调,上帝只是我们出于需要而在思想中的一种“设定”,对我们而言只是一种“启发性的虚拟”(heuristic fictions),绝不能把它当作经验世界中实际存在的对象。但是,这种告诫并不始终有效。正是违背这一告诫、试图超越经验界限的尝试导致了先验幻相:
先验幻相与经验幻相和逻辑幻相不同。经验幻相始终有经验的检验,所以容易得到纠正。比如,我们看到一半在水面之上、一半在水面之下的筷子,会感觉到筷子是弯折的,但只要把筷子从水中拿出来看一下,就知道那只是一种视觉幻相,等明白这一点以后,幻相也就消失了。逻辑幻相与此类似,只要我们能够仔细审阅逻辑分析的各个环节,我们就会发现其中的问题,从而使逻辑幻相消失。但先验幻相既无经验的检验(先验理念都是超越经验的),也不可能通过逻辑来纠正(先验理念本身就是理性基于逻辑推导出来的),从而具有不可避免性。
避免受幻相的欺骗
虽然我们不能避免幻相本身,但仍然可以避免受到幻相的欺骗。具体方法就是区分现象和物自体,即认识到包括无条件者的条件链条被给定,仅仅限于物自体领域,从而并不适用于经验世界。
也就是说,我们发现有条件者被给定时,它的条件一定是被给定的,因此,我们仍然要遵循一般理性的要求,去追问它的条件。但是,由于我们只能认识经验世界中的现象,从而总是会受到经验的约束,所以,作为现象被给定的有条件者,其条件不一定作为现象被给定(即可能仅仅是作为物自体被给定),我们也就不一定能在经验世界中找到它。当然,在经验世界更不可能存在无条件者。
这样,我们虽然并没有消除先验幻相(因为我们仍然相信无条件者存在),但我们已经能够避免先验幻相的欺骗了(因为我们已经知道,无条件者仅仅存在于物自体世界,而经验世界中并不存在无条件者)。认识到这一点,我们就既能发挥先验理念的范导作用,又能避免受与先验理念相伴而生的先验幻相的迷惑。
康德把其三大批判的第一部定名为《纯粹理性批判》,是因为一般理性以及感性、知性都始终要接受经验的检验,从而存在正确性的保障,所以不需要批判;但是,纯粹理性具有超越经验约束、摆脱经验检验的自然倾向,所以需要通过批判来揭示其错误,以将其限制在合理的限度之内。将上帝限制在物自体范围之内(即本体世界),从经验世界中将其彻底驱除出去,从而揭示上帝理念的先验幻相,使我们得以避免受这一幻相的欺骗,就是对纯粹理性进行批判的重要成果之一。
设定上帝理念的理由
康德把过去关于上帝理念的错误哲学观点统称为理性神学,并深入批判了其中对上帝存在的证明。康德概括说,理性神学对上帝存在的证明有三种基本形式,即宇宙论证明、目的论证明和本体论证明。在通过详细分析得出结论认为这三种路径都不可能证明上帝存在以后,康德指出,上帝理念是人类出于理性的命令,为了实现人类知识最高程度的统一,而创造的一种仅存在于思想之中的观念(即“源于理性”),在经验世界中并不存在与之相对应的对象(即“背离现实”)。上帝理念的客观实在性,不能被思辨理性所证明,但也不能被其反驳。
康德认为,我们不能通过知识来证明上帝的存在(即在经验世界中的存在),或者说,只能证明上帝不存在于经验世界(这就是“背离现实”的含义);但是,上帝有可能以本体形式存在,并且在本体世界决定着所有事物的本体,而本体并不是知识的对象,我们当然就不可能通过知识来证明它存在,但也不能通过知识来证明上帝一定不存在(即“本体可能”),因此,我们完全可以假设上帝存在。由于上帝理念源于理性追求知识统一性的命令,再加上作为上帝理念实体化对象的上帝理型所具有的重要范导作用(即“实践需要”),我们还必须假设上帝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