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啊
2.1.1 “啊”的用法
“啊”作为语气词的身份毋庸置疑,但它表达的语气意义却众说纷纭,难以统一。有的从篇章角度看,如Boya Li(2006)认为“啊”强调其上下文相关;也有的试图给出统一的语义解释,如Li & Thompson(1981)认为其作用是舒缓语气。
观察“啊”的分布,适合各种句类。1892年《官话类编》对语气词“啊”的用法观察得非常仔细:
(第六十一课)
“啊”在不同的句类中作用不全然一致,对命题的肯定程度和对说话者的态度都有不同。北大中文系(1982)认为“啊”在问句中使语气缓和而不生硬,在陈述句中表示解释、申明、显而易见。“解释、申明”常与表现强硬的态度相联系,那么陈述句中的“啊”和疑问句中的“啊”就是矛盾的。
吕叔湘(1942)指出,多数“啊”语句只表示说话人的精神相当紧张或兴奋。这一点启发我们,这种紧张或兴奋,是在会话中面对听话人才具备的。屈承熹(2005)把“啊”称为“关心虚词”,指该句所表述的内容代表说话者个人的关心。屈承熹(2006)还认为“啊”表示“个人介入”,包括说话者的关切和肯定的程度。关心、关切和介入,都是需要对象的。所以,“啊”的基本功能在于表现说话人对听话人的关注[5],即不仅是说话人的自我表达,更是面对听话人传递命题的主观情绪,因而多见于对话材料。“啊”传递的情绪是由不同句类的主观情态意义决定的,它在不同句类中出现的频率也不同。以下按“啊”所出现的句类分析其作用。
2.1.1.1 感叹句
“啊”所在的感叹句大多有情态副词,如“真、可、好”等。说话人通过命题传递信息,通过副词传递主观情感,通过“啊”传递对听话人的关注,全句表示说话人向听话人传递对命题的深信不疑以及由此引发的感慨:
2.1.1.2 疑问句
“啊”本身不表示疑问语气,但可以对问句的语气起到增强或减弱的作用,这是由它所附着的不同问句类型决定的。
反问句功能和感叹句相当,以问句形式传递信息和主观态度,是无疑而问。“啊”的作用是表现对问句命题的强烈主观态度并传递给听话人,增强质问的语气:
真性问句中,特指问句的疑问语气由疑问词和语调承担,反复问句的疑问语气由AB-NEG(-AB)句式承担,是非问句的疑问语气由句调承担,都与“啊”无关。发问就是“求应”,从礼貌原则上看是有损他人的表达,而“啊”的作用是表现对听话人的关注,也就可以缓和质询的语气,所以赵元任(1968/1980)说问句中不用“啊”有点生硬,用了“啊”语气就和缓客气一点。如:
选择问句的疑问语气主要由多个选项并列的句式来承担,有时还加上句末语气词“呢”。大多数情况下,“啊”出现在前一选项末,作用与句中停顿的“啊”一样,关注听话人,控制话语权(参见2.1.1.5节)。如:
早期北京话语料中,“啊”出现的是非问,近一半是见面问候,以问句形式传递信息问候对方,是仪式化的问句。如:
2.1.1.3 陈述句
吕叔湘(1942)强调,并非用了“啊”就算感叹语气。“啊”用于陈述句中,附在完整的命题之后,句中没有情态副词,因此全句比“啊”感叹句的主观色彩弱。陈述句和感叹句的区别正是在于说话人主观情绪的强弱程度不同。带有语气词“啊”的命题,情态副词的有无决定了主观性的强弱程度。“啊”陈述句多用于对话环境,虽然主观性稍弱,但仍能关注到听话人,即具有交互主观性:
2.1.1.4 祈使句
祈使句的基本交际功能是命令、禁止听话人做某事,充分表现了说话人对听话人的注意,因此可以不用“啊”。但祈使句的话语功能是威胁面子行为〔FTA, face-threatening act(s)〕,Brown & Levinson(1987)在礼貌原则下提出相应的对策,见图2.2。
图2.2 环境决定对策(Brown & Levinson,1987)
在祈使句中使用“啊”就是实施礼貌策略的积极礼貌手段之一——照顾听者〔Notice, attend to H (his interests, wants, needs, goods)〕,中和了FTA,是补救措施,因此有缓和语气的作用。如:
以上考察了“啊”在不同句类中的作用,归纳如下:
表2.1 “啊”在不同句类中的作用
可见,“啊”对句子语气的作用是增强还是减弱,取决于“啊”所处句子的交际功能。“啊”在互动等级序列中处于较低的一端,把它放到互动功能较强的疑问句和祈使句中,就拉低了句子对听话人的要求。
2.1.1.5 句中
句中停顿处使用“啊”,最常见的情况是用在呼语后,呼语的交际功能很明确,加上“啊”更突出了近距离的交互作用:
假设小句和话题这两种句中停顿加上“啊”可以关注听话人,示意话轮尚未完成,从而控制话语权而不出现话轮转换,赵元任(1968/1980)把这种作用称为“让说话人自己有时间想想下面该说什么”:
“啊”用在列举项后示意话轮未完,然后继续列举,因而起到分隔音节的作用:
2.1.2 “啊”的主观性
上节讨论了“啊”的功能是关注听话人,体现了说话人的主观性。以下从三方面事实观察“啊”所反映的说话人对听话人的亲近态度。为避免不同性质的语料及不同作者带来的书写形式的干扰,本节穷尽考察了蔡友梅小说中的“啊”(包括“啊”的语音变体“呀”和“哪1”)。
2.1.2.1 熟人呼语加“啊”
蔡友梅小说中对听话人使用呼语加“啊”共26例,其中24例的场景均为亲属关系长对幼和非亲属关系权高对位低,既体现了说话人对交际双方地位的判定,也反映了说话人对听话人的亲近态度。亲属关系属于Leech(1983)所指的固定关系,权势关系是因交际目的而产生的临时关系。长对幼或权高对位低时,使用呼语加“啊”就显得很自然。比如亲属关系中长者对晚辈说话就很随意:
非亲属关系中权势优越的一方对另一方说话,使用呼语加“啊”表现“老交情”和“不要客气”,也体现出这种随意,比如太医院的当红医生徐吉春给小额看病:
当固定的亲属关系和临时的权势关系不一致时,交际目的优先,固定关系服从于临时交际目的。以下两个“幼对长”“位低对权高”使用呼语加“啊”的用例,可以用“体现亲近态度”的目的来较好地解释。
一例是小文子对母亲用了“啊”。他对母亲拜神很不以为然,用呼语加“啊”来拉近和母亲的距离,掩饰自己的不耐烦:
另一例是小额求金针刘看病,他居于临时权势关系中较低的一方,但为了缩小距离,所以连同称呼“兄弟”一并使用语气词“啊”,为的是希望对方“别多心”:
2.1.2.2 陌生人对话用“啊”
Leech(1983)提出圆滑原则(The Tact Maxim),即:当听话人需要付出的努力越多、说听双方的社会距离越远、听话人对说话人的权威性越高时,消极表达中就需要提供更多的选择和相应的间接表达。也就是说,双方关系越亲密,表达越直接;关系越疏远,就越需要“套近乎”。在陌生人的对话中,语气词“啊”的求亲近作用就显得更为重要和刻意。
蔡友梅小说中,询问“贵姓”共19例,其中9例带“啊”,表示说话人的客气态度,10例不带“啊”的用例用于表现对听话人不客气的态度或随意、亲密的关系。如下例小脑袋春子等一伙地痞上伊老者家道歉,善大爷是王府的教书先生,他的身份决定了对来者的客气态度,既用到尊称“您”,也用了“啊”。小脑袋春子没有文化,自然不会用这些方法表达亲密:
下例小额和赵六的问答也能说明这一点。小额开始没认出赵六来,第一次询问姓名是非常客气的,使用了“请问”“阁下”和语气词等手段。赵六套了一阵近乎,小额知道是熟人,再次问姓名,就随意多了:
蔡友梅在叙述询问姓名的规矩时,将“贵姓啊”当作常例。如:
其他表示尊敬的亲密手段还包括加上称谓语或尊称代词,如“先生贵姓”“您贵姓”。如果存心欺负对方、不求亲近就不用任何手段,如下例:
2.1.2.3 问句加“啊”
蔡友梅小说中表示询问的“啊”问句均为肯定问句“验证询问”,大多发生在熟人之间,质疑的语气很弱,倒更像是寒暄或祈使。孙雁雁(2013)称之为“验证询问”,是弱客观性强主观性的用法。如:
否定问句通常有反诘作用,表示对否定命题的肯定确信态度。如:
但“没……啊”和“没……吗”句式相比,语气轻柔,反诘质问的语气要弱得多。如:
另有一例“不是……呀”:
否定形式显示出额大奶奶对病情有一定认识,她对王先生又心存敬畏,用“呀”减缓质疑的语气。
可见,“啊”的交际作用是缩小疏离、显示亲切,熟人之间自然运用“长对幼”和“权高对位低”的固定规则,在陌生人之间则以交际目的优先而刻意为之。这是说话人关注到听话人的一种表现。
表2.2 “啊”使用情况统计
注:为排版方便,语料名采用简称,参见附录A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