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的整体性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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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手稿》以后的著作对旧学说痕迹的克服

通过上面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手稿》一方面提出了一系列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为马克思、恩格斯制定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打下了初步基础;另一方面又尚未完全克服掉旧学说、特别是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旧术语、旧形式、旧观点的痕迹。这是一个很大的矛盾。在向马克思主义的转变过程中,存在这样的矛盾,是很自然的,是完全合乎规律的。相反,如果不存在这种矛盾,而是一瞬间就完全抛弃了它所由脱胎出来的那个旧学说的旧术语、旧形式、旧观点的痕迹,倒是不可思议的。问题的关键在于,《手稿》中所提出和论述的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与仍然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着的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旧术语、旧形式、旧观点的痕迹,这二者各占什么地位?在向马克思主义的转变中各起什么作用?在以后的发展中各自朝着什么方向演变?

我认为,在《手稿》中,已经形成的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是主要的、向上的、不断得到充实和发展的东西,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旧术语、旧形式、旧观点的痕迹是次要的、向下的、逐步归于克服的东西。在以后的进一步转变中,已经形成的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起了积极的推动作用,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旧术语、旧形式、旧观点的痕迹起了消极的妨碍作用。在以后的发展中,已经形成的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不断得到充实和丰富,并且越来越采取与内容相符合的术语和形式加以确切的表述,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旧术语、旧形式、旧观点的痕迹逐步被抛弃。在成熟的马克思著作中,虽然常常还使用异化之类的概念,但是已经不再讲人的本质的异化和人的本质的复归,并且对费尔巴哈和嚣张一时的“真正的社会主义”者的抽象的人性论、人的本质、人类之爱等观点展开了批判。这是马克思思想观点的一个重大变化。如果看不到这个变化,就不能正确认识《手稿》在马克思主义形成过程中的地位和作用。至于有些人故意掩盖和否定这个变化,那就不是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了。下面我们具体考察一下这个演变过程。

1845年春天,即马克思写完《手稿》半年以后,写了《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在这个“包含着新世界观天才萌芽的第一个文献”中,马克思不仅自觉地意识到他的观点与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根本区别,而且旗帜鲜明地对费尔巴哈的抽象人性论展开了批判。他指出:费尔巴哈“撇开历史的进程,把宗教感情固定为独立的东西,并假定有一种抽象的——孤立的——人的个体。”所以,他只能把人的本质“理解为‘类’,理解为一种内在的、无声的、把许多个人自然地联系起来的普遍性。”马克思提出了自己对人的本质的新理解:“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53]这种对于人的本质的新概括,与费尔巴哈对人的本质的理解彻底划清了界限。

紧接着,马克思在他与恩格斯于1845—1846年合写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中,系统地清算了费尔巴哈哲学对他们的影响。两位作者在回忆他们哲学的形成过程时说:马克思在《德法年鉴》上发表的文章中,所使用的“人的本质”“类”等概念,是“一些习惯用的哲学术语”,这些术语“给了德国理论家们以可乘之机去不正确地理解真实的思想过程并以为这里的一切都不过是他们的穿旧了的理论外衣的翻新”。[54]为了不给这些人留下“可乘之机”,马克思、恩格斯抛弃了这些哲学术语。两位作者还指出,使用抽象的“人”“类”“人的本质”等术语,容易导致本末倒置的唯心主义。他们说:“哲学家们在不再屈从于分工的个人身上看到了他们名之为‘人’的那种理想,他们把我们所阐述的整个发展过程看做是‘人’的发展过程,从而把‘人’强加于迄今每一历史阶段中所存在的个人,并把‘人’描述成历史的动力。这样,整个历史过程就被看成是‘人’的自我异化过程,实质上这是因为,他们总是把后来阶段的一般化的个人强加于先前阶段的个人,并且把后来的意识强加于先前的个人。借助于这种从一开始就撇开现实条件的本末倒置的做法,他们就可以把整个历史变成意识的发展过程了。”[55]马克思、恩格斯在这里讲得十分清楚,用抽象的“人”代替过去一切历史阶段中所存在的实际的人,用这种抽象的“人”的“自我异化过程”代替整个历史发展的实际过程,就是“把整个历史变成意识发展的过程了”,亦即导致了本末倒置的唯心主义。所以,我认为,如果按照人的本质的异化和人的本质的复归的逻辑顺序构造马克思主义体系,说明共产主义的实现过程,就必然像马克思、恩格斯所批判的那样,导致本末倒置的唯心主义。

马克思、恩格斯在1847年年底至1848年1月合写、1848年2月发表的《共产党宣言》中,把“真正的社会主义”者所讲的“人的本质的外化”斥之为“哲学胡说”,把他们所讲的“实现人的本质”斥之为“无谓思辨”,并且斥责他们“不代表无产者的利益,而代表人的本质的利益,即一般人的利益,这种人不属于任何阶级,根本不存在于现实界,而只存在于云雾弥漫的哲学幻想的太空。”[56]这再清楚不过地说明,至此马克思已经完全放弃了人的本质的异化、人的本质的复归的思想。此后,马克思大约有十年左右的时间基本没有讲异化问题。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及其以后的著作中,虽然又多次讲到异化概念和异化问题,但据我所做的详尽考察,他已不再讲人的本质的异化、人的本质的复归的思想。马克思之所以放弃这个思想,是因为在马克思主义形成之后,他认识到了这个思想是不科学的,是违背人类历史发展的实际进程的。我说这个思想是不科学的,主要有以下几个理由。

第一,如果把人的本质假定为区别于非人、主要是区别于动物的共同性,那么,异化得最严重的人,就越不具备人的本质,越接近于非人,越接近于动物。在资本主义社会,异化达到了高峰,而无产阶级又异化得最严重,无产阶级也就越接近于非人,接近于动物。试问,这样的阶级怎么能够成为人类历史上最伟大、最进步的阶级,担当起资本主义的掘墓人、社会主义的建设者的世界历史使命呢?诚然,从无产阶级的劳动条件和生活条件来说,在资本主义社会,在很大程度上是非人的,在呼吸新鲜空气等方面甚至连动物都不如。但是,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由于无产阶级在社会化大生产中所处的地位,使它具有一系列的优秀品质,成为人类历史上最先进、最革命、最伟大、最有前途的阶级,它最有远见,大公无私,最富于革命的彻底性,因而能够担当起资本主义的掘墓人、社会主义的建设者这一伟大的世界历史使命。人的本质的异化的理论,只说明了无产阶级劳动条件和生活条件非人化的一面,而没有说明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抹杀了无产阶级的先进性和革命性一面,有损于无产阶级的高贵品质和光辉形象。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的本质的异化的理论至少是片面的。

第二,如果把人的本质假定为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人们只有在不把劳动直接当作谋生手段,而是当作生活第一需要的时候,才是占有了、实现了人的本质,否则就是丧失了人的本质。那么,可以说迄今为止,人还没有占有过、实现过自己的本质。原始人的劳动可以说是最不自由的,他们的劳动完全是谋生手段。在马克思、恩格斯设想的社会主义社会,由于消灭了剥削制度,劳动的性质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但劳动也还仍然是谋生手段,尚未成为生活的第一需要。至于在阶级社会,劳动者受剥削、受压迫,在别人的支配下被迫劳动,当然是不自由的。也就是说,从人成为人的时候起,一直没有占有过、实现过人的本质,是不具备人的本质的人。这显然是于理不通的。而且,既然人从来没有具备过自己的本质,那么人的本质的异化和复归又从何谈起呢?因为人既不能异化他从来没有过的东西,也不能复归于他从来没有过的东西。

第三,如果把人的本质假定为只有在未来共产主义社会才能实现、才能占有的东西,把人的本质的异化理解为与未来状况的差距,在理论上也同样存在着困难。因为这样理解人的本质及其异化,不仅同样是把迄今为止的人看作是没有本质的人,而且使人的本质丧失了历史现实性,变成了一种纯粹理想化的东西。如果把人的本质理解为现实的人的现实的本质,理解为历史上和现实中存在的各种社会关系的总和,那么就必然得出如下的结论:处在不同历史时期、不同社会关系下的人具有不同的本质,在同一历史时期、同一社会关系下处于不同社会地位的人也具有不同的本质;在人类社会中,根本不存在不同历史时期、不同社会地位的人所具有的抽象不变的共同本质。根据这种理解,就无所谓人的本质的异化和人的本质的复归。以资本主义社会为例,资产阶级占有生产资料,掌握着国家政权,残酷地剥削和压迫无产阶级,自私自利、贪得无厌、损人利己、尔虞我诈等等,这些就构成资产阶级的本质;无产阶级丧失了生产资料,政治上处于无权地位,在资本主义社会化大生产条件下从事集体劳动,遭受资产阶级的残酷剥削和压迫,由此产生的组织性、纪律性、革命的彻底性、大公无私、舍己为人、互助合作、有远见卓识等等,这些就构成无产阶级的本质。资产阶级的本质和无产阶级的本质都无所谓异化和复归。当然,到了消灭一切阶级差别、实现世界大同后,那时全人类具有了共同的本质。但是,这种人的本质是在新的历史时期产生的人的新的本质,而不是预先存在的某种抽象的人的共同本质的复归。

第四,如果把人的本质假定为能在一定社会关系下制造和使用生产工具、从事生产劳动,那么人的本质的异化就应理解为丧失了制造和使用生产工具、从事生产劳动的能力,或者虽然具有这种能力而不从事这种活动。根据这种假定,只有一部分人才有人的本质的异化问题,具体地说,只有不劳而获的剥削者才有人的本质的异化问题,劳动者则不存在人的本质的异化问题。在这种情况下,一般地谈论人的本质的异化也是不合逻辑的。

通过以上的考察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德意志意识形态》和《共产党宣言》等著作中,马克思已经和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彻底决裂。自此以后,关于人的本质的异化和人的本质的复归的思想,不仅从马克思的思想体系中勾销了,而且成了马克思主义创始人批判的对象。这是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形成和发展中的一个巨大的进步。那些主张按照人的本质的异化和人的本质的复归的逻辑说明历史发展过程的人,恰恰是把马克思的异化劳动理论中次要的东西当成了主要的东西,把向下的东西当成了向上的东西,把起妨碍作用的东西当成了起推动作用的东西,把消极的东西当成了积极的东西,把被马克思早已抛弃了的东西当作精华的东西重新捡了回来。这不是把马克思主义思想体系推向前进,而是在马克思的思想体系已经前进的基础上把它拉向后退。


[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19页。

[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67、275、279页。

[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66页。

[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74页。

[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19—320页。

[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73页。

[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73—274页。

[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07页。

[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26页。

[1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5页。

[1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1页。

[1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73页。

[1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33页。

[1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24—325页。

[1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25页。

[1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24页。

[1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26页。

[1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267—268页。

[1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06页。

[2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11、347页。

[2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39页。

[2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34页。

[2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42页。

[2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43页。

[2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73页。

[2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04页。

[2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05、304—305页。

[2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98—301页。

[2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01页。

[3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01、302页。

[3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03页。

[3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39页。

[3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28—29页。

[3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37页。

[3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04页。

[3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02页。

[3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05—306页。

[3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05页。

[3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98页。

[4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10页。

[4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77页。

[4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83页。

[4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11页。

[4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98页。

[4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07页。

[4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94页。

[4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78页。

[4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3页。

[4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18—119页。

[5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78—279页。

[5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77页。

[5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79页。

[5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01页。

[5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261—262页。

[5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82页。

[5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