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鸱、龟在上古的符号意义

现在我打算向大家展示一些图像，来回答上述两个问题。这些图像通常来自考古学的器物。它们将提供一系列启发，不仅让我们知道“鸱龟曳衔”的确切含义，而且让我们知道：神话不只是存在于语言文字当中，它同时也存在于图画当中。

第一幅图是新石器时代的彩陶纹饰，出现在陕北的庙底沟文化当中（图1-02），通常人们认为它是“踆乌”——太阳鸟的图像。这只鸟确实是作为太阳在飞翔的。请大家注意：它反映了古人的一个重要观念，即认为太阳是一种特殊的鸟。——按照古人的看法，“鸟”是有翼而能在空中移动的事物。把太阳看作“鸟”，这是一件可以理解的事情。

第二幅图是“鸱龟曳衔”的“鸱”，也就是猫头鹰（图1-03）。它的学名叫雕鸮，在生物学上属于鸮形目，鸱鸮科。大家都知道生物学上的分类吧？脊椎动物里面有鸟纲，鸟纲里面有鸮形目，鸮形目包含草鸮科和鸱鸮科。草鸮就是通常说的猴面鹰，鸱鸮则是猫头鹰。在中国，猫头鹰分布很广。它是在晚上活动的鸟，以鼠类为主食。我在农村劳动的那十年里面，住房外面的一棵树上就住了一只猫头鹰，晚上，我总是能听到它凄厉的叫声。现在回想起来，仍然印象深刻。这个印象和中国古代人、西方人的描写是一致的。比如古人喜欢用“鸱目虎吻”“鸱视狼顾”等词语来描写鸱鸮的凶恶形象；西方文化则把鸱鸮视为夜晚、梦幻或死亡的象征。另外，猫头鹰属于“留鸟”，不迁徙。由于这个特点，它在古代更容易成为氏族的象征，也就是所谓“图腾”。

鸱蹲

第三幅图是殷商青铜器中的鸱鸮（图1-04）。它们是在商代墓葬中最常见的鸟形器物。三件青铜鸮卣分别出自湖南和河南，表现为两鸮相背的形状。第四件（左下那件）是著名的“妇好”鸮尊，1976年出土于河南省安阳市殷墟妇好墓。它的造型，除整体为鸮形之外，尾部又有一个两翼展开的鸱鸮。请注意这些鸱鸮的姿态：三足鼎立；身上画有云纹、雷纹、圆涡形龙纹甚至龟纹。这说明它是同天空和乌龟具有相关性的一种神鸟。看看这些图，我们就知道，古代为什么会有一种说法叫“鸱蹲”，为什么《山海经·西山经》说鸱的形象是“一首而三身”。因为鸱鸮的通常形象，就是一个三足鼎立的形象，是一个蹲着的形象。值得注意的是，在殷墟妇好墓出土的鸮尊上，还有一些圆涡纹。这个纹饰是和古代流行的太阳纹一致的。

现在请看第四幅图——殷墟的玉鸮。玉鸮的腿上也有涡形太阳纹（图1-05）。这种太阳纹是和新石器时代彩陶中的太阳纹（涡纹）一致的。因此可以推测，鸱鸮在古代有过一个身份是太阳神鸟。我们都知道，《诗经·商颂》讲到过“玄鸟生商”的神话，说“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这个玄鸟是什么呢？过去人总是把它解释为燕子。这种解释有一个问题，假如玄鸟是商民族的图腾神，那么，它和商民族的女性祖先一定有密切的关系。可是，我们在商代的墓葬中（特别是女性墓葬中）却没有看到燕子，根本没有看到过；相反却看到大量猫头鹰的形象。这就使人不由得去猜测，这个玄鸟最初指的并不是燕子。

玄鸟

商代的玄鸟指的是什么呢？尽管有人提出玄鸟是鹤、凤凰、雄鸡、男根、流星等等说法，但这些说法缺少根据。真正有说服力的判断是：在商代，玄鸟其实是指猫头鹰，也就是图1-06所显示的鸮。现在大家看到的是红山文化的玉鸮，它用玉制成，是一个用于仪式的器物。红山文化分布在辽宁西部和内蒙古东部，和东夷民族的文化有很密切的关系。学者们普遍承认，商民族和东夷民族是有族源关系的。既然玉鸮不仅出土于红山文化，而且出现在殷墟妇好墓里面，那么我们可以就把红山文化和东夷文化联系起来，把两种鸮形器物看作是同样一种文化、同样一种信仰的产物——当然，也可以说是同一种图腾观念的产物。这一点证明，鸱鸮就是商民族的玄鸟。

还有一个证据是：在西周以后，鸱鸮的地位是不断下降的。在周代的器物中几乎看不到鸱鸮的形象。为什么多见于商代墓葬的鸟却不见于周代墓葬呢？合理的解释是：这是一种具有族群属性的鸟。而我们知道，图腾就是一种具有族群属性的观念，是在特定人群中流传的崇拜方式。而且，从周代开始，各种各样的文献都把鸱鸮描写为恶鸟，描写为凶残之鸟。比如《诗经·豳风》里有《鸱鸮》这一篇，说鸱鸮是凶恶的鸟。如果联系刚才说的器物上的变化，那么可以认为，鸱鸮是具有强烈的族群性的宗教符号。它的地位的升降代表了商周两个民族图腾观念的嬗替。

鸱鸮是具有强烈的民族性的宗教符号。

现在谈谈龟。龟集中出土的时间、地点和鸱（猫头鹰）集中出土的时间、地点非常相近。比如现在大家看到的这个玉龟（图1-07），同样出土在红山文化的墓葬当中。

关于龟，在商代的青铜器中，也可以看到大量的纹饰。图1-08A就是几个比较有代表性的青铜器；可以说，我们在中国境内所能找到的商代青铜器上的龟形象，都在这里了。请大家看：左上第一个龟出土于北京地区，龟背的纹饰是以圆涡纹为主体的，周围环绕着连珠纹。圆涡和连珠通常是代表太阳与星星的，那么这一点表明了这个龟与太阳的某种联系。第二个龟出土在陕北，龟背上有一个圆涡纹和13个圆圈圈，这些圆圈圈也可以称作太阳纹。为什么是13颗太阳纹呢？因为自然界所有的龟，背板都是13块。可见这里有一个隐喻：每一块龟板象征着一颗太阳，整个龟是太阳神的化身。右上那个龟也在陕北出土，龟背中间有一个太阳纹（圆涡纹），然后周围有10个圆圈圈。既然是10个，那么可以明确地判断，这圆圈圈是太阳纹——因为古人老早就相信“天有十日”；前面说到，在太阳母题的神话中，有一个母题就是讲“十日”的。左下是第四个龟，它出土在江西，龟背以圆涡纹为主体，以云雷纹为衬托——中间是圆涡纹，周边是云雷纹。云雷代表天上的神物，说明这个龟是被人们当作天上的神灵来看待的。第五个龟出土在河南郑州，是一个兽面纹器物上的纹饰。这个纹饰的龟背上也以圆涡纹为主体。

作为太阳神的龟。

在商代青铜器中，出现五个同太阳相联系的龟的形象，这绝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情。可以判断，商代人是把龟当作太阳神来看待的。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前面四个龟的形象都出现在铜盆上，铜盆的外壁或内壁都雕刻了另外的纹饰——鱼纹。这就说明，古人不仅认为龟是太阳神，而且认为它是同水相联系的一种神。最近，我因事前往巴黎，在吉美博物馆看到一件以龟为纹饰主体的商代青铜盆（图1-08B）。龟背上出现18个圆圈，这件事尚不知其缘由；但龟纹和鱼纹、鸟纹同铸于一件器物，却是可以和刚才说的五件龟纹器物相互证明的——证明在当时人的心目中，龟是在水中运行的，太阳鸟也是在水中运行的。古人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太阳行于水的想法呢？等一下再作探讨。

现在，我的结论是：在商代人的心目中，龟是一种太阳神。这一点和鸱鸮一致。龟器物不仅出土在商文化遗址当中，而且出土在红山文化遗址当中，这一点也是和鸱鸮相同的。这意味着，商民族和它的祖先贡献了两个相联系的神明：一个是鸱鸮，一个是龟。事实上，在神话的文献记录当中，也可以看到龟和鸱鸮作为太阳使者的性格。比如《礼统》说：“神龟之象，上圆法天，下方法地，背上有盘法丘山，玄文交错以成列宿，五光昭若玄锦文。”[3]这段话表明龟有两个性格，一个是太阳神的性格，另外一个是地神的性格。龟的这两种性格，都有大量图案来作证明。

下面，我打算对鸱鸮和龟的神奇故事作一个比较深入的探讨。也就是说，不仅指出鸱鸮和龟是太阳神，而且具体探究它们作为特殊的太阳神的性格。这个特殊性表现在：它们主要联系于夜晚的太阳。它们承担的是这样的使命：在黑夜当中把太阳从西方或者北方运往东方。正因为这样，他们既被看作太阳死亡的象征，又被看作太阳复生的象征。

鸱鸮和龟在神话中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