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声画对位含蓄且富有诗意
——陈凯歌作品《霸王别姬》赏析
影片资料
中文片名:霸王别姬
国家/地区:中国内地/香港
类型:爱情/剧情
导演:陈凯歌
主演:张国荣 张丰毅 葛优 巩俐
剧情简介
拍摄背景
《霸王别姬》是陈凯歌的第五部影片,本片风格与他的前四部电影完全不同。陈凯歌的前四部影片《黄土地》(1984年)、《大阅兵》(1986年)、《孩子王》(1987年)和《边走边唱》(1991年)可以说是属于他创作的第一阶段,这个阶段是为以后做准备的,一方面是做电影理论的准备,另一方面则是电影技巧的准备。陈凯歌说:“这个阶段对我已成过去。”
在前四部影片里,陈凯歌自始至终高举第五代导演的旗帜,摒弃传统写人叙事电影的路子,以凸显声像造型和符号象征的弱化叙事来建构复杂多义的表意影像世界。而《霸王别姬》这部电影则回归了叙事和性格本体,以富于生活、文化底蕴的故事叙述和真实、复杂的人物形象塑造,展示出强烈的剧情冲突和多舛的人物命运。
陈凯歌说:“这部影片的创作风格与我以往作品的差异是显而易见的……《霸王别姬》与我过去的影片题材不同,它充满了生生死死的戏剧冲突,只能顺着它的脉理走,拍成情节性和情感冲突比较强烈的影片。”他还说:“这部影片创作风格的转变,并不是迫于市场压力的无奈,而是一种主动的追求。”
可喜的是,这次转变使中国内地电影首次摘取了戛纳电影节最高奖——金棕榈奖,也使导演陈凯歌了却了多年的夙愿。
此外,1993年《霸王别姬》还获得国际影评人奖“费比西奖”,日本第38届亚太影展最佳导演、最佳剪辑等奖项。
理论准备
电影中声音和画面的结合呈现出三种形态,即声画合一、声画分立和声画对位。
所谓声画合一,是指画面中的形象和它所发出来的声音同时出现,又同时消失,两者互相吻合,又叫声画同步。
所谓声画分立,是指画面中的声音和形象不同步,互相离异,或者说,观众听到的声音和看到的画面不一致,所以叫作声画分立,又叫声画分离。
所谓声画对位,是指电影中编导者出于一种特定的艺术目的,有意识地把各自独立的、有或没有直接联系的声音与画面有机结合起来,从而产生一种新的寓意,以便更深刻地表达影片内容和相应思想。
例如,在电影《苦恼人的笑》里面,记者给打碎花瓶撒了谎的小女儿讲《狼来了》的故事,画外是他讲故事的声音,画面却是报纸出版发行的情景。当故事讲到孩子撒谎自食其果的结尾时,画面表现的是报纸无人问津的情形。这里的声音和画面是没有直接联系的,但两者结合起来却产生出一种讽刺性的比喻,也表达出主人公矛盾的心理。
在意大利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情窦初开的小男孩儿雷纳托看见自己心仪的女人去了一个隐秘的房间,误以为她是与人幽会,内心十分痛苦。此时,影片并未直接表现他如何肝肠寸断、歇斯底里,而是巧妙地运用了画面中的一个声音来隐喻:镇上在放电影,电影里的男主人公愤恨地对女主人公说出了这样的台词:“你——骗了我”。然后我们看到正在银幕下聚精会神看电影的雷纳托,立刻就会联想到这是体现他心声的一句台词。
鉴赏分析
一、主题分析
《霸王别姬》这部电影的内容相当复杂,不仅外籍人士因文化、背景的差异在看法上有所不同,国内观众看了也几乎观点各异:有人看了大声喊好,但好在何处又说不清楚;有人说这部电影根本不好,只是对意大利导演贝尔托鲁齐的《末代皇帝》的模仿,水平远远赶不上张艺谋导演的《活着》,也有人说这部影片远超那部影片之上;有人觉得这部电影很容易就能懂,也有人说这部影片读解起来有相当的难度;有人则认为这部电影是在显示半个世纪以来中国社会的巨大变迁;更有人认为这部电影主要在控诉“文革”;也有人说这部电影主要描写的是饰演虞姬的小豆子(程蝶衣)如何在从小到大的一生中寻找认同的过程。有人认为这部影片有“美化暴力”的嫌疑(如把学戏的孩子们打得这么惨,以及“文革”的火红场面等)。多数人认为这部影片的主要角色是饰演虞姬的程蝶衣,但也有人认为这部影片的主角是饰演霸王的段小楼,还有人认为这部影片的主角是段小楼、程蝶衣和菊仙三位,缺一不可,平分秋色。来自美国的消息说,一位中年的美国朋友在看了这部影片后对京剧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和同情,像他这样的西方观众并不在少数。美国一所大学的大学生报对这部影片的影评是:其中每个角色的演出皆是一流的,导演能处理片中这么多困难的角色和情节是难得的。相比之下,贝尔托鲁齐的《末代皇帝》虽也不错,但显得就像个卡通片。《霸王别姬》的英文名称是Farewell My Concubine。该报说这部影片的主角(饰虞姬的程蝶衣)真也就不分台上台下,“戏梦人生”地真想当起妾侍(Concubine)来。该报同时也说程蝶衣“肢体语言”的演出很上乘。
以上这许多的意见在不同程度上都有一定的道理。这的确是一部即使在情节上也不容易一下子就看懂的影片,剧情时代跨越很长(1924—1977年)。剧情和角色本身之复杂也很容易使观众因着重点不同而得出不同的观感和结论。
应该说,《霸王别姬》一片感情强烈、情节曲折,充满生生死死的戏剧冲突,并邀请几位大明星主演,具备充分的商业元素,同时又蕴含深刻的文化内涵,在这一点上,与陈凯歌的前作既一以贯之又有所超越。香港地区影评界对这部电影用“雅俗共赏”、叫好又叫座、“通俗中见斑斓,曲高而和者众”来形容是相当中肯的。
陈凯歌选择中国文化积淀最深厚的京剧艺术及其艺人的生活来表现他对传统文化、人的生存状态及人性的思考与领悟,这是很聪明而独到的。国际影评人奖的评委认为:“《霸王别姬》一片深刻挖掘中国文化历史及人性,影像华丽、剧情细腻。”这是外国专家的看法,对于熟悉中国传统文化的中国人来说,这部电影的内蕴更为丰富深广,银幕影像的张力更具历史深度。
从表层来看,影片《霸王别姬》写的是两个京剧男演员与一个妓女的情感故事。“这种情感绵延50年,其中经历了中国社会的沧桑巨变,也经历了他们之间情感的巨变与命运的巨变——由张国荣扮演的青衣演员程蝶衣,他是一个在现实生活中做梦的人,在他的个人世界里,理想与现实、舞台与人生、男与女、真与幻、生与死的界限统统被融合了,以致当他最后拔剑自刎时,我们仍然觉得在看一出美丽的戏剧,这个人物形象告诉我们什么叫迷恋。”陈凯歌说。
的确,从这个角度来看,《霸王别姬》这部电影基本上讲述的是一个有关人生与情感的故事,讲述一个没法将人生与艺术区分开来的浪漫理想主义者的悲剧。这个人物如同追求爱情一般的为理想和艺术而献身,还有感情,最后为艺术、感情而凄美献身。可以说,他宁愿死在戏中,也不想活在真实里,宁可糊涂,也不要清醒。他到死都“执迷不悟”,为着成全自己,挣扎着与命运做着蚍蜉撼大树、螳臂当车式的无望之争,最终成为信仰的祭品。然而,这种执着的精神和为艺术、感情献身的勇气却使他的生活体现出一种精彩与美丽。
然而从深层来看,我们发现问题并不是那么简单:透过程蝶衣的悲剧,我们不难发现,《霸王别姬》这部电影在严密的叙事背后,是导演以怀疑、批判的理性视角对我们民族的传统文化及人的生存状态、人的命运表示了深切的关注和潜在的忧虑。
任何一个主题想要完美地被体现,需要由情节编码来体现,那么,《霸王别姬》一片都做了哪些情节编码的铺陈呢?
故事一开始,是清末民初的北洋时代(透过全片,我们有理由相信,假如不是人物的年龄限制了他们生存的时代,没准陈凯歌会把段小楼和程蝶衣放在清朝、明朝,甚至跨越整个中国的封建时代里去,因为只有这样才更容易、更清晰地表现他要表现的主旨,正因为如此,在这一段中,北洋时期的人物并未成主角,恰是清室子弟那坤和张公公唱了主戏)。当时京剧风行,用影片中关师傅的话说,叫“是人的就得听戏,不听戏的就不是人”,关师傅还说:“哪朝哪代京剧也没这么火过,你们算是赶上好时候啦!”所有的学艺者便异口同声地答曰:“没错!”
一方面是残酷地学艺,另一方面成角以后也确实会达到万人敬仰的效果。小赖子、小豆子吃不了学艺的苦,逃出戏班后,又被京剧艺术的魅力所感染,更被京剧演出时火爆的现场气氛所震撼,冒着被打的危险,再次回到戏班,也从另一个侧面验证了关师傅所说的话的正确性。
话说回来,当时的京剧再红火,程蝶衣和段小楼合演的《霸王别姬》也只是作了太监张公公的堂戏而已,小豆子还成了狎玩的对象。用那坤的话说,叫“这虞姬再怎么演,她也难逃一死不是?”
同样,在日军侵华期间及抗战结束国民党统治时期,京剧依然是半肢瘫痪的艺术,依旧作为满足权力(日军官青木三郎、国民党要员等)观看快感的玩意。就是捧角权贵袁四爷,在精通戏理的表象背后所隐藏的依然是狎玩心理。艺术(京剧)在权力支撑的高奏封建主义旋律的历史舞台上不过是充当了粉饰和娱乐用的道具。
但即便如此,艺术和艺人在这个时期,尽管艰难,毕竟顽强生存。难忘全剧的一个高潮戏,程蝶衣因为给日本人唱戏被法庭审判,袁四爷倾力相救,终因程蝶衣心如止水而功亏一篑,众人皆以为程蝶衣此次必死无疑,却不想峰回路转,又见生机。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艺人的地位提高了,对艺术的感染力量也更加重视了,但是对文艺的宣传教化功能的过于强调,以及赋予艺术不该承受的重中之重,结果让古老的艺术不是焕发了青春,而是一度走进了濒临凋零的境地。
由此可见,《霸王别姬》一片中的真正主角既不是历史也不是程蝶衣或段小楼,而是京剧。而京剧,由于“融传统的文学、音乐、舞蹈、绘画、曲艺、杂技于一炉,集中国独树一帜的写意美学体系之精粹于一身”,在影片里“因之就具有中国传统艺术乃至中国传统文化象征的意蕴”[17]。
所以,与其说《霸王别姬》是写人的作品,莫如说这部影片透过程蝶衣、段小楼等一代京剧艺人的悲剧,探讨的是艺术与权力或曰“道”之间的关系。艺术是美的,是永恒的,然而它却总是置于权力的重压与赏玩之下;而中国几千年的文艺发展史,又总是高举着“文以载道”“文以明道”的大旗,总是要文艺承载着宣传与教化的宏大作用,成为宣传“道”的手段与工具,且这一过程与剧中的“男儿郎”在烟杆的捣弄之下款款变成“女娇娥”一场戏极其相似,充满极强的强迫寓意,一旦有追求的艺术家想抗争,却怎么争也“争不过命运”。小豆子不服,在别人的眼里就成了疯魔,最终落得个“拔剑自刎、从一而终”的结局。凄美则已,却是殉身。这既是个人的悲剧,又是艺术的悲剧,更是文化的悲剧、历史的悲剧、民族的悲剧。
以上恐怕才是《霸王别姬》这部电影想要表现的主题。
二、摄影分析
陈凯歌在《霸王别姬》这部电影充满激情地叙述这个延续半个世纪的故事,但他却不满足于仅仅动人地讲故事。片中一些镜头极具张力,具有相当大的历史涵盖面,蕴含深刻的哲理。像影片一开始,镜头紧跟“霸王”和“虞姬”缓步走进体育场,长长的过道,相对固定的拍摄距离,使这样一个运动镜头产生了“动中取静”的沉重压抑感,一下子将人带进真幻难辨的氛围里,恍若隔世一般。另一场小豆子被母亲砍断手指,疼痛难忍,在戏园子里奔跑大叫,其余的角色在不同景深位置也相应地急速转动,剧烈狂暴的画面处理再配以撕心裂肺的尖叫,可谓先声夺人——学戏之艰难严苛,从导演安排的这个下马威便足见一斑了。再如,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小四取代程蝶衣扮演虞姬,程蝶衣忍痛接过师兄弟们传递过来的霸王头饰为段小楼戴上一场,动作连贯,一气呵成,长镜头完整地展现出极具真实感的空间布景,加强了影片的节奏感与流动感。
在用光与用色上,导演和摄影师也非常讲究。如花满楼相亲一场,铺天盖地的大红色调几乎能把银幕点燃,而程蝶衣和袁四爷扮装调戏的场面则用清冷阴郁的调子,加上淡淡的放烟效果,醉后漫舞,雌雄难分,真假莫测,一派迷离景象。
三、声音分析
《霸王别姬》中选用的几个京剧的片断是经过严格精选的,陈凯歌说是要“尽量借这些片断说明程、菊及段三人关系的变化”。但事实上,不单如此,这些京剧片断对于塑造程蝶衣的形象还是极具魅力和读解意义的符号视听元素。
小豆子完成了由男儿郎到女娇娥的转变,来到张公公的府上第一次演出“虞姬”,唱出了本片的主题唱词:“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此时的唱词既道尽了小豆子练戏的辛酸,又第一次强制性地将本片的主题唱词《霸王别姬》的内容灌输给了观众。
《霸王别姬》的第二次演出是两人成角儿以后,这场戏将两人炉火纯青的演技表现得酣畅淋漓,台下观众欢呼雀跃、一片沸腾。同时,本场也交代了袁四爷的出场,更将程蝶衣与段小楼的微妙情感矛盾凸显在戏后卸装的镜像之中。
菊仙准备嫁给段小楼,来到戏院听段小楼唱戏。台上,段小楼和程蝶衣唱的台词正是:“今日是你我分别之日了。”正预言了段小楼、程蝶衣即将分开的未来走势。
段小楼与菊仙成亲后,感到绝望的程蝶衣在袁四爷处唱的词是:“汉军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此时,“汉军”成了菊仙(世俗生活)的象征。这个“汉军”让程蝶衣肝肠寸断,有了自杀的念头。如果不是袁四爷的适时提醒“这可是真家伙”,没准此时程蝶衣就可能命丧黄泉。
日本兵占领北平,程蝶衣为他们演唱的是《贵妃醉酒》一段,其中的重点唱词是:“……啐,哪个与你们通宵?”而在此之前的一段戏是菊仙和段小楼的结婚大典。这句唱词恰到好处地表现了程蝶衣难与段小楼、菊仙共处的心境——“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
在这场戏里,程蝶衣在传单飘落时以及停电时照唱、照演、照舞,显示出程蝶衣只知艺术,不论国别与政治的简单思维与心态。而袁四爷率先从座位上起立鼓掌的情节也明确了他作为另一个“戏痴、戏迷、戏疯子”的身份。他是在为艺术的独立性而鼓掌,是在为程蝶衣无论国别、政治、民族而鼓呼。这场戏跟下一场亦即日军进驻北平后段小楼怒砸汉奸被捕,为了救段小楼,程蝶衣来到日军司令部为其演唱《牡丹亭——游园》一折是一脉相承的。“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这一段尤其是最后一句更加突出了程蝶衣为艺术而艺术的特点。
为国民党军队演唱的戏文同样如此:“不到园里怎知春色如许。”联想到前面的台词:“外面时代不好,但我们太太平平地唱戏就得了。”这一切显示出程蝶衣只想让艺术独立于世俗政治之外不想负载其他的念头。
北平解放,两人为解放军演唱,唱的词是“大王慷慨悲歌,令人泪下,待妾妃歌舞一回,聊以解忧如何……”此时的味道多么像一个怨妇,他们还是想把文艺当成一个娱乐消遣解乏的工具,然而,却怎么也唱不下去了。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党号召戏剧改革,程蝶衣因此与小四发生冲突,结果会议决定换下程蝶衣,让小四扮演虞姬。而这一切程蝶衣却被蒙在鼓里,还在认真地对镜描妆,做着上台前的准备,直到在镜中看见另一个“虞姬”款款走来,准备上场,他愣住了,迎上刚从台上走下来的“霸王”段小楼,颤抖着声音问他是否知晓。段小楼嗫嚅不语,小四冷言相讥,段小楼口里说着罢演,却并不真的行动……当适时也,“虞姬”肝肠寸断,他颤抖着手为“霸王”戴上戏帽,那一刻从舞台上传来小四的画外演唱“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痛苦颠连”,正是对这一场景的血泪控诉。当“虞姬”黯然神伤准备离开戏院时,画外恰逢其时地传来了“霸王”的演唱:“此一番连累你多受惊慌……”此情、此景、此声、此画,浑然天成、撼人心魄,将一场戏中戏挑上了高潮。
当菊仙悬梁自尽,画外传来那个年代最流行的京剧《红灯记》里的李铁梅的演唱:“听奶奶讲革命,英勇悲壮,却原来是……(风里生雨里长)”,这一句词道尽了“文革”反文化血雨腥风的真谛,令人悲从中来,浮想联翩……
“四人帮”粉碎了,程蝶衣和段小楼再上舞台。虽然“文革”是过去了,日子应该与以前有所不同了,但经历了政治年代血与火洗礼的程蝶衣知道,他的艺术生涯已经走到了尽头,爱情也到了画句点的时候。所以,他毅然决然地拔剑自刎,“从一而终”“自个儿成全了自个儿”。
至于昆曲《思凡》,所谓“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为何腰系黄绦,身穿直裰?看人家夫妻们洒落,一对对着锦穿罗,不由人心急似火,奴将袈裟扯破……”更是在影片中多次出现,它有力地突出了程蝶衣这个人戏不分的疯子、这个爱上了不该爱的人的痴人、这个恍恍惚惚把自己当成了“虞姬”的人,在由“男儿郎”向“女娇娥”的转变中是一个多么痛苦的过程,自从被送到了戏班的那一刻起,其被戕害的命运便已经被决定了。
《思凡》第一次在影片出现,是教戏的师傅考问的时候,小豆子将戏文说错。其结果是挨了一次重重地打,满手鲜血。他绝望之极,将手伸向滚烫的热水以求自残了断这痛苦不堪的学戏生涯,此时,画外响起“磨剪子镪菜刀”的叫喊声,这个叫喊声同样出现在小豆子被母亲残忍地剁掉多余的第六个手指那一场,使这一场戏与前一场戏无疑具有相同的戕害意义。
第二次是那坤为张公公选戏时,小豆子再次将戏文背错。“我叫你错、错、错!”段小楼一脸痛苦地用水烟袋捅进了程蝶衣的嘴里,随着京剧的鼓点,血流了出来!小豆子突然似乎悟到了什么,他含血带笑,款款走向镜头,仪态万方、行云流水般地道出了“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居然一字不差地背出了戏词,于是大家都松了口气,小豆子开窍了,可以不用挨打了!然而另一种异样的辛酸却从心里缓缓溢出。
小石头作为暴力的实施者,抄起师傅的烟袋锅在小豆子的嘴里一阵狂搅,实现了小豆子被改写的最后一笔,从那一刻起,注定程蝶衣是为这“国粹”分不清人在戏中抑或是戏在人中。从那一刻起,他开始自觉地“自个儿成全自个儿”,从那一刻起,他知道了人无论如何努力也抗不过天命。
再后来,“文革”结束后空荡荡的舞台上,程蝶衣、段小楼出演了将影片的悲剧推向高潮的一幕:先是段小楼发现自己在长期不练功后,演技已不灵光;接下来仿佛希望程蝶衣回忆以往旧情一般念出了“小尼姑年方二八”的词句,没想到程蝶衣在与他对词时又一次犯错——“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当段小楼指责他“错了,又错了”的时候,他愁肠百转、思绪万千;接下来,当听到段小楼问“汉军”在哪里时,他平静如止水,猛地抽出那柄宝剑,在“虞姬”刎颈的时刻自杀身亡。如果这是颠倒、声讨历史的时刻,那么这又是完满历史镜像的时刻;如果这是历史延伸向现实的一瞬,那么现实却是一片空白。
是谁让程蝶衣错,是谁让京剧错?“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在这里具有了艺术本不该附于任何强权的读解意味。
这部电影的音乐是很到位的,恰到好处地介入了剧情,渲染了气氛和节奏。如小豆子被送到张公公的府邸一场,当张公公向小豆子扑过来时,音乐声陡然加强,令人揪紧了心,为小豆子不幸的命运而牵肠挂肚。
程蝶衣成角儿后,无时无刻不思念儿时的玩伴小癞子。当他和段小楼在万人拥护中走进那个当年他们看别人演戏的戏园子,以及从戏园子走出,影片两次安排他的耳际响起了糖葫芦的叫卖声,这令人不禁回想起那非人的岁月,如果小癞子能受得了那顿打,他是否也会像程蝶衣一样成为众星捧月的角儿呢?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程蝶衣、段小楼和小四等开会讨论京剧改革的问题,导演将这场戏选在一个嘈杂的戏院环境,当段小楼站起来准备附和程蝶衣的言论时,菊仙扔给他一把伞,这时,画外嘈杂的声音猛然加大了,砸钉子的声音及电话铃声一声紧似一声、一阵紧似一阵,这声声如重锤砸般在段小楼的身上、心上。在这里,现实环境作为心理因素巧妙地介入剧作因素中,一石两鸟,相得益彰。
四、道具分析
剑在影片中第一次出现是段小楼与程蝶衣为张公公演出之后,在张公公的府邸发现了这把剑。段小楼说:“霸王要是有了这把剑,早就把刘邦给宰了。”如果“霸王”能斩刘邦,那意味着“虞姬”可以永生,“可以成正宫娘娘”。于是小豆子马上表态说:“师哥,我准送你这把剑。”一句台词将小豆子希望永远依傍小石头,希望永远得到小石头保护的心态表现得淋漓尽致。
剑在影片中第二次出现是段小楼与菊仙成亲的时候。程蝶衣投身袁四爷,从袁四爷处将剑要到手,送给段小楼。此时的程蝶衣多么希望段小楼能再次担当起“霸王”的重任,然而,酒醉的段小楼对此却浑然不知,在道了一声“好剑”之后,懵懵懂懂地说:“又不上台,要剑干什么?”程蝶衣听了,无限失望,无限绝望,临走告诉段小楼说:“从今往后,你唱你的,我唱我的。”两人自此分道扬镳。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把剑外化了两人的隔膜与冲突。
剑在影片中第三次出现是日本人占了北平后。段小楼因为弃唱玩蛐蛐而变得心情异常烦躁,这时,菊仙告诉他关师傅要见他。段小楼一听,表面上说无脸见师傅,内心却是无比兴奋,于是拿出剑来舞了一通。他知道关师傅找他是让他继续回到戏中,他感到了重新回到舞台的希望,他要重新当“霸王”。
剑在影片中第四次出现是程蝶衣被国民党军队以汉奸罪抓住问罪的时候。为了救程蝶衣,段小楼和那坤去求袁四爷,反遭袁四爷一通奚落。在袁四爷一句“应该他去救虞姬啊”的话中,段小楼既尴尬又困窘。这时,菊仙来到,将剑送回袁四爷处,并说:“这剑找着主儿,我也就放心了。”此时,真如袁四爷所问,到底段小楼是“霸王”,还是袁四爷是“霸王”?又究竟谁才能担当起保护“虞姬”的重任呢?真是“人哪,也总有指望错的时候”,段小楼就这样被菊仙给卸了任,而这根本不是程蝶衣之所愿。面对此情此景,哀莫大于心死,所以程蝶衣才在法庭上喊:“你杀了我吧!”
剑在影片中第五次出现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小四秉程蝶衣之意将剑又给了段小楼,而那坤在一旁添油加醋的话无疑加重了此番动作的味道:“赶紧的,不然刘邦可就杀进城来了。”段小楼再次担当起保护“虞姬”的“霸王”重任,而此时“刘邦”一词无疑有助于理解程蝶衣最后自杀时“汉军”的所指意义。
剑在影片中第六次出现是小四拷问段小楼的时候,这时的剑不但救不了“虞姬”,反而成了悬在自己头上的一个达摩克利斯之剑,段小楼连自身也难保了。
之后是批斗会,在重压之下,“霸王”彻底地向“刘邦”表示了忠心与臣服,他把本该杀“刘邦”的剑扔进了火中。菊仙惊诧于“霸王”的彻底转变,也明白连“虞姬”都不会保护的“霸王”当然不会保护自己,于是冲上前将剑取出,走完了她凤凰涅槃前的最后一步。
剑在影片中最后一次出现是段小楼和程蝶衣阔别舞台22年后,这把剑让程蝶衣完成了他从一而终的理想追求。
一把剑,串起了三人情感起伏跌宕的每个过程。
伞出现在讨论戏剧改革的一幕中,程蝶衣坚持自己对京剧艺术的认识,段小楼有心附和,他刚要讲话,菊仙发出一声高喊并从看台上掷给了他一把伞,还说外面要下雨了。菊仙的这番努力没有白费,段小楼回到戏台上便说出了一番违心的言辞。菊仙又一次拯救了段小楼,但同时也将他推向背叛之路。在这里,“伞”无疑具有“保护伞”的含义,是一个关于躲避政治风雨的符号。
五、总结
《霸王别姬》是一部博大精深的电影。全片在情节编码、导演手法、摄影手法、音响(音乐)、细节处理等均居上乘。总结来看,一部伟大的电影(或其他艺术作品)必然有超越时代的本质意义,同时在艺术处理上也是高水平的。就这些方面来说,《霸王别姬》是无可比拟的。陈凯歌作为第五代导演领袖人物的地位也是不可否认、不可动摇的。
思考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