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访灰色地带:传播研究史的书写与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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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与断裂的辩证法

在探索传播学术思想的“灰色地带”的过程中,自然会引出另一个重要的主题:传播学术思想史中的连续与断裂问题。这里所说的连续,指的是学术思想的传承、观念的扩散,表现为学术传统、学派的家族相似。它强调绝对性,认为内部的差异可以忽略,同一性是绝对的。我们可以在历史中找到熟悉的当下。传统的传播学术思想史研究侧重连续性,通常是以今天为起点,沿着发展谱系向上回溯源头。而断裂则认为学术思想的发展不是累积性的,而是表现为一次又一次的范式革命和转型。每一次变化都是对传统的全面否定和根本性变革,连续只是变革中的小插曲。它更强调相对性,认为研究应该更关注差异而非同一,古与今的异远远大于同。这一主题由于库恩、福柯等人的提倡,亦成为与连续性并立的主题。[37]

然而学术思想的发展并非线性的连续或断裂,其复杂性与丰富性远超过简单的连续与断裂。二者常常缠绕在一起,呈现辩证的关系,表现为连续中的断裂、断裂中的连续。将连续或断裂绝对化,则破坏了思想史发展的内在逻辑。对于连续中的断裂与断裂中的连续的研究,突出的就是思想史发展的特殊性。如舒德森对于美国新闻史的考察发现,尽管存在连续的新闻工作传统,但是在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新闻观念和格式悄然发生了一场由讲故事到提供信息的革命,在这一转变过程中,新闻的客观性与专业主义逐渐兴起。[38]这是连续性之中存在断裂的典型案例。

而著名历史学家贝克在研究启蒙时期的思想时发现,18世纪的哲学家们表面上否定中世纪宗教,但实际上他们建构起来的不过是“天国之城”的俗世版本,其论证方式与他们所反对的中世纪宗教存在相似的非理性的独断特征。[39]这便是在思想断裂之处发现连续性的例子。

从某种意义上说,本书所说的“灰色地带”就是连续之中的断裂之处与断裂之处的连续之处。对于它的研究同样会增加我们对于传播学术思想发展的复杂性的认识。例如大部分传播学史都会强调经验学派与批判学派之间的对立与冲突,但是对游走于两者之间的那些“灰色人物”却缺乏重视。拉扎斯菲尔德的亲密合作伙伴默顿是当时美国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权威。[40]拉扎斯菲尔德的学生及第二任妻子赫佐格在研究日间广播剧的女性听众时抨击商业广播对女性的控制与利用,其激烈程度丝毫不亚于法兰克福学派对于文化工业的批判。[41]甚至拉扎斯菲尔德本人也曾经是社会民主党的成员,在与默顿合作的论文中,也接受了默顿对于美国媒体商业体制的批判。[42]而阿多诺虽然反感哥伦比亚应用社会研究局故作神秘的量化效果研究方法,但是他到了美国西海岸之后,却和那里的心理学家合作,开展威权人格的量化研究,取得了不俗的成果。[43]这些事实说明批判学派与经验学派之间的边界并非像后来者所想象的那样壁垒分明,只要悬置判断,进入这些灰色地带,便会让人意识到现实的复杂性,吸引我们一探究竟。

另一个典型案例是美国传播研究中的“芝加哥学派”,这里面既存在连续中的断裂,也存在断裂中的连续。首先,所谓的传播学芝加哥学派本身就抹杀了成员之间的差异。在核心成员杜威、米德、库利和帕克[44]中,前三者比较接近,都是通过思辨的方式强调传播行为在自我与社会形成中的重要作用。但是,帕克与他们的相似性远小于差异性。他有十一年的新闻工作经历,偏向于经验性的研究,在强调传播的社会整合作用的同时,在关于移民报刊的研究中还关注了传播的社会分裂作用。帕克在移民报刊的研究中,将报纸看成同化欧洲移民的工具,这与杜威等人主张的传播在建设民主社群中的论坛功能背道而驰。在后来者建构的传播学芝加哥学派之中,由于帕克的存在而产生了断裂。其次,以詹姆斯•凯里为首的学者为了批判以管理研究和效果研究为特征的哥伦比亚学派,援引芝加哥学派作为武器。因此从一开始,芝加哥学派便被塑造成一个被主流研究排斥和遗忘的断裂。然而凯里忽略了帕克的研究同样具备不少和哥伦比亚学派的研究相似的特征,如对策式研究、功能主义、强调媒体的效果与控制等。[45]因此当把帕克看作一个过渡性人物时,就会发现这两个学派并不存在截然对立与断裂,它们之间具有相当的连续性。

对传播学术思想中灰色地带的发现与解放,有助于打破以今日为标准理解历史的那种辉格解释,恢复传播思想史的复杂性与偶然性。它还可以给当代学者提供新的想象空间,思考另外一种可能的发展路线。当我们了解到20世纪前半期社会学对于传播现象的研究及特定问题时,对于过去关于中国传播学发展史的许多常识就会产生怀疑,并对产生过萌芽但却未充分发展的部分提出新问题。传播思想史最终会照亮未来的传播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