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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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第一章 概论

对于所有宗教现象来说,甚至仅仅只是从宗教之外来考虑时,也很少会有哪种现象像祈祷一样给人如此具有活力、丰富和复杂的深刻印象。祈祷有着非凡的历史,在时间的长河中,它逐渐将自己提升到了宗教生活的顶峰。它无比灵活地采用了最多变的形式,时而是崇拜式的时而是强迫性的,时而表现得谦卑,时而又咄咄逼人,时而是枯燥乏味的,时而是充满意象的,时而是固守的,时而是多变的,时而是循规蹈矩的,时而又是精神至上的。它有着最多变的面孔:在这儿它是一个唐突的要求,在那儿就成为了一道命令,在别处就成为一份契约、一种信仰行为、一种忏悔、一种祈求、一种赞美的行为、一种对神的歌颂(hosanna)。有时同一类祈祷接连历尽了沧桑:某一类在开始时几乎是空洞的,突然之间却充满意义,而另一类几乎是升华地开始,尔后逐渐蜕化成一种机械的圣歌吟唱。

人们不难发现,研究和关注一些如此复杂且持续变化的事物的各种形式,这将会是多么有趣。它给予我们一个极好的机会,展现相同的制度是如何能够履行着最多样的功能,以及在多样的形式之下,同一类的事物维持着它们共同的本质。[1]而今,上述社会性、宗教性现象的这种二重性常常容易令人误解。有时他们仅仅被认为是一个抽象简洁、容易明了其原因的简单概念。有时他们被认为是极端复杂并且超出原因之外。事实上,一切社会都既是简单的又是复杂的。正是在具体的、不断变动的材料上,社会学家得以运用他们的抽象能力,这也是无可厚非的。有关祈祷的研究将会有力地证明这一原则。

祈祷应该受到我们的关注,并不仅仅是因为外在的原因,而首先是因为它巨大的内在重要性。从几个方面来说,它事实上是宗教生活的核心现象之一。

首先,祈祷是许多宗教现象的汇聚点。超越其他任何现象范畴,它同时兼有仪式和信仰的属性。它之所以是一种仪式,是因为它是一个展现的姿态——一个基于神圣事物而开展的行动。它专注于神性并且影响它;它由身体上的行为构成,又期待着从中获得的结果。但与此同时,每一个祈祷一定程度上都总是一个信条。甚至在因为不厌其烦的实践而使其空有其表时,祈祷仍旧表达着一种最低程度上的宗教思想和情感。在祈祷中,行动和思考、以及对行为和思想的忠诚都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它们在同一宗教场合、同一时间汇聚到一起。甚至,这种聚合是十分自然的。祈祷是一种表白。在此,语言是一种带有目的和作用的活动;基本上,它总是行为的一个工具。它表达的是思想和情感,而这些内在的体会又通过语句而外化、具体化。表白包含了行为和思考两个方面:这就是为何祈祷同时产生了信仰和仪式。

祈祷的这一特征鼓励了人们去研究它。众所周知,单纯就仪式而解释仪式或者就神话而解释神话是多么困难。[2]一个仪式只有在当人们发现其意义之时才获得其存在的理由,也就是说,它依附并且一直基于的思想以及它所对应的信仰。而只有在当人们联系相关的行为和仪式,以及它所产生的实践时,一个神话才能得到真正的解释。一方面,如果神话没有与一些确定的仪式实践相关联,那么它就没有任何真实性可言。同时,另一方面,如果仪式不是某种信仰的表达,那它几乎就没有价值。如果一种宗教思想与它所影响的仪式实践相分离,那么它在一定程度上就会是模糊不清的和不确定的。从科学的观点来说,一种其意义不为人所知或来源不明的仪式实践不过是一系列机械的传统运动,除了纯粹的假设,谁也不能确定它的作用是什么。通常,正是通过假设神话和仪式是清楚地相互区别的,才使得关于两者的比较研究有了考察的对象。在这些现象中,认知(再现)和行动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但我们几乎从未从这个角度来研究它们,这种分析方法本应是非常有价值的。祈祷恰恰是仪式与信仰相统一的诸多现象之一。就如神话一样,它充满着意义:它就同宗教叙事一样有着丰富的想象和思想。它也如仪式一样充满力量和效力,并且它常常如基于交感巫术的仪式一样有着强有力的创造力。至少最初,当它被创作之时,它并不是一种盲目的形式:它绝不是毫无生命力的事情。所以一场祈祷仪式就是一个整体,它包含着理解它所必需的神话和仪式的要素。我们甚至可以说一个单独的祈祷常常很清楚地表达了支持其信仰的几种要素。在仪式的其他形式中,思想和感情的具体形式常常仍然是相当模糊的;在祈祷的例子中,相反,对语言的要求是如此迫切以至于往往祈祷自身将详细说明产生它的明确环境和动机。也由此,有关祈祷的分析要比大多数的宗教现象都更容易。

正由于这一原因,祈祷的研究将能使我们去阐明在神话和仪式关系当中的争议性问题。导致产生争议的原因是仪式学家[3]和神话学家这两派中的任何一派都想当然地认为其中的一类优先于另一类。结果,这整个的问题都简化为:去发现两者中的哪一个在宗教原则上是最卓越的。事实上,任何仪式都必须或多或少对应于模糊的思想,并且任何信仰都产生行动,无论是多么微小的行动。但总而言之,在祈祷中这两套事实的休戚与共是极为明显的。在此,严格而言,仪式和神话只不过是同一个行为的两个面。它们同时出现并且不可分离。当然,为了便利其研究,科学可以去区别它们,但是区别并不等同于分离。总而言之,关于其中一个是否是先于另一个的问题,只能是一个伪问题。

第二,在最能够标志宗教发展阶段的现象中,祈祷可以说是最为集中的。对于整个演进的过程,祈祷和宗教的命运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几乎所有其他仪式的历史都存在于一个持续的衰退之中。很多相互联系的现象几乎整个地消失了,例如饮食禁忌体系。在原始宗教中这些是十分突出的,然而在某类新教教派中几乎没有任何有关它们遗存的痕迹。同样,作为某一特定发展阶段的宗教特征的献祭,也由于丧失了作为真正的仪式性质的所有活力而已经消亡。佛教、犹太教和伊斯兰教[4]已经不再实践献祭,在基督教中它仅仅是存留在神话和象征形式上。相反,祈祷最初是以一种不明确的、基本的形式而存在的,仅有着简短而零散的套语,或者半巫术半宗教性质的咒语,这几乎很难算得上是祈祷,但是它持续而不间断的发展最终使其蔓延到整个仪式体系中去。在开放的新教主义中,祈祷实际上已经成为了宗教生活的全部。[5]所以说,祈祷好比一棵树,曾一直被其他树木的阴影遮蔽,最后却成长为足以用其宽广枝叶遮盖其他树木的非凡之树。祈祷的进化是宗教自身演进的一部分:祈祷之进程也就是宗教之进程。

因此通过追溯祈祷的发展历程,我们能够辨识出已经影响整体宗教现象的所有大趋势。事实上大家知道,至少一般而言,宗教已经经历了双重的演变。首先,它变得越来越精神化。宗教在一开始是由一系列死板的仪式组成的,这些仪式在本质上是明确的和具体的,由信仰严格地规约着,这些信仰都无一例外地由具体的形象构成,在其历史过程中宗教倾向于给予意识更大的空间。仪式成为了一种对灵魂而不是肉体的关注,并且通过智力因素、情感和思想变得越加丰富。信仰逐步智识化,并且物质性和细节性的内容越来越少,教条的数量减到最小,意义却更加丰富、多样。[6]当变得更为精神化后,宗教日益变得个体主义化。一开始仪式在本质上主要是集体性的,他们几乎总是由聚集的群体共同开展。最初,大多数的信仰只存在于传统形式中。严格义务性的,或者至少是公共的,它们遍布于统一的群体中,其统一的程度我们今天难以想象。与宗教思想和行为相关的个人活动在最狭隘的限制当中实行。宗教的进化颠覆了这种平衡,并且最后的结果是对群体活动的限制,因为大部分的宗教实践已经变成真正个体化的了。任何既定行为的时间、空间、条件和形式越来越少依赖于社会原因。就如个人行为或多或少是他们所乐意的,只要有可能,他们也会成为他们自己信仰的创造者。一些新教的派别,如阿明尼乌派,将教义权威归属于教会的每个成员。在那些最高级的宗教中,“内在的神”也就是个体的神。

这两个进程在祈祷的例子中非常明显,并且事实上它一直作为这一双重进化的主要原因之一。在一开始,祈祷完全是刻板的,借助声音的产生而期待结果,最后却演变成精神性的和内在的。曾经仅仅有着那么一点点知性的味道,祈祷最终却成为一种思想、一种理想的宣泄。最初是严格的集体性的,一般而言,至少要按照宗教群体所严格固定的形式,有时甚至是禁止其他群体参加的,[7]祈祷最后却成为了个人与上帝自由交流的领域。正是因为其口述的性质,祈祷才能有助于这一双重转变。作为一种身体的仪式,祈祷更倾向于根据期待它能产生的物化效果而演化,而不是根据精神世界的效果,但是精神世界是祈祷得以进行的基础,因此祈祷这种告白也就更加类似于一种思想。这就是为什么随着宗教事物变得更为非物质化和超验之时,祈祷也变得更为抽象和精神化。此外,构成祈祷的词语享有一种相对的流动性。较身体的姿势更为灵活,祈祷总是能够紧随个体意识的变化和细微差别,因此为私人行动留下了最大可能的空间。祈祷就是如此,从宗教演进之中受益,又成为了后者发展的主要原因之一。

我们能够看到有关祈祷的整个问题是多么的有趣。很明显,一个人不能既研究如此普遍而又复杂的制度的各个细节,又研究其一切表现形式的根基和历史。有必要区分先后地处理这些问题和困难,同时分别去思考较长发展历程中多样的阶段,以及这些基本仪式的不同方面和各种功能。

根据我们刚才所讲的,在祈祷的起源及其演进的研究中发现的双重性质,接下来的综合研究至少需要由三部分构成。

在第一部分,我们需要研究原始宗教,从而了解祈祷是怎样出现的。我们将会观察到,即使那时它还没有实际诞生,至少也应有了萌芽的形式。随后我们将会寻找其不起眼的开端,这一开端很可能处于比我们通常所称呼的“祈祷”更为丰富但粗糙的口头仪式之形式中,因为“祈祷”强调以一个神灵或至少是精神人格为表达对象。这样,我们就有可能进而发现那些其他祈祷形式的根源,由它们衍生而来的形式可能与最早的形式大相径庭,这就如同一颗种子和一棵大树之间的区别。最后我们将研究祈祷的第一次转变,它所采用的最初的、稳定而具体的形式。为了进行以上研究,我们应当考察和我们所熟悉的早期宗教非常接近的那些宗教,所不同的是,它们应已经充分发展出精致的祈祷仪式。以这种方式,我们就可以解释祈祷是怎样从其基础形式中产生的了。

一旦严格意义上的祈祷得以确立,并明确了其若干主要类别,那么根据在上文所指出的两个方向来关注其演进就必不可少了。为了发现控制祈祷渐进精神化的规则,我们需要找到一种有着较长历史的宗教类型。于是,从与刚才所谈到的那种在最发达原始宗教中所发现的形式出发,沿着时间和逻辑的线索,我们将摸索到其最发达和最纯粹的形式,那些最为精神化的形式。古印度社会为此研究提供了最好的领域。事实上,吠陀仪式在开始的时候,其形式必定是一种好似最发达的波利尼西亚仪式的样子。然而,我们知道它发展到超出那一水平的道路有多远。从婆罗门教派简单的祈祷文,无论它们是巫师所实践的吠陀经文还是吠陀经的核心文集,再到神话的或道德的、哲学的或者神学的圣歌,整套吠陀文献的各个组成部分是前后连贯的。[8]从此处才发展出精神的祈祷、思想的神秘集中,这超越了任何一类仪式,甚至超越了神。这是苦行僧的禅定,在佛教徒的涅槃中,或是在正统教派高级婆罗门内心深处的个人意念之消灭中,它达到其最高点。这些祈祷的类型不仅仅在时间过程中逻辑地前后关联,以至于我们可以研究它们关联的方式,更重要的是,在印度宗教制度的每一次变革中,我们都能发现它们与不同派别相伴相生。他们构成了体系化的礼拜形式,并且彼此相互融洽,被包含于信仰和实践的紧密整体中。

第三个研究将会集中在祈祷逐渐成为个人仪式的演变进程。在此典型的例子主要存在于闪米特宗教(叙利亚和巴勒斯坦的)以及早期基督教中。然而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在大多数的圣殿,普通的虔诚信徒或者世俗之人是被禁止祈祷的,那时这项规定是明确的。[9]作为严格礼拜式的、传统类型的祈祷——普遍而言[10]——也就是或由祭司控制,或以献祭的民族、个人的名义进行的祈祷逐渐被取代了,在许多例子中替代它们的是自由祈祷,信徒们根据他们自身的体会和处境而决定采用什么样的祈祷形式。在这个过程中,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转变发生了,古式的集体性祈祷是墨守成规的、有着固定的语言和仪礼,后来却变成了一种表达个体心灵的手段,从祈祷中所具有的诗性特质就能看出这一点。

但是祈祷的历史并不是不间断地向前发展的。也同样存在退化的现象,如果我们希望去追溯该制度的真实历史,就必须考虑到这点。常见的情况是,曾经纯粹精神上的祈祷变成了毫无个人内容的简单吟诵。[11]他们堕落到一种身体仪式的水平。人们简单地动动嘴皮子,却不再五体投地。常常,那些需要不断重复的祈祷都已经失去了其字句所包含的意义,[12]其言词是如此过时以至于匪夷所思,我们根本不知它们所说的是什么,所有这些都是退化类型的显著例子。此外,我们有时会看到,大多数的精神性的祈祷逐步堕落到一种物化的东西:念珠,祈祷树、祈祷轮、护身符、圣物箱、犹太门柱圣卷、超自然的勋章、修道士肩衣、教堂还愿牌,[13]这些都是完全被物化了的祈祷形式。在有些宗教中,其教义已经完全超越了对物的崇拜,人们就把祈祷当做他们迷信的物化对象。

对于这四部分,只有第一部分是本书的主题。因为,要理解祈祷的整个演变,首先就应了解其各种基本形式。根据现象的特性,我们希望以一种有序的方式进行研究。这一过程就好比一个生物学家所做的那样,先从单细胞有机体开始研究,然后进入到多细胞有机体、两性有机体等等。事实上,我们相信,在社会学中,相对于研究离我们这个时代不远的对象,对各种初级形式的研究一直是更为有趣的,甚至对于我们理解当前的形式也更为关键。时间上最为靠近的事物,并不总能对我们所习以为常的那些现象给予深刻的解释。比如,我们对古希腊和罗马的祈祷体系可以说是所知寥寥[14],而且对它们在所谓的异教混杂(syncretism)之前的历史也没有什么记载,但是它们却对基督教诸教派的祈祷体系产生过影响,尽管是很小的影响。除了遵循上述的线索,我们几乎是一筹莫展。尽管吠陀仪式是这样的原始,其呈现给我们的事实也是浩繁的,就算是在婆罗门这样高深的神学专家的帮助下,人们仍然难以理解其真意,要理解它们,我们只能依靠有指导性的假说,而这只能从对基本形式的研究中获得。

(李金花、夏希原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