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从不怕老虎到害怕老虎
武松歪歪倒倒就往店外走,店家告诉他,这不行。怎么不行?这酒是出门倒,透瓶香,三碗都过不了冈,如今你却喝了这么多。武松不买账,店家把官方的文书拿出来,山上有老虎。他还是不信,就是有,我跟普通人不一样:就是有老虎,“也不怕”。“怕什么鸟!”话说得很粗,还反咬人家一口,莫不是你想半夜三更谋我钱财害我性命,就拿老虎来吓唬老子。这完全是狗咬吕洞宾,太自以为是了。后来证明,他犯了一个错误,用今天的话来说,叫“不相信群众”。(笑声)
等到了冈子上,发现一棵大树干,树皮刮了,上面有文字,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有老虎。可是他实在太自负了,不相信,以为是店家为了招揽客人耍的诡计。直到在一个败落的山神庙前看到了县政府的布告:“阳谷县示”——红头文件啊,景阳冈有大虫,伤害人命,行路客商人等,须于巳午未三时结伴过岗,“政和年……月……日”,下面还有县政府的大印。武松这才“方知端的有虎”,感到糟了。《水浒传》上这样写:
武松这时最实际的办法就是回去,因为时间很紧迫,政府的布告上限定的时间就是巳午未三时,也就是早上九点到下午三点,还要大伙儿一起过冈。可当时是申时已过,也就是下午五六点钟了。真有老虎,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这样比较实用,明显的好处是,生命不至于有危险;但武松觉得,有一条坏处,“须吃他耻笑,不是好汉”。“须”就是一定,一定给人家笑话。怕被人家嘲笑:“我说嘛,你看这家伙,刚才是个小气鬼,舍不得几个住宿费,现在变成了胆小鬼、怕死鬼,溜回来了不是?”武松受不了被人家瞧不起,被人家看成“不是好汉”,就做了一个决策:继续前进。这样,武松就犯了第二个错误,把好汉的面子看得比生命的安全还重要,这就是上海人讲的,死要面子活受罪。(笑声)
走了一段,哎,没有老虎,又乐观起来了,哪有什么老虎不老虎的,人就是会自己吓唬自己罢了。加上酒劲又冲上来了,看见一块光溜溜的青石板,不妨小睡片刻。(笑声)你看这个武松啊,又犯错误了,这是第三个,没有看见老虎,并不说明就真的没有老虎啊。后来证明,这个错误,说得轻一点,就是麻痹大意。没有看见、没有感知的,并不等于不存在啊。说得重一点,就是唯心主义呀。(笑声)
还没有来得及睡下,刮过一阵狂风,一只吊睛白额大老虎出现在眼前。这时,武松怎么感觉呢:大叫一声“啊呀!”原来在酒店里宣称不怕什么“鸟大虫”的武松这么一惊,“酒都做冷汗出了”。原来,他也害怕了;怕得还不轻呐,都出了冷汗。(鼓掌)武松此时几乎面临绝境,只剩下和老虎拼命一条路。人和老虎搏斗,有什么优势呢?没有。牙齿不如老虎利嘛,指甲没有老虎的爪子尖嘛,连脸上的皮都不如老虎的厚。(大笑声)但是,按照马克思的说法,人有一点比动物厉害,就是能制造工具。武松有什么工具?一条哨棒。金圣叹在评点《水浒传》这一段的时候反复提醒,一共提了17次,可见其极端重要。工具的性质是什么?是手的延长。我打得到你,你够不着我。照理说,这是武松唯一可以克敌制胜的工具。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反击战应该怎么打?首先要“慎重初战”。这不是我的发明,是毛泽东《中国革命战争和战略问题》中的,见《毛泽东选集》四卷合订本,1967年11月版,就是“文革”中非常流行的那个“雄文四卷”,第200页。当然武松不可能精通这么高深的军事思想,但至少他不应该“仓促应战”。可是,武松却用尽吃奶的力气举起哨棒,猛打下去,只听咔嚓一声,老虎没打着,却把松树枝打断了。松树枝断了,问题不大,只要哨棒在手,还可以继续打它个痛快。但是武松用力过猛,把哨棒给打断了。工具失去了长度,就没有手的延长的优越性了。这说明武松在心理上是如何的紧张。如果要算错误,这是第几个?(听众笑答:第四个了。)这个错误在心理上,可以定性为“惊慌失措”。这和在酒店里一再说“怕什么鸟”、在山神庙里大大咧咧的武松相比,可以说是另外一个人了。
这下子,武松没有什么本钱了,横下一条心,老子今天就死在这儿了,就用了前面被思想家夏曾佑先生怀疑的那种不科学的办法,把老虎给收拾了。这完全是偶然的,是奥林匹克运动会上所说的“超常发挥”。(大笑声)《水浒传》上说,武松怎么把老虎打死的?花了多少时间?可以从《水浒传》所说“五七十拳”推算。现代中国人思想比当时精确,一般说五六十拳,或者是六七十拳,就算中间数,六十拳吧。每拳这么高地砸下去(作挥拳状,笑声),大约是一秒钟,一共是六十秒,一分钟。但是收回来也是要花时间的,就算同样花一秒钟吧,六十秒再加六十秒,就是一百二十秒,两分钟。两分钟,就把一条活生生的老虎搞完蛋了!(大笑声)这点时间,我看连打狗都不够。(鼓掌声)打猫怎么样?可能也不太充分。(笑声)但是,老虎被打得七孔流血、头盖骨破裂了,武松去提老虎时,是在“血泊里”,那就是说,砸得稀巴烂了。老虎骨头的质量怎么这么差呀!要知道它的骨头和你的拳头成分是一样的呀,基本上都是碳酸钙啊。(大笑声)而武松的拳头不但骨头没有断裂,而且连皮肤,不管是表皮、真皮,都没有任何破损。可能是那头吊睛白额大虎缺钙,患骨质疏松症吧。(大笑声)这个,现在是没有办法考证了。但不管怎么说,两分钟打死一条老虎这太夸张了。
这是可以谅解的。因为,艺术家反正要让武松把老虎打死的,要让他超越常规嘛,表现出那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超越常规的心态嘛。我们可以设想,为了可信度,那就把拳头的数额扩大十倍,算他六百拳,二十分钟,再考虑到起初的拳头,挥得比较快、比较利索,后来的拳头,力量差一点、慢一点,还有老虎快死的时候,武松还可能要喘喘气,把这一切可能性都算进去,再加十分钟,充其量也就不超过半个小时。就是凭着这半小时,武松就成了为民除害的英雄,成就了伟大的历史的功勋,半个小时的老本就使得他千古扬名。这就难怪金圣叹在评点这一回时说,武松是“神人”(注:陈曦仲等辑校:《水浒传会评本》(上),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年,第415页。),至少在胆略和勇气上是如此。但是,有了老本以后,这时“神人”武松变得实际了,他想,这老虎浑身是宝——主要是,那时又没有野生动物保护法(笑声)——把它拖下山卖出一点银子来,我想,至少可以做老哥武大郎的见面礼。《水浒传》这样写道:
活老虎打死了,死老虎居然拖不动,倒是自己感到“苏软了”,这不是怪事吗?这一笔很精彩。这是对英雄,也是对人的一种发现呀。这个“神人”,超人的力量是有限的。这时,施耐庵写武松“在青石上坐了半歇”。是不是休息一下,再拖呢?可能是吧,但是,武松一边休息一边“寻思”:“天色看看黑了,倘或又跳出一只大虫,却怎地斗得他过?且挣扎下冈子去,明早却来理会。”施耐庵对武松的心理又有了发现:还是趁早溜吧,如果再来一只老虎,可就危险了。他就一步步“挨下冈子去”了。注意这个“挨”,连走路都勉强了。哪知山脚下突然冒出两只老虎。这时,我们神勇的英雄的心理状态怎么样呢?《水浒传》写得明明白白,武松的想法有点煞风景:
用今天的话说,也就是这下子“完蛋了”。(大笑声)一向自以为不同于寻常人,夸过海口“就有大虫,我也不怕”的武松,读者心目中的英雄武松,竟然再看见老虎,还没有搏斗就认输了,悲观到绝望了。
从这当中,读者当然关注武松打虎的过程的奇妙,但是,那个奇妙的过程却有点经不起推敲。除了前面已经说的以外,经不起推敲的还有,老虎向人进攻,只有三招:一招是扑,就是猛地向你扑过来;扑不着,就用屁股一掀;掀不着,就用尾巴“一剪”,也就是一扫。这有什么根据?老虎又没有进过少林寺,哪来这么规范的武术化的三个招数?(大笑)而且用过了这三个招数,就没有招了。把老虎写得这么死心眼,这么教条主义(大笑),无非是方便武松取胜。读者如果要抬杠的话,小说就读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