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前195年,刘邦南面称王的第十二个年头。
这年十月,他率兵讨伐淮南王英布,安抚了南越王赵佗,平定了淮南、荆、楚地区,还朝途中,经过故乡沛县,留驻下来。他在沛宫置酒高会,宴请家乡父老与旧时朋友。大家无拘无束地聚集在一起,一块儿喝酒、谈天;还挑选出一百二十名少年,教歌、习舞,尽情欢乐。
酒酣耳热、激情喷涌之际,刘邦回首几十年的戎马生涯,为已经取得的恢弘业绩踌躇满志;同时,也想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而太子又过分仁弱,朝野人心未定,还存在着诸多不安定的因素。且不说,一些诸侯王不能安分守己,各怀异志;就是边疆上也烟尘未息,需要有足够数量的勇猛、雄强的将士防守。汉兴以来,原本是“猛将如云,谋臣如雨”;无奈,刘邦对于战功卓著的元戎、统帅,心存戒虑,猜忌重重,担心他们拥兵自重,割据称雄,自谋发展,因此,一一剪除殆尽。这样,在他看来,真正赤胆忠心扶保汉室,且又具有超常军事才能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于是,喜极而痛,不禁感伤起来,情不自禁地操起筑(一种类似琴的乐器)来,一边弹着,一边唱起自己随口编成的《大风歌》:
那“风起云扬”的意象,着实令人鼓舞,用它来状写秦汉之际政治形势的发展变化,也是形象而又贴切的。接着,诗思一转,导出这位“马上皇帝”稳操胜券、衣锦还乡的得意心态,也抒发了他对故乡的深厚感情。最后,“卒章显志”,表露出全诗的主旨所在,把他为一手开创的汉家基业而深谋远虑、呕心沥血的内心世界,和盘托出。
那天,高祖令所有的少年都跟着合唱,自己则随歌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他对父老乡亲们说:
父老兄弟及旧日朋友听了,自是感激不尽,此后每天都陪着皇帝饮酒、叙话,彼此欢乐逾常。送行时,全县倾城出动。尔后,又在邑西设帐三天,饮酒作乐。
从刘邦的诗句与话语中,我们可以充分地感受到他的“恋乡情结”和其中所隐含的悲凉意绪。“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人,何尝不是如此。过往的一切行走,原都是一步步地向着他的来路逼近,即使是那些叱咤风云的盖世豪杰,富有四海的一朝霸主,也不可能例外。特别是人到暮年,更有落叶归根、狐死首丘的强烈愿望。
这一年,刘邦已经六十二岁了。而且,在讨伐英布时为流矢所中,箭镞穿过厚厚的铠甲,进到肉里一寸左右,这使他的锐气为之大挫,心性有些灰颓。尽管眼下的荣华富贵、地位威权已经登峰造极,并世无人可比;但是,毕竟岁月无情,老之将至,正所谓“英雄得志犹情累,富贵还乡奈老何”(清人孙原湘诗)。事实的发展也恰如他所挂虑的那样,回去后仅仅四个月,就在长乐宫中“龙驭宾天”了。
正由于恋乡、怀土意识乃人情之常,因而,往古来今,它已经成为一个言说不尽的热门话题。不过,话又说回来,作为常人,可能说一说也就算了,最后无关大局;若是轮到一些临大事、膺重命、举足轻重的大人物身上,情况可就复杂得多了,最典型的莫过于西楚霸王项羽。
说到项羽,恐怕没有谁会否认他是英雄、好汉、大丈夫;但是,论者又普遍认为,他终究算不得成就宏图伟业、富有政治远见的杰出的政治家。在最关键的时刻,他缺乏“志在四方”的深谋远略,以致功败垂成。当他率军杀进关中,坐上皇帝的龙墩只是举步之劳的时候,他却踌躇不前,望而却步了。倒不是出于恐惧——西楚霸王心目中没有不可战胜的敌手,而是做了情感的俘虏。当他望见咸阳的宫殿已经化为灰烬,到处都是废瓦颓垣,士兵们又都想念着东方的故土,而他自己也觉得秦人对他或者他对秦人相互都没有好感,留在“八百里秦川”很没有意思。当即决定,放弃关中,挥师东向,以紧邻故乡的彭城作为西楚的都城。
当下,谋士韩生加以劝阻:关中高山险要,河流围绕,东有函谷关,南有武关,西有乌关,北有黄河,山河四塞,土地膏腴,作为都城真是太理想了。项王却说:“富贵不归故乡,有如夜行衣锦,谁知之者?”韩生大失所望,骂他是“沐猴而冠”,结果,被扔进油锅里成了“油炸鬼”。
无赖与英豪过招儿,想的不是如何出奇制胜,而是,眼睛紧紧盯住对手的失误。而粗心大意的乌鸦一唱高调,叼着的肉块便会落入狡猾的狐狸口中。刘邦正是适时捕捉到项羽留置的可乘之机,因势乘便,不出三个月,汉军就大举入关,迅速填补了权力的真空,占据了关中的有利地盘。
宋代文学家苏洵评论项羽,“有取天下之才,而无取天下之虑”。清代诗人王昙也写诗加以批评:“天意何曾袒刘季,大王失计恋江东。早摧函谷称西帝,何必鸿门杀沛公。”针对项羽死前说的“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劈头断喝,说天意并没有袒护刘邦;项王的失策在于他留恋江东,决计返回故乡,以致坐失良机。如果能够早日攻破函谷关,进军长安,登上帝座;又何必等到后来刘邦成了“气候”,才不得不设下“鸿门宴”去设法谋杀他呢!
应该说,在这方面,刘邦是很会处理的。尽管他也非常留恋故乡,但并不感情用事,能够从大局出发,做出正确的决策。《资治通鉴》记载,刘邦开始定都洛阳,齐人娄敬劝他迁都长安。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想要听听大家的意见。群臣中当地人占多数,他们“争言洛阳优势”,唯独张良力排众议,大讲关中在政治、经济、军事方面的重要地位,指出洛阳四面受敌,“非用武之国”。刘邦甚以为是,即日决定迁都长安。宋代学者胡致堂盛赞此举:“高帝起兵八年,岁无宁居,至是天下平定,当亦少思安逸之时也。而敏于用言,不自遑暇如此。其成帝业,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