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在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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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美学的学科性质

(一)美学是一门人文学科

美学属于人文学科。人文学科的研究对象是人的“生活世界”。(注:关于“生活世界”的概念,我们在第一章还有比较详细的讨论。)这里的“人”,不是纯粹的、思想的主体,不是西方传统哲学中那个“我思”的“我”,而是活生生的人。这里的“世界”,也不是与“自我”相对的纯物质的“自然”,而是人的“生活世界”。这个“生活世界”,是一个具体的、历史的现实世界,是活的世界,而不是死寂的世界。这个“生活世界”,是一个有“意义”和“价值”的世界,这个“意义”和“价值”,并不是纯精神性的,而是具体的、实际的,是“生活世界”本身具有的,是“生活世界”本身向人显现出来的。(注:以上关于人文学科的论述,参看叶秀山《美的哲学》,第7—11页,人民出版社,1991。)

因此,人文学科研究的对象是人的意义世界和价值世界。李凯尔特指出,精神科学的对象是“价值”而非“事实”,是一种“意义性”。他说:“价值绝不是现实,既不是物理的现实,也不是心理的现实。价值的实质在于它的有意义性,而不在于它的实际的事实性。”(注:李凯尔特:《文化科学和自然科学》,第78页,商务印书馆,1986。)美学属于人文学科,从大的范围来说,它的研究对象是人的生活世界,是人的意义世界和价值世界。从这里引出了美学的两个特点:第一,美学与人生有着十分紧密的联系。美学的各个部分的研究,都不能离开人生,不能离开人生的意义和价值。美学研究的全部内容,最后归结起来,就是引导人们去追求一种更有意义、更有价值和更有情趣的人生,也就是引导人们去努力提升自己的人生境界。第二,美学和每个民族的文化传统有着十分紧密的联系。美学研究人的生活世界,而人的生活世界和各个民族的文化传统有紧密的联系,所以,研究美学要注意各个民族的文化传统的差异。中国学者研究美学,一方面要注意中国文化、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共同性,另一方面也要注意中国文化、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差异性。我们要吸收西方文化中的一切好的东西,但我们的立足点应该是中国文化。

在20世纪的西方,由于分析哲学的影响,在相当一部分哲学家和美学家中出现了一种忽视和离开人生(人的生活世界)的倾向。他们把全部哲学和美学问题都归结为语义分析。这是一种片面性。美学问题归根到底是人的意义世界和价值世界的问题,是人的存在问题。人的语言世界是与生活世界密切相关的。离开人的生活世界而专注于语义分析,会从根本上取消美学。

(二)美学是一门理论学科

从历史上看,“美学理论是哲学的一个分支”(注:鲍桑葵:《美学史》,第1页,商务印书馆,1985。)。各个时代的大哲学家,他们所建立的哲学体系,都有一部分是美学。美与真、善是属于哲学的永恒课题。康德有三大批判,其中《判断力批判》的一部分内容就是美学。黑格尔有《逻辑学》,也有《美学》。所以美学属于哲学学科、理论学科。这一点往往被很多人误解。在很多人的心目中,美学是研究艺术的,艺术是形象思维(注:“形象思维”这个概念是不准确的。参看本书第140页的注〔1〕。),所以美学也属于形象思维。还有的人把美学与美术混为一谈。这些都是误解。美学当然与艺术有密切的关系,但是美学不是艺术,美学不是美术。美学是哲学。美学不属于形象思维,美学属于理论思维、哲学思维。

还有一种误解是把审美意识与美学混为一谈。他们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审美观,都有自己的审美理想、审美趣味,因而每个人都是美学家,至少每个艺术家都是美学家。这是一种误解。美学不是一般的审美意识,而是表现为理论形态的审美意识。尽管每个人都有审美意识(审美趣味、审美理想),但不一定表现为理论形态,所以不能说每个人都是美学家,也不能说每个艺术家都是美学家。这就正如哲学是世界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观,但不等于每个人都是哲学家。因为哲学不

是一般的世界观,而是表现为理论形态的世界观。美学是一门哲学学科的传统观念,自19世纪中叶以来受到一些学者的挑战。这种挑战主要来自心理学。19世纪中叶,德国美学家费希纳提出“自下而上”的美学,由此引发了一股把美学看作是一门心理科学的思潮。这种思潮一直延续到20世纪,也影响到中国。中国也有学者认为审美哲学让位于审美经验的心理学是一种必然趋势。(注:“美学作为美的哲学日益让位于作为审美经验的心理学,美的哲学的本体论让位于审美经验的现象论;从哲学体系来推演美、规定美,做价值的公理规范让位于从实际经验来描述美感、分析美感,做实证的经验考察。”(《李泽厚哲学美学文选》,第201页,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这种用心理学美学来取代哲学美学的思潮对美学学科的发展是不利的。审美心理学的研究成果对美学基本理论的推进是有益的,但是对这种作用不能过于夸大。因为对审美经验的心理学描述无论怎样细微,也不可能揭示审美活动作为人生

体验的本性。心理学的描述或心理实验不能回答人生体验的本性的问题,不能回答人的意义世界和价值世界的问题。回答人生体验的本性问题,回答人的意义世界和价值世界的问题,只有靠哲学。如冯友兰所说:“哲学所讲者,是对于宇宙人生底了解。”(注:冯友兰:《新原人》,《三松堂全集》第四卷,第471页,河南人民出版社,2002。)用心理学美学取代哲学美学,就是从根本上取消了美学。所以维特根斯坦说:“人们常说美学是心理学的分支。这种思想认为,一旦我们更加进步,一切—艺术的所有神秘—都可以通过心理实验而被理解。这种思想大概就是这样,简直是愚蠢透顶。”“美学问题和心理实验毫不相干,它完全是按照另一种方式回答问题的。”(注:维特根斯坦:《美学讲演录》,转引自刘小枫主编《人类困境中的审美精神》,第542页,东方出版社,1994。)

(三)美学是一门交叉学科

刚才说,美学是一门哲学学科。但从另一个角度看,美学和许多学科都有密切的关系,在一定意义上说,美学是一门交叉学科。

美学和艺术有密切的关系。前面说过,我们不赞同把美学的研究对象定义为艺术。但美学和艺术、艺术史等学科确有紧密的联系。艺术是人类审美活动的一个重要的领域。美学基本理论的研究离不开艺术。无论在西方或在中国,有许多重要的美学理论都是通过对艺术的研究而提出的。在西方,从亚里士多德到巴赫金,在中国,从谢赫到叶燮、石涛,都是如此。

美学和心理学有密切的关系。前面说过,我们不赞同用心理学美学来代替美学的倾向。但美学和心理学确有密切的联系。对美感的分析,需要借助心理学的研究成果。在美学史上,有不少心理学家对美学理论做出了贡献,如立普斯(主张“移情说”)、布洛(主张“距离说”)、马斯洛(提出“高峰体验”的概念)等人都是例子。当然,对心理学的成果应该有所分析,不能过于夸大它们对美学学科的作用。如实验美学的成果的局限性就很大,朱光潜曾作过详细的分析。(注:参看朱光潜《文艺心理学》附录《近代实验美学》,《朱光潜美学文集》第一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又如,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心理学在美学领域的局限性和片面性也很大。(注:参看本书第二章第七节。)

美学和语言学有密切的关系。这一点随着20世纪西方美学的发展看得越来越清楚。比较早的克罗齐就提出一种看法,即普通语言学就是美学,因为它们都是研究表现的科学。接着是卡西尔的符号学理论,海德格尔的“语言是存在的家园”的理论,维特根斯坦的“全部哲学就是‘语言批判’”(注: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第38页,商务印书馆,1985。)的理论,巴赫金的“对话理论”,从索绪尔发端而以罗兰·巴特为代表的结构主义和以福柯、德里达为代表的后结构主义,伽达默尔的解释学,所有这些理论对美学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这就是现代西方哲学和美学的所谓“语言学转向”。从这里可以见出美学和语言学的密切关系。当然,前面说过,西方有一些分析哲学家和美学家忽视人的意义世界和价值世界的问题,而把全部哲学问题和美学问题都归结为语义分析,显然是片面的。美学研究应该摆脱这种片面性。

美学和人类学有密切的关系。人类的审美活动是在历史上发生、发展的,人类学的研究成果对研究审美活动的发生、发展就可能有重要的价值。像格罗塞的《艺术的起源》、列维-布留尔的《原始思维》、弗雷泽的《金枝》等著作,都成为美学家的重要参考书。普列汉诺夫在他的《没有地址的信》、《艺术与社会生活》等美学、艺术学著作中,就曾引用格罗塞《艺术的起源》中的研究成果。

美学和神话学有密切的关系。当代神话学学者约瑟夫·坎伯认为神话就是“体验生命”,体验“存在本身的喜悦”(注:约瑟夫·坎伯:《神话》,第8页,台湾立绪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95。),这使得神话学与美学有一种内在的联系,因为美学的研究对象是审美活动,而审美活动的本性也就是一种人生体验,一种生命体验,一种存在本身的喜悦的体验。

美学和社会学、民俗学、文化史、风俗史有密切的关系。审美活动是人的一种社会文化活动,它必然要受到社会、历史、文化环境的制约。所以,社会学、民俗学、文化史、风俗史的研究成果对美学研究也可能有重要的参考价值。美学中关于审美趣味、审美风尚、民俗风情等问题的研究,就离不开社会学、民俗学、文化史、风俗史的研究成果。

由于美学与众多相邻学科有密切的联系,所以在美学研究中,一方面要坚持哲学的思考,另一方面要有多学科、跨学科的视野,要善于吸收、整合众多相邻学科的理论方法和研究成果。

(四)美学是一门正在发展中的学科

我们在绪论开头说过,无论在西方或是在中国,美学思想都已有两千多年的发展历史,出现了许多在理论上有贡献的美学思想家。20世纪以来,西方美学的新流派层出不穷。但是,在当代西方美学的众多流派中,我们至今还找不到一个成熟的、现代形态的美学体系。

所谓现代形态的美学体系,一个最重要的标志,就是要体现21世纪的时代精神,这种时代精神就是文化的大综合。所谓文化的大综合,主要是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的大综合,一个方面是19世纪文化学术精神和20世纪文化学术精神的大综合。

但是,现在还没有一个美学流派、美学体系能够体现21世纪这一时代精神,没有一个美学流派、美学体系能够体现这种文化的大综合。

当代西方的各种美学流派、美学体系,基本上属于西方文化的范围,并不包括中国文化(以及整个东方文化)。这样的美学是片面的,称不上是真正的国际性的学科。要使美学成为真正的国际性的学科,必须具有多种文化的视野。中国美学和西方美学分属两个不同的文化系统。这两个文化系统当然也有共同性,也有相通之处,但是与此同时,这两个文化系统各自又有极大的特殊性。中国古典美学有自己的独特的范畴和体系。西方美学不能包括中国美学。我们已经进入21世纪。我们应该尊重中国美学的特殊性,对中国美学进行独立的系统的研究,并力求把中国美学(以及整个东方美学)的积极成果和西方美学的积极成果融合起来。只有这样,才能把美学建设成为一门真正国际性的学科,真正体现21世纪的时代精神。

另一方面,当代西方美学的各种美学流派、美学体系,基本上是体现20世纪的文化学术精神,并没有同时体现19世纪的文化学术精神。20世纪的西方美学所出现的种种“转向”(如心理学的转向,非理性主义的转向,批判理性的转向,语言学的转向等等),是对19世纪西方文化学术精神的否定。到20世纪后期,在某些方面已开始出现“转向”的转向,而且这种“转向”的转向,又和前面所说的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的融合的进展有一种复杂的联结和渗透。进入21世纪,我们期望在美学的理论建设中出现一种在更高的层面上实现19世纪文化和20世纪文化大综合的前景。

由于至今我们还找不到一个体现21世纪时代精神的、体现文化大综合的、真正称得上是现代形态的美学体系,所以我们说,美学还是一门正在发展中的学科。体现21世纪时代精神的、真正称得上是现代形态的美学体系,还有待于我们去建设、去创造。当然,这需要一个长期的过程,需要国际学术界的共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