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不存在一种实体化的、纯粹主观的“美”
中国传统美学在“美”的问题上的又一个重要的观点是:不存在一种实体化的、纯粹主观的“美”。
“美”的主观性的问题,涉及对“自我”的看法问题。上一节说,在中国传统美学看来,“美”是对物的实体性的超越。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在中国传统美学看来,“美”又是对实体性的自我的超越。
在西方哲学史上,康德已指出自我并不是实体,他指出,笛卡尔把进行认识的主体—自我—当作和被认识的对象一样是实体性的东西,那是错误的。只有把自我看作非实体性的东西,自我才是自由的。但康德并未完全克服自我的二元性和超验性,他主张自我是超验的,也是不可知的“物自身”,它与作为客体的不可知的“物自身”交互作用而产生经验、知识。(注:张世英:《哲学导论》,第90—91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在这个问题上,中国禅宗在克服主客二元对立和自我的超验性方面似乎更有启发。
这里的关键是慧能(南宗禅)对实体性的心的本体的消解。本来在神秀(北宗禅)那里,还存在着一个实体性的心的本体。神秀的偈子: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很明显有一个心的实体。而慧能的偈子:“菩提本无树,明镜亦无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注:《六祖坛经》(敦煌本)。敦煌本《坛经》所记慧能的偈子有两首,另一首为:“身是菩提树,心为明镜台。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敦煌本原文为“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陈寅恪认为“身”、“心”二字当易位,见《金明馆丛稿二编》,第166—17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从惠昕本《坛经》开始,慧能第一首偈子的文字改变为:“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就是要消解神秀这个寂静的实体性的心。神秀这个心,尽管他要求对它时时拂拭,使之保持寂静,但它仍然是一种实体的存在,亦即我们日常生活中的“自我”(主体)。
这种“自我”是与他人、他物对立的,是实体化、对象化的。
慧能要超越这种主客二分的关系中的“自我”,而达到“真我”的境界。慧能强调“心物不二”。慧能所说的“心”指的是人们当下念念不断的现实的心。这种当下现实之心不是实体,不是对象,因此是“无心”、“无念”。这种无心之心、无念之念本身是无从把握的,只有通过在此心此念上显现的宇宙万物而呈现。正因为如此,慧能又消除了北宗禅对现象世界的单纯的否定。唐代青原惟信禅师有一段话:“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注:普济:《五灯会元》下册(卷十七),第1135页,中华书局,1984。)第一阶段,“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这是主客二分关系中“自我”对外物的单纯的肯定。主客二分关系中的“自我”,不仅实体化了自己,而且实体化了客体,因而总是把世界上的事物与事物之间的关系看成是彼此外在、相互对立的,所以山就是山,水就是水。第二阶段,“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这是把实体性的“自我”进一步绝对化,只有“自我”是真实的,“自我”之外一切都不存在,所以山不是山,水不是水。这是主客二分关系中“自我”对外物的单纯否定。到了第三阶段,“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这是超越了主客二分的关系,超越了“自我”。在这个境界中,人们才能真正见到事物(世界)的本来面目,见到万物皆如其本然,这种事物的本来面目就是在非实体的“心”(“空”、“无”)上面刹那间显现的样子。这是刹那的真实。这是“心物不二”。所以马祖道一说:“凡所见色,皆是见心,心不自心,因色故有。”(注:普济:《五灯会元》上册(卷三),第128页,中华书局,1984。)
张世英评论禅宗的这种超越“自我”的思想说:“只有这种非实体性、非二元性、非超验的‘真我’,才不至于像主客二分中的日常‘自我’那样执着于我,执着于此而非彼,才不至于把我与他人、他物对立起来,把此一事物与彼一事物对立起来,从而见到‘万物皆如其本然’。”(注:张世英:《哲学导论》,第95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万物皆如其本然”,万物的本来面目就在这个非实体性的“心”上显现、敞亮。反过来说,“心”的存在,就在于它显现了万物的本来面目。这就是马祖道一说的:“凡所见色,皆是见心,心不自心,因色固有。”
唐代画家张有八个字:“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这八个字成为中国绘画美学的纲领性的命题。“造化”即生生不息的万物一体的世界,亦即中国美学说的“自然”。“心源”是说“心”为照亮万法之源。这个“心”,就是禅宗的非实体性的、生动活泼的“心”。这个“心”,不是“自我”,而是“真我”,是“空”、“无”。万法(世界万物)就在这个“心”上映照、显现、敞亮。所以清代戴醇士说:“画以造化为师,何谓造化,吾心即造化耳。”(注:戴醇士:《习苦斋画絮》卷四。)所以宗白华说:“一切美的光是来自心灵的源泉:没有心灵的映射,是无所谓美的。”(注:宗白华:《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见《艺境》,第151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又说:“中国宋元山水画是最写实的作品,而同时是最空灵的精神表现,心灵与自然完全合一。”(注:宗白华:《介绍两本关于中国画家的书并论中国的绘画》,见《艺境》,第83页。)又说:宋元山水画“是世界最心灵化的艺术,而同时是自然的本身”(注:同上书,第84页。)。这些话都说明,在深受禅宗影响的中国美学中,“心”是照亮美的光之“源”,这个“心”不是实体性的,而是最空灵的,正是在这个空灵的“心”上,宇宙万化如其本然地得到显现和照亮。所以“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不是“造化”与“心源”在主客二分基础上的统一(认识论意义上的统一),而是“造化”与“心源”在存在论意义上的合一。也就是说,“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不是认识,而是体验(我们在下一章将要讨论美感作为体验的性质)。
我们在上一节引柳宗元的话:“美不自美,因人而彰。”柳宗元的话消解了实体化的、外在于人的“美”。现在我们看到马祖道一的话:“心不自心,因色故有。”马祖道一的话消解了实体化的、纯粹主观的“美”。梅花的显现,是因为本心,本心的显现,是因为梅花。这是禅宗的智慧,也是禅宗对中国美学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