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一流大学的精神气质
University(大学),它的词根是universus,“普遍”、“整个”、“世界”、“宇宙”的意思。大学从它诞生的那天起,其精神气质就是一种“普遍主义”(universalism,又译作“普适主义”)。前面提到的公元1100年左右,在意大利中部Bologna出现的现代大学的“爷爷”,当时它的教授和学生都不是来自一个国家,教学的内容也不限于一个国家的事务。世界上最古老的大学之间的关系,同样体现出这种普遍主义的精神。剑桥大学是怎么来的?是十三世纪牛津的一些教师和学生对牛津不满意,于是离开牛津,跑到剑桥去办了个大学跟牛津大学竞争。哈佛又是怎样成立的呢?是一帮剑桥的毕业生,对英国、对欧洲、对旧大陆不满,于是跑到新世界,在美洲登陆的地方开办一个哈佛大学。当然,出于对母校的敬重,他们把哈佛大学的坐落地点起名叫Cambridge,即剑桥。耶鲁大学则是一帮哈佛大学的人不满于哈佛,开办了一个耶鲁,来跟哈佛竞争。可见一流大学的普遍主义精神体现在普天之下都是我的领地、世界人才为我所用的气质之中。也正因为这样,才有一所又一所不同的,但都是群星灿烂的一流大学的涌现。如果当年牛津禁止自己的人离开,就不会有剑桥了;哈佛禁止自己的人离开,就不会有耶鲁了,美国也不会有今天这么多的好大学了,更没有相互竞争、优势互补的大局面。
所以我觉得,这种普遍主义的精神至少体现在三个方面:第一,你要迈向世界一流大学,你的教员必须来自五湖四海,它不能仅仅来自于本校,不能仅仅来自于本地,不能仅仅来自于本国。因为知识无疆界,越是近亲繁殖的大学,衰败得越快,而且,重新恢复它的生命力的代价也很高,因为既得利益者会拼命抵抗变革。第二,你要迈向世界一流大学,你的学生整体(the student body)必须是广泛和多样化的,学生的来源不能只从一个地区招生(现在全世界来自非西方国家到西方读书的大学生大约有一百二十万人[23]),更不能只用一个标准来筛选学生,不能以一种模式来塑造学生。第三,你想变成世界一流大学,你的教学课程、研究项目也必须是普遍主义的、世界主义的。
当然有些人会说,我们今天还有很多现实的问题没有解决,很多地方资源还不够用,为什么要去研究古代的问题?地上的问题还没有弄清楚,为什么要去研究遥远的、天上的事情?我们这个小地区的演化还没有弄清楚,为什么要研究宇宙的演化?等等。去英国、法国、德国的那些著名大学作学术交流,你会发现,在他们自己的国家里,即便还有少数民族问题、堕胎问题、青少年犯罪问题、单亲妈妈问题、艾滋病问题,都还没有研究得很好,钱都不太够用,为什么还要去研究东亚,研究古埃及,还拨出钱来研究中国的敦煌、浙江的商社、安徽的民居?等等。在资源相对比较丰富的美国,东西部的那些研究型大学里也有人提出疑问:我们的资源有限,我们自己国家的问题都还来不及研究透彻,为什么要去研究别的国家的事情?校方的回答正是:“因为我们不能仅仅是关心美国问题的大学,我们是世界级的大学(a world-class university)。”真正的世界一流的大学,它的研究项目的标准不是马上能不能用,甚至也不是在可预见的将来有没有实际用途,而主要是看在知识的宇宙里,有哪些领域是非常有趣的,有哪些大的奥妙有待探索,大学因此要在可能的情况下提供最广泛的扶助。[24]而且,我们又怎么能确切地知道,今天探讨的这些奥妙无穷的领域,以后就没有其他的含义呢?换句话说,一所世界一流大学的课程和研究项目,虽然要很注重它所在的那个国家的社会、经济、政治的现实需要,但决不能仅限于这种需要。因为任何一门领域,知识创新、方法创新、组织创新的最大可能就在未来的、未知的广袤时空那里。因此,特别是研究型大学,这种对未知的东西的好奇精神绝对不能没有。没有这种精神,就不可能成为世界一流大学。要关切一切,怀疑一切,探索一切,这就是普遍主义的精神。世界一流的大学,它虽然坐落于某一个城镇,在地理上限于一个国家,但在精神上从来不局限于一个国家,它是属于世界的。它的教师和学生来自世界各地,走向世界各地,影响世界各地,这就是它的普遍主义活的载体。用纽曼那篇雄辩的经典之作《大学的理念》的话来说,“一所大学就是一个群英会集的殿堂,天下各处各地的学子到这里来,以寻求天下各种各样的知识”[25]。
世界主义的、普遍主义的取向在当今的信息时代和全球化时代,变得更加重要了。在这个时代,所有的资源,包括人力资源、财政资源、智慧资源、组织资源等等,都在世界范围内急速地流动;如果你要变成世界一流大学,就必须在世界范围内、在大尺度上去跟天下的好大学竞争;否则,你很快就会从快车道退到慢车道,然后从慢车道滑下去,滑下去以后想再上来就难了。这里我要补充一条非常重要的国际评比:根据瑞士洛桑国际管理开发研究院于2001年初发表的《2000年度国际竞争力报告》(IMD, World Competitiveness Yearbook 2000),中国的国民素质、科学技术、国际竞争力在全世界的排名连续下滑;国民素质由1998年的第二十四位降到第二十九位,科学技术由第十三位降到第二十八位,国际竞争力由第二十四位降到第三十一位。“清华大学教授就此进行调查后认为,这与中国高等教育素质严重下滑有关,主要原因是高等院校教师中出现‘断层’、行政干预过多、高校创新受限等因素制约。”根据2003年底发表的《世界经济论坛全球竞争力报告》(WEF, Global Competitiveness Report 2003-2004),中国的全球“增长竞争力”(GCI)下滑了十一名。在全世界一百多个国家和地区中,中国由2002年度的第三十三位,降到2003年度的第四十四位,其中以技术和公共机构两个单项最为落后。《世界经济论坛》该份报告的研究组负责人、经济学家Augusto Lopez-Claros强调:“全球竞争力报告并非着重在目前的经济水平,而是以未来可持续发展的动力为准。”。[26]在全球化时代,产业的竞争、公司的竞争、雇员的竞争、政府效率的竞争、国家体制的竞争,都越来越变成跨国的(trans-national)竞争。[27]如果一个国家没有一流大学的智力支持,不能源源不断地提供新的观念、知识、信息、人才,这样的国家就只能在世界分工体系里处于下等或者至多是中下等的位置,别人要明欺负你或者是暗耍你,都不怎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