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闹醉仙居
“威武侯惊极而喝:‘柳姑娘——’伸手便要去抓,可惜终究慢了一步,只见柳扶风身如飞燕,飘飘然直坠而去。”
老先生讲得铿锵有力,一张一弛间,众宾客竟是听得聚心会神,仿佛如临其境、亲眼所见,听到柳扶风一跃而下之时,更是心惊胆战,忘了呼吸,半响才醒觉老先生说书声已歇,人人只道柳扶风从窗台上纵下必死无疑,不由得扼腕叹息。
“柳姑娘年轻貌美、风采卓绝,就此香消玉陨,实在可惜!”
“谁说不是呢,天底下第一美人就这样没了,可惜我还从来没有见识过柳姑娘的容貌,实乃人生第一大憾!”
众人感慨万分之时,一宾客突地“咦”了一声,诧道:“柳姑娘真的香消玉殒了,怎的我之前听到的却是柳姑娘尚在人间,且不日将与云霄阁阁主易水寒成亲?”
此话一出,满座立马哗然。
边角一白衣女子手端酒杯作势要饮,骤然间便是微地一抖,低垂的眉眼纹丝不动,又长又翘的睫毛却在眼皮底下倒映出了淡淡的一圈儿阴影。俄而,白衣女子手臂微抬,酒入愁肠,端的是又辣又呛。
老先生堂木一拍,座中诸位又安静了起来。
“不错,柳扶风确实尚在人间。这其中缘由,诸位且听我慢慢道来。柳扶风虽是勾栏出身,却也不堪其辱,绝望之下纵窗而跳。只道自己必死无疑,谁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白袍男子踏风而来,长臂一揽,倏忽间已将直坠而来的柳扶风拥住。两人在半空中旋转数圈,方才缓缓落地。”
“那男子白衣黑发飘逸,衬着那悬在半空中的身影,尤似谪仙降世。纵是阅人无数的柳扶风也禁不住看呆了,面颊一红,就此害羞起来,踟躇半响,才道:‘感谢公子救命之恩,不知公子大名?’那男子乾坤朗朗,温润如玉,略一抱拳,便道:‘在下姓易,名水寒’。柳扶风听后突地喃喃吟起:‘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呼气兮成白虹。’又自浅浅笑开来:‘公子姓名当真不俗!’一时竟芳心暗许,这才有了后来的好事将近。”
话至此,台下立马有年轻客开口调侃:“柳姑娘风采卓绝,易水寒先看上了柳姑娘也不一定!”
众人皆笑,老先生手捻颌下之须,并不争辩,反倒有心急的忍不住好奇:“威武侯乃朝廷重臣,对柳姑娘又是势在必得,而易水寒不过一介江湖草莽,纵贵为云霄阁阁主,也不过尔尔,怎争得过如此权贵,莫不是易水寒有通天本领不成?”
老先生摇摇头:“此乃江湖一大秘事,外人一概不知详情,只知当年云霄阁阁主易水寒夜访威武侯府,与威武侯在书房中密谈长达一个时辰,而后威武侯便改了主意,就此将柳扶风拱手让与易水寒。”
众宾客听此,不由再次议论开来,无不好奇当年威武侯府书房内到底发生了何事。
边角那白衣女子嘴角一勾,却是无端冷哼一声,酒杯重重掷于桌案上,斜置于桌案上的那把铁剑随着桌案一震,一弹,倏忽已落入白衣女子掌中。
白衣女子握剑而起,剑鞘一出,寒光顿时照得那双乌瞳如霜般漠然。
众宾客诧异,纷纷抬头望向白衣女子,只听得那白衣女子突地喝道:“云霄阁阁主之事岂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可以批评论道的,再不闭嘴,我便要你们如这些桌椅一般!”
话音刚落,只见那白衣女子如风一般穿过满堂,剑起剑落,众宾客面前桌椅竟已全被一剑劈开。
这变化来得实在叫人猝不及防,众宾客惊愕万分,面如菜色,竟是怔住了,半天也没能反应过来,忽而人群中不知是谁惊恐地叫起:“燕翩跹!是燕翩跹!大家赶紧逃命啊!”
人人才如噩梦初醒,无不落荒而逃。
不过片刻功夫,偌大的醉仙居只剩下白衣女子一人。店中掌柜与小厮不知早已躲向何处。
“好了,这会儿总算清静多了,也不会有人来打搅我喝酒了!”
看着一地狼藉,白衣女子突地摇头苦笑起来,转身步回原来的座位,自顾斟满了酒,一杯饮尽,落进愁肠的,还是苦滋味,一如那时。
那时节气如今,云霄阁东厢满院菊花芬芳,院中一石桌上早已备好下酒菜,她满心欢喜地端坐于桌前凳上,一心等着云霄阁阁主携酒归来,谁知等来的却是云霄阁阁主携美人而归。
其时日薄西山,橘红的霞光映衬得云霄阁阁主身侧那人儿玉颊樱唇,娇艳欲滴,满院九秋之菊一时竟都失了颜色。
只那一眼,她便几乎看到了所有结局,心下骤然一紧,恍惚间听到云霄阁阁主道:“若水,这位是柳姑娘。”
那人儿朝她款款施了一礼:“若尹姑娘不嫌弃,叫奴扶风便好。”
“扶风?”她“呵”地一声冷笑,面带三分敌意。“不知是‘行动处似弱柳扶风’之‘扶风’,还是‘扶风豪士天下奇’之‘扶风’?”
那人儿似听不出她的冷嘲,莞尔一笑:“奴乃青楼出身,怎敢与天下豪士相比拟?只怕是要折煞奴了。”
她待要出口挖苦,云霄阁阁主已先薄斥:“若水,不得任性!”
随即又招手吩咐边上丫鬟:“去把西厢收拾一下,以后柳姑娘便住那儿。”
她闻此一怔,待要开口阻止,云霄阁阁主却先对她道:“你以前总是觉得在阁里待着无聊,如今柳姑娘来了,你也算是有伴了。”
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得,她只得泠然一笑,言不由衷道:“阁主如此为我着想,真是费心了!”
不知哪个字不对,云霄阁阁主脸上的表情骤然一僵,然只是一瞬,很快便又恢复了自然,淡淡一笑,带着柳扶风径直去了西厢。
“东厢尹若水西厢柳扶风”之说便是自那时传开,起初她还不甚在意,想着柳扶风再妖娆动人,到底不过是一介青楼女子,而她乃云霄阁副阁主,又与易水寒青梅竹马,易水寒最终选择的必然是她,直至那夜。
那时已是隆冬,戌时未至天已全黑,屋内油灯刚熄灭,北房那端骤然传来一阵窸窣,隐约中还夹杂着几许人说话的声音。
她心下一凛,起身携了剑便往北房赶去,去时只见易水寒独自一人骑马远去,漫天飞雪若柳絮因风而起,俄而已绝人迹。
丫鬟见她匆匆赶来,似有急事,忙道:“尹姑娘来得真不巧,阁主刚走不久。”
“我问你,阁主这么晚了是要去何处?”
那丫鬟不甚了解,含糊道:“似是要去威武侯府。”
“去侯府做什么?”这话一问出口,她心中便已了然。
云霄阁作为江湖一大门派,向来远离朝廷中人,如今易水寒却亲上威武侯府,想来也就只有为柳扶风故。
只是那威武侯哪是好对付之人,易水寒又是单枪匹马。她心中实在放心不下,足尖一点,化形如风,转眼已跃数十丈。她轻功极好,素有“燕翩跹”之称,飞腾纵跃之间,漫天飞雪竟连一丝一毫都不曾落在她身上。
及至威武侯府时,易水寒方到。
她躲在黑暗之处不敢轻举妄动,眼见易水寒随着威武侯府仆从进了府门,这才足尖一点,长身飞上墙头,觑着远处一行人的去向一路飞掠跟随,及至见易水寒进了北面一间偏房,她才在屋脊上歇了步伐,小心揭开脚下一瓦,俯身而视,只见屋内烛光万丈,易水寒与威武侯二人正各自端坐一方。
易水寒风度翩翩,威武侯勇武威壮。两人默然对视良久,威武侯才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易阁主深夜造访,莫非是为凤栖楼花魁而来?”
“侯爷果然聪明。侯爷贵为朝廷一品大臣,能得侯爷青睐,那是柳姑娘前世修来的福分,只是婚姻之事向来讲究你情我愿,俗话又说‘强扭的瓜不甜’,既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侯爷不如高抬贵手,我易水寒必感激于心。”
威武侯一哂:“既是我与柳姑娘之间的情分,成与不成也只是我与柳姑娘之间的事,为何易阁主要费此苦心,莫非易阁主心悦柳姑娘?”
易水寒并不作答,威武侯心下有几分了然,又有几分不解,便又道:“听说贵阁副阁主,江湖人称‘燕翩跹’的尹若水也是神仙般的人物,与易阁主你更是青梅竹马。一个风情万种、知心解意,一个青梅竹马、相知相识,若二择其一,不知易阁主所选为何?”
易水寒眉毛紧锁,却是久久不答,时间仿佛凝滞了一般。屋顶上的她等得心急口燥,好不容易见易水寒薄唇轻启将要答话,偏偏就在这时,屋檐下巡夜的侍卫突然发现了她。
领头的侍卫大喝一声:“有刺客!”旋即已刀枪剑戟齐上,逼得她不得不往人少处纵身一跳,长剑出鞘连连逼退欺身而来的侍卫,后头追赶过来的侍卫却如潮水倾涌。
她自知情势危急不敢恋战,眼瞥得左前方一道高墙,自以为出了这道高墙便是侯府外,足尖一点,长身飞上墙头,却见墙外竟是一座别苑。
耳听身后追杀声将至,她顿生烦躁,脚下略地一顿,旋即才整个人翩翩飞落地面,来不及分辨方向,朝着某间灯光昏暗的房间便飞奔而去。
室内一男子正脱衣准备就寝,骤然见她持剑破门而入,霎时吓得面如死灰,嘴巴一张待要喊人,她已先一步将剑指向男子眉心。
“不要出声,要不然我就杀了你!”
那男子浑身颤栗,眼巴巴望着她,果真不敢开口。
不时,那群追赶她的侍卫已追至门外,搜寻左右不见她的踪迹,领头的侍卫方在房外停下,询问屋里头那名男子。
“打搅公子休息了,府里有刺客闯入,不知公子可曾看见?”
“没……没……”那剑直指那男子眉心,只要那男子说错一个字,随时命葬剑下。那男子岂敢如实回答,支吾着便搪塞了事。
门外那侍卫觉察不出异样,吩咐几句便带着人到别处搜查去了。
她见侍卫已去,这才还剑入鞘,如来时悄然离开侯府。
那时虽然未曾亲耳听到易水寒的回答,但那夜见易水寒平安归来,而威武侯不再索要柳扶风后,她心中便已有数:他,到底是选择了柳扶风。
思及此处,她竟又忍不住心痛难当,端起酒杯又是一饮而尽,原是想借酒忘怀,谁知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一壶饮尽,她心中醉意又添三分,举起手晃了晃手中的空壶,扬声叫道:“小厮,再来一壶!”
“尹姑娘,别来无恙!”店内小厮早已不知所踪,此刻回话之人正从居外踱步而入。
她猛地一定,在看到来人的那一瞬间,双眼顿时微眯,满目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