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国学大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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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贤(下)

※原文

子墨子言曰:天下之王公大人皆欲其国家之富也,人民之众也,刑法之治也。然而不识以尚贤为政其国家百姓,王公大人本失尚贤为政之本也。若苟王公大人本失尚贤为政之本也,则不能毋举物示之乎?

今若有一诸侯于此,为政其国家也,曰:“凡我国能射御之士,我将赏贵之;不能射御之士,我将罪贱之。”问于若国之士,孰喜孰惧?我以为必能射御之士喜,不能射御之士惧。我赏1因而诱之矣,曰:“凡我国之忠信之士,我将赏贵之;不忠信之士,我将罪贱之。”问于若国之士,孰喜孰惧?我以为必忠信之士喜,不忠不信之士惧。今惟毋以尚贤为政其国家百姓,使国为善者劝,为暴者沮2。大以为政于天下,使天下之为善者劝,为暴者沮。然昔吾所以贵尧舜禹汤文武之道者,何故以哉?以其唯毋临众发政3而治民,使天下之为善者可而劝也,为暴者可而沮也。然则此尚贤者也,与尧舜禹汤文武之道同矣。


※注释

1 赏:当作“尝”,曾经。2 沮:阻止。3 临众发政:面对民众发布政令。


※译文

墨子说:天下的王公大人都想让自己的国家富足,人民众多,政治安定。但他却不懂得在他的国家中推行崇尚贤能的政策,王公大人从来就不知道尚贤是政治的根本。如果王公大人丧失了尚贤为政这一根本,那么不能举出些事例来启示他吗?

现在假定这里有一位诸侯,在他的国内实行政治治理,说道:“凡是我国会射箭和驾车的人,我都将奖赏他们并使他们尊贵;不能射箭和驾车的人,我都将治他们的罪并使他们贫贱。”请问这个国家的士人,谁高兴谁害怕呢?我认为必定是善于射箭驾车的人高兴,不善于射箭驾车的人害怕。我因而尝试诱导他们说:“凡是忠实而讲信用的人,我都将奖赏他们并使他们尊贵;不忠实不讲信用的人,我都将治他们的罪并使他们贫贱。”请问这个国家的士人,谁高兴谁害怕呢?我认为必定是忠实而讲信用的人高兴,不忠实不讲信用的人害怕。现在只有在人民中推行崇尚贤士的政策,使良善的人得到鼓励,而使作恶的人受到打击。推而广之,在普天之下都推行崇尚贤士的政策,使全天下行善的人都受到鼓励,而使作恶的人受到打击。我以前推重尧、舜、禹、汤、文、武之道,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君临天下,行使政治,治理万民,使天下行善的人都受到鼓励,作恶的人受到打击。这就是崇尚贤士,这和尧、舜、禹、汤、文、武之道是相同的。


※原文

而今天下之士君子,居处言语1皆尚贤;逮至其临众发政而治民,莫知尚贤而使能。我以此知天下之士君子,明于小而不明于大也。何以知其然乎?今王公大人有一牛羊之财不能杀,必索良宰;有一衣裳之财不能制,必索良工。当王公大人之于此也,虽有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实知其不能也,不使之也。是何故?恐其败财也。当王公大人之于此也,则不失尚贤而使能。

王公大人有一罢2马不能治,必索良医;有一危弓不能张,必索良工。当王公大人之于此也,虽有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实知其不能也,必不使。是何故?恐其败财也。当王公大人之于此也,则不失尚贤而使能。逮至其国家则不然,王公大人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则举之。则王公大人之亲其国家也,不若亲其一危弓、罢马、衣裳、牛羊之财与?我以此知天下之士君子皆明于小,而不明于大也。此譬犹瘖者而使为行人,聋者而使为乐师。是故古之圣王之治天下也,其所富,其所贵,未必王公大人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也。

是故昔者舜耕于历山,陶于河濒,渔于雷泽,灰于常阳。尧得之服泽之阳,立为天子。使接天下之政,而治天下之民。昔伊尹为莘氏女师仆,使为庖人。汤得而举之,立为三公,使接天下之政,治天下之民。昔者傅说居北海之洲,圜土3之上,衣褐带索,庸筑于傅岩之城。武丁得而举之,立为三公,使之接天下之政,而治天下之民。是故昔者尧之举舜也,汤之举伊尹也,武丁之举傅说也,岂以为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哉?惟法其言,用其谋,行其道,上可而利天,中可而利鬼,下可而利人,是故推而上之。


※注释

1 居处言语:时常挂在嘴上。2 罢:同“疲”,疲乏,病。3 圜(yuán)土:牢狱。


※译文

而今天下的士君子,平时行动言论都崇尚贤士,而等到他们面对民众发布政令以治理人民时,就不知道尚贤使能了。所以我认为天下的士大夫、君子们,只懂得小道理而不懂得大道理。怎么知道是这样呢?现在的王公大人有一只牛羊不会杀,一定去找好的屠夫;有一件衣裳不会做,一定去找好的裁缝来做。在这时,即使是王公大人的骨肉之亲、无缘无故得到富贵者,以及面貌漂亮的人,确实知道他们没有能力,就不会让他们去做。为什么呢?因为怕他们败坏财富。王公大人在这些小事上,还知道崇尚贤能。

王公大人有一匹病马不能治,一定要找好的兽医,有一张坏弓拉不开,一定要找好的工匠来修理。王公大人在遇到这些小事时,即使有骨肉之亲、无缘无故得到富贵者,以及面貌美丽的人,确实知道他们没有这种能力,就不会使他们去做。为什么呢?因为怕他们败坏财物。当王公大人处理这些小事的时候,还知道尚贤使能。但一到他治理国家就不这样了,王公大人的骨肉之亲,无缘无故富贵以及面貌美丽的人,都受到举用。如此看来,王公大人爱他自己的国家,还不如爱他的一张坏弓、一匹病马、一件衣裳、一只牛羊?我因此知道天下的士君子都只懂得小道理,而不懂得大道理。这就好像一个哑巴去充当外交人员,一个聋子去充当乐师一样。所以古代圣王治理天下,他们所富有的人、他们所尊贵的人,未必是他的骨肉之亲、无故富贵者,以及面貌美丽的人。

所以,古时候的舜,在历山耕地,在黄河边制造陶器,在雷泽捕鱼,在常阳烧石灰,尧帝在服泽的北边找到他,让他继位为天子,掌管天下的政事,治理天下的百姓。从前,伊尹本是有莘氏女儿陪嫁的仆人,亲自当厨子,商汤发现并举用了他,任用他为宰相,让他掌管天下的政事,治理天下的百姓。傅说身穿粗布衣,围着绳索,在傅岩受佣筑墙,武丁发现并举用了他,任用他为三公,让他掌管天下的政事,治理天下的百姓。由此看来,从前尧举用舜,汤举用伊尹,武丁举用傅说,难道是因为他们是骨肉之亲、没有功劳却富贵者以及面貌美丽的人吗?只不过是言听计从,照他们的方针办事而已,上可以有利于天,中可以有利于鬼,下可有利于人,所以就把他们推举上来。


※原文

古者圣王既审尚贤欲以为政,故书之竹帛,琢之槃盂,传以遗后世子孙。于先王之书《吕刑》之书然,王曰:“於!来!有国有士,告女讼刑1。在今而安百姓,女何择言2人?何敬不刑?何度不及?”能择人而敬为刑,尧、舜、禹、汤、文、武之道可及也。是何也?则以尚贤及之。于先王之书、竖年之言然,曰:“晞3夫圣、武、知人,以屏辅而耳。”此言先王之治天下也,必选择贤者以为其群属辅佐。

曰:今也天下之士君子,皆欲富贵而恶贫贱,曰:然女何为而得富贵而辟贫贱?莫若为贤,为贤之道将奈何?曰:有力者疾以助人,有财者勉以分人,有道者劝以教人。若此,则饥者得食,寒者得衣,乱者得治。若饥则得食,寒则得衣,乱则得治,此安生生。


※注释

1 告女讼邢:告诉你们讼邢之道。女,通“汝”。2 言:此处意为“不”,不择良才。3 晞:通“希”,寻求。


※译文

古代的圣王明白崇尚贤士并让他们当政的道理,所以把它写在竹帛上,琢雕在槃盂上,留给后世子孙。在先王留下的典籍《吕刑》中这样记载,周王说:“啊!你们过来!拥有国家和封邑的人们,告诉你们用刑之道。现在当务之急是使百姓安定,你们除了贤人,还有什么可选择的呢?除了刑罚,还有什么可慎重的呢?还有什么是思考不能达到的呢?”只要谨慎地选拔人才,慎重地行使法律,就能消除和尧、舜、禹、汤、文、武之道的差距。为什么呢?由于崇尚贤士可以赶得上他们。在先王的书上、老人的话中这样说道:“寻求圣人、武人、智人来辅佐自身。”这是说先王治理天下,一定要选择贤能的人做他的助手辅佐。

现在天下的士君子,都希望富贵而厌恶贫贱。但是你怎么做才能得到富贵而避免贫贱呢?最好是做贤人。怎样才能成为贤士呢?回答说:有力气的赶快去帮助他人,有钱财的就主动与人共享,有学问道德也努力教给他人。这样,饥饿的人就有饭吃,寒冷的人就有衣服穿,混乱的地方就可以得到治理。如果饥饿的人有饭吃,寒冷的人有衣穿,混乱的地方可以得到治理,那么整个社会和人民就会安生。


※原文

今王公夫人其所富,其所贵,皆王公大人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也。今王公大人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焉故必知哉?若不知,使治其国家,则其国家之乱可得而知也。

今天下之士君子皆欲富贵而恶贫贱,然女何为而得富贵而辟贫贱哉?曰:莫若为王公大人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王公大人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此非可学能者也。使不知辩,德行之厚若禹、汤、文、武,不加得也;王公大人骨肉之亲,躄瘖、聋、暴为桀纣,不加失也。是故以赏不当贤,罚不当暴,其所赏者已无故矣,其所罚者亦无罪。是以使百姓皆攸1心解体,沮以为善,垂2其股肱之力而不相劳来也,腐臭余财,而不相分资也,隐匿良道而不相教诲也。若此则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乱者不得治。


※注释

1 攸:疑为“散”字之误,攸心解体:人心涣散。2 垂:“堕”之借字,怠惰,懒散。


※译文

现在的王公大人,让他富裕的、让他高贵的都是王公大人们的骨肉之亲、无缘无故富贵者以及面貌美丽的人,这些人怎么一定有智慧呢?如果没有智慧,派他治理国家,那么国家的动乱就是可想而知的事了。

现在天下的士大夫、君子们,都希望富贵而讨厌贫贱,但是怎样才能得到富贵而避免贫贱呢?回答说:不如做王公大人的骨肉之亲、无缘无故富贵者以及面貌美丽的人。然而王公大人的骨肉之亲、无缘无故富贵者以及面貌美丽的人,却不是靠后天学习所能得来的啊。假使不辨是非,即使遇上禹、汤、文、武的醇德厚行,也不会多得到什么;而王公大人的骨肉之亲,即使是跛、哑、聋、瞎,乃至暴虐如桀纣,也不会失去什么。由于奖赏的不是该奖赏的贤人,惩罚的不是该惩罚的恶人,因而他所赏的人是没有功劳的,所惩罚的也是没有罪过的。所以使百姓人心涣散,没有心情做好事善事:宁可垂手坐视,也不愿帮别人一把;宁可让多余的财物腐烂变质,也不分给别人;自己有好的道德学问,只是藏在自己心里,而不愿教给别人。如此一来,饥饿的人就没有饭吃,寒冷的人没有衣服穿,混乱的社会就得不到治理。


※原文

推而上之以,是故昔者尧有舜,舜有禹,禹有皋陶,汤有小臣,武王有闳夭、泰颠、南宫括、散宜生,而天下和,庶民阜。是以近者安之,远者归之。日月之所照,舟车之所及,雨露之所渐,粒食之所养,得此莫不劝誉。且今天下之王公大人士君子,中实将欲为仁义,求为上士,上欲中圣王之道,下欲中国家百姓之利,故尚贤之为说,而不可不察此者也。尚贤者,天鬼百姓之利,而政事之本也。


※译文

所以从前,唐尧有虞舜,虞舜有大禹,大禹有皋陶,商汤有伊尹,周武王有闳夭、泰颠、南宫括、散宜生,从而天下太平,百姓富足,所以,周围的人都安居乐业,远方的人纷纷来归。凡是日月所普照的地方、车船等交通人迹所到的地方,雨露滋润所到的地方、靠吃粮食过活的人们,没有不交口称赞的。现今天下的王公大人及士君子,如果心中确实想实行仁义,想成为高级人士,上要符合圣王之道,下要满足国家与百姓的利益,那就不可不认真考虑尚贤这一说法了。尚贤是天帝、鬼神、百姓的利益所在,也是国家政事的根本。


※解读

从“知天下之士君子,明于小而不明于大也”这句话中,我们可以知道天下的一些士大夫、君子们,只明白小道理而不懂得大道理,这是为什么?墨子提出这个问题,然后通过事例来说明不要以偏概全,片面地看问题。而应该时时处处考虑到国家的利益,国家利益重于一切。

这篇文章同前两篇文章一样,也是从尚贤的角度来说明治理国家时,贤才的重要性。本篇通过大量的例子来阐述贤才的重要性、重视贤才。贤才未必就是王公大人们的骨肉之亲,但他们有自己的真才实学。他们能为国家繁荣富强出谋划策,能为了国家的事业奉献自己的一切。而现今许多王公大臣治理国家、选拔人才时,并不是从贤才入手,而是从亲戚、富贵者、面孔漂亮的人入手,选拔出这样的人才,最终只能自食恶果。

贤才的获得不在于出身的卑微,而在于是否有能力处理国家事务。通过舜、伊尹、傅说这三个人的例子来说明地位,卑微者虽不是王公大人们的骨肉之亲,但只要有才,就一定能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


※事例一

燕国被齐国攻破后,昭王继位,他怎样才能重振国家呢?墨子曾经说过:“贤士是一个国家为政的根本。”现在我们来看看燕王是怎样从各国招揽贤士的,怎样对待他们的?

燕王寻求贤士

燕昭王在燕国被齐国攻破后即位。他凭引死者,探望孤贫,与百姓同甘共苦,并放下身段,用重金招募人才。他对郭槐说:“齐国趁我们内乱而攻破燕国,我深知燕国国小力弱,无力报仇。然而,招揽贤才共同治国,始终是我的愿望。先生如果发现了人才,一定要推荐给我,我愿亲自服侍他。”

郭槐说:“古时候,有个君主派人用千金去购求千里马,那个人找到一匹已死的千里马,便用五百金买下马头带了回来。君主大怒,那人解释说:‘死马你尚且要买下,何况活马呢?天下人知道你喜爱千里马,很快就会有人送上门来的。’果然,不到一年,就有三匹千里马被送到君主那儿。现在大王打算招聘人才,就请先从我郭槐开始。那些比我更好的人才,就会不远千里来投靠您了。”

于是,燕王为郭槐重建府第,并尊他为师。各地的贤士果然争相来到燕国:乐毅从魏国来,剧辛从赵国来。燕昭王委任乐毅为亚卿,将国家大事都交由他主持。


※事例二

武则天统治时期,狄仁杰任宰相,武则天认为大臣中没有人能比得上他的。狄仁杰年迈之后,多次想告老还乡,武则天不同意,就让他推荐贤士。墨子曾说过:一个人有能力做什么事,就给他什么官职。狄仁杰也认为如此。

狄仁杰推荐贤士

太后信任、重用内史梁文惠公狄仁杰,大臣中没有谁比得上他,太后常常称他为国老而不叫其姓名。狄仁杰习惯于在朝堂直面谏诤,太后常常听从他的意见,即使这样做,违背自己的心愿也是如此。有一次狄仁杰陪同太后巡游,风把狄仁杰的头巾吹落在地,他乘坐的马受惊又无法控制,太后便命令太子李显追上惊马,抓住它的辔头拴好。狄仁杰曾多次提出,自己年老病多请求退养,太后始终不同意。狄仁杰入朝参见时,太后常常不让他行跪拜礼,对他说:“每当我看见您行跪拜礼的时候,我的全身都在发痛。”太后还不让狄仁杰晚上在宫中轮流值班,并告诉他的同僚说:“如果没有重要的军国大事,不要去麻烦国老。”九月,狄仁杰去世,太后流着眼泪说:“朝堂失去栋梁了!”从此以后,朝廷一有军国大事,如果群臣不能决断,太后就会叹息着说:“上天为什么这么早就要把我的国老夺走呢!”

太后曾经问狄仁杰:“朕想得到一位奇才而重用他,您看谁能担当大任?”狄仁杰问:“不知陛下想任命他什么职务?”太后说:“想用作将相。”狄仁杰回答说:“如果您要找文章学问好的人才,那么苏味道、李峤本来是合适的人选;如果您一定要用出类拔萃的奇才,那么荆州长史张柬之就很好了。张柬之虽然人已老了,但的确是宰相之才。”太后听后,便提升张柬之为洛州司马。几天后,太后又要狄仁杰推荐贤才,狄仁杰说:“前几天推荐的张柬之,还没有用啊。”太后说:“已经升官了。”狄仁杰说:“我推荐的是做宰相的人,并不是司马啊。”于是,太后便任命张柬之为秋官侍郎,最终任命为宰相。狄仁杰还向太后推荐了夏官侍郎姚元崇、监察御史曲阿人桓彦范、太州刺史敬晖等数十人,这些人都成了唐朝名臣。有人对狄仁杰说:“治理天下的贤臣,都出在您门下。”狄仁杰说:“举荐贤才是为国家打算,并不是为我个人考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