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对《词论》全文的分析,有助于我们避免以辞害志、郢书燕解的偏颇,但要想更好地理解、评判李清照所论,我们还必须将其置于北宋中期词学背景下予以考察。
上文曾提到晁补之评北宋词和李之仪《跋吴师道小词》,学界普遍认为,这两篇词评与李清照《词论》存在密切关系,为便于比较分析,全文抄录于下:
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声甘州》云:“渐霜风凄惨,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唐人语,不减高处矣。欧阳永叔《浣溪沙》云:“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要皆绝妙,然只一“出”字,自是后人道不到处。东坡词,人谓多不谐音律,然居士词横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缚不住者。黄鲁直间作小词,固高妙,然不是当家语,自是著腔子唱好诗。晏元献不蹈袭人语,而风调闲雅,如“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知此人不住三家村也。张子野与柳耆卿齐名,而时以子野不及耆卿,然子野韵高,是耆卿所乏处。近世以来作者,皆不及秦少游,如“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虽不识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语。(晁无咎《评本朝乐章》)(16)
长短句于遣词中最为难工,自有一种风格,稍不如格,便觉龃龉。唐人但以诗句而用和声抑扬以就之,若今之歌《阳关》词是也。至唐末,遂因其声之长短,句而以意填之,始一变以成音律。大抵以《花间集》中所载为宗,然多小阕。至柳耆卿,始铺叙展衍,备足无余,形容盛明,千载如逢当日。较之《花间》所集,韵终不胜,由是知其为难能也。张子野独矫拂而振起之,虽刻意追逐,要是才不足而情有余。良可佳者,晏元献、欧阳文忠、宋景文,则以其余力游戏,而风流闲雅,超出意表,又非其类也。谛味研究,字字皆有据,而其妙见于卒章,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岂平平可得仿佛哉!师道覃思精诣,专以《花间》所集为准,其自得处,未易咫尺可论,苟辅之以晏、欧阳、宋,而取舍于张、柳,其进也,将不可得而御矣。(李之仪《跋吴师道小词》)(17)
就笔者所见,最早将这两篇词评与李清照《词论》并置加以讨论的,或为罗根泽先生之《两宋文学批评史》。该书第十一章“诗话、词话、文话、诗文评点”为词论单列一节,然言之甚略,只是将宋代词论分为“偏于以文学的观点立论”和“偏于以音乐的观点立论”两派,晁补之属于前者,李之仪与李清照属于后者,并未涉及相互间的关系。(18)80年代以后出版的中国文学批评史开始关注《词论》思想渊源,如成复旺、黄保真、蔡仲翔合著的《中国文学理论史》认为晁补之所论“开了李清照‘词别是一家’的先声”(19),顾易生、蒋凡、刘明今合著的《中国文学批评通史》认为李之仪文对李清照写作《词论》“当有其影响”(20)。进入新世纪以来,有学者对此问题作了更进一步的发抉,如郭锋发表于2006年的《李清照〈词论〉新解》一文注意到,晁评与李清照《词论》在评价词人范围、观点上大体相近,李跋的见解对李清照也有很大影响。郭文进而指出:“李清照《词论》不出苏门论词的畛域,不仅所讨论的问题一致,就连词学观点也有一定的承传关系。其中以晁补之、李之仪对李清照的影响较为显著”。(21)
与先前泛言晁评、李跋对李清照有所影响不同,郭文的确触及到李清照《词论》研究中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即李清照《词论》的写作与苏门论词的关系,可惜只是点到,未作深究,故所论便不免于笼统。
首先澄清一个事实。大概是因为李之仪(1048—1117)长李清照三十多岁,又与李格非同为苏轼门人,故学界普遍相信,李之仪这篇《跋吴思道小词》,清照必曾见之。但事实上,《跋吴思道小词》乃李之仪晚年之作。是跋虽不署作于何时,但《姑溪居士前集》卷四十该跋之前的《跋吴思道诗》却明言“政和五年二月十四日”。又云:“吴君诗咄咄逼近,时人未易接武。余虽未识其面,呻吟所传,感叹不已。”据此,二跋之作,当是应吴思道之请而成于同一时段。我们且不说《姑溪居士前集》的编刻已是南宋乾道丁亥年(1167),即以政和五年(1115)论,李清照在写作《词论》之前,恐亦未必得见。(22)所以,如果不能确证《词论》写作时间,也就难以断言李跋“下开李清照的词‘别是一家’之说”(23)。
其次,对比晁评、李跋及《词论》,可谓同异互见。我们先看其评论对象。晁补之评论对象大体以年代先后为序,先柳永,其次欧阳修、苏轼,再次黄庭坚、晏几道(24)、张先、秦观。李跋评说北宋词人,只提到柳永、张先、晏殊、欧阳修、宋祁,未及苏轼,黄庭坚等苏门词人亦不在评论之列。对比李清照《词论》所评,显然更近于晁补之。再看行文。晁评止于词人词作评点,随意性较强;而李跋则隐然有梳理词史之意,其论词人着眼大处,并不涉及具体作品,思理亦明显较晁评严密。从这个角度来看,《词论》又近于李之仪。至于观点之比较,我们留待后文,这里暂且搁置。
说到评论对象,最令人困惑的莫过于《词论》不提周邦彦,这被视为《词论》研究中的一大难题。然而,很少有人追问,为何晏几道、贺铸、秦观、黄庭坚四人会进入李清照评论的视野?若是因其苏氏门人的身份,又为何遗漏了同出苏门且以词见称的陈师道、晁补之?概而言之,李清照在选择评论对象时究竟据于何种考量?由此切入,我们或可探寻李清照《词论》写作之动机,进而还原历史之真相。
还得从苏门评词说起。
苏门评词之风始于苏轼本人。在熙宁八年(1075)给鲜于子骏的信中,苏轼写道:“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25)话语不多,却很能代表苏轼对词的看法,后来苏门的词评词论,大多发端于此。至元祐(1086—1094)年间,尤其是元祐前期,苏轼与其门人如黄庭坚、晁补之、张耒、陈师道、李之仪等均在京城汴京,闲暇相聚,自然免不了评词论词。我们看宋人所记:
东坡尝以所作小词示无咎、文潜,曰:“何如少游?”二人皆对曰:“少游诗似小词,先生小词似诗。”(《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十二引《王直方诗话》)
东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讴。因问:“我词比柳词何如?”对曰:“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绰板,唱‘大江东去’。公为之绝倒。”(俞文豹《吹剑续录》)
以上两条所记,应该就是元祐前期的事,也最能见出苏门评词之旨趣、风格。其可关注者,略有如下数端:1. 对柳永、苏轼二人不同词风的认识、评价,既是苏门评词之起始,也是争论的焦点所在;2. 由此引发有关词、诗是否有别,二者属何关系的讨论,进而拓展到词之起源与流变等问题,评价词人的范围也相应扩大;3. 对于苏轼以诗为词,“自是一家”的创作路向,苏门后学多持保留态度,晁、张之对答已隐含此意,陈师道《后山诗话》更比之为“教坊雷大使舞”,谓“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4. 苏门评词,各陈己见,用语虽然有别,意见决不苟同。
之所以要从苏门评词说起,是因为这实际上构成了李清照《词论》的写作背景,为之提供了特定的写作氛围。当然,元祐中期,李清照不过六七岁,是否居于京师亦难确认,但其父李格非为苏门后四学士之一,其时亦在京师为官,与晁补之、张耒、陈师道等颇有往来,故上述评词之事,理当有所闻见。元符二年(1099)以后,李清照已随父居于汴京,且诗词创作小有所成,此时从父辈言谈中得知一些昔日苏门评词掌故,进而结合自己的阅读、写作有所思考,亦在情理之中。不过,苏门评词毕竟只是李清照《词论》的写作背景,虽然重要,却难以解释《词论》究竟缘何而作,作于何时。
朱弁《风月堂诗话》所记李清照“善属文,于诗尤工,晁无咎多对士大夫称之”,为我们提供了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结合王灼《碧鸡漫志》清照“自少年便有诗名”之言,可知清照早年以诗见称,故晁补之对士大夫称誉事当在清照早年。(26)晁补之既能对士大夫称赞李清照诗,其与清照必有所接识,以晁补之与李格非二人的交谊,晁补之知晓早年李清照的诗才并不足奇,关键是何时知晓。据刘乃昌、杨庆存所编《晁补之年谱》,从元祐六年到元符三年(1091—1100),晁补之或任职外地,或守丧故里,仅元祐七年十一月至绍圣元年五月在京师任职。(27)即便此时李清照随父居于京师,亦不过十来岁,不会以其诗作得到晁补之的关注。所以,李清照若以诗见称于晁补之,只可能发生在元符三年年末至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八月期间。其时晁补之被召回京师,任职吏部,而李清照年方十八,尚未嫁入赵家。以常理推测,晁补之回到汴京后,必会拜访京城故旧。此时党争稍缓,劫后相聚,难免不抚今追昔,重提元祐旧事;而清照于作词一事当不乏心得,若趁便向晁补之请益,得其评词之大概,即为写作《词论》之诱因。
如果上述推论无误,那么李清照《词论》的写作,应该就在靖国元年上半年,至迟不会晚于八月。而朱弁所言“晁无咎多对士大夫称之”,应该也就在此时。本年清照婚嫁,不在春季,即在秋季,后者可能性更大。又,本年八月,苏轼卒于常州,晁补之九月接到讣告,当即“扁舟东下,道哭公丧”(28)。是年冬,晁补之出知河中府,次年罢官归里,此后直至大观四年(1110)病故,其活动范围基本上不出缗城、济州。所以,从晁补之这条线索来看,虽然大观年间,屏居青州的李清照夫妇或有可能拜访闲居缗城的晁补之(29),但考虑到党争的影响,特别是随着黄庭坚(1045—1105)、晏叔原(1038—1106)等人先后辞世,写作《词论》之外部环境与契机已不复存在。退一步说,如果《词论》真是作于大观或政和年间,那断然不会是现在这样一种口吻。
将《词论》的写作置于苏门评词的背景之下,问题就比较清楚了。对比李清照《词论》不难看出,其基本主张与苏门并无二致,或采苏轼之说,如评柳永;或用晁评之论,如评苏轼;或将其潜在的观点明朗化,如综合晁、张“少游诗似小词,先生小词似诗”之言,以及陈师道之本色论,归纳引申出词“别是一家”。就是一些细微之处,也多少带有苏门评词的痕迹。如陈师道《后山诗话》引“世语云”:“曾子固短于韵语”,或为《词论》“不可读也”之所出;(30)张耒《东山词序》称贺铸词“妖冶如揽嫱、施之袪”,未必不是《词论》“贺少典重”之依据。再如晁评“张子野与柳耆卿齐名,而时以子野不及耆卿”两句,当与《词论》评价张先、宋祁等人“破碎何足名家”不无关联。至于《词论》历评晏、贺、秦、黄而不及周邦彦,恐怕只能归因于周邦彦并未进入苏门评词的视野,与周邦彦是否提举大晟、李清照是否识周了不相干;同理,被陈师道称为“当代词手”的秦观、黄庭坚早已是苏门评词的对象,而晏几道、贺方回虽非苏门弟子,却与苏门中人交谊颇深,黄庭坚、张耒分别为小晏与贺铸词作序,李之仪于贺词多有题跋。所以,与其将《词论》置于苏轼词学主张的对立面,强调二者之间的差异,倒不如将其视作苏门评词的流风余绪,或更近史实。
由此反观晁评、李跋之于《词论》,其间因缘,亦可得而言之。吴熊和先生《唐宋词通论》据祝穆《新编古今事文类聚》所言,肯定晁补之《评本朝乐章》作于元祐年间,其说可从。如此,则说李清照因晁评而作《词论》,应该不违史实。需要指出的是,晁评之于《词论》,其启发、诱导作用更大于观点的影响,《词论》并非简单沿袭晁评,而是在整合苏门评词各家之见的基础上,提出自己的看法。较之晁评,《词论》更富于历史意识,视野更趋开阔,思理也更趋明晰。若究其原因,则不能不归之于李格非的影响。格非长于经史之学,故少年李清照于史籍多有涉猎,论事颇具历史眼光,其咏史之作多有表现,论词自然也不例外。(31)但自另一方面看,清照对各家词作的了解却有浮泛之嫌,作为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家闺秀,其身份、教养都决定了她有限的阅读范围,从而导致《词论》对历代词人的评价难免有失全面。(32)再看李之仪的《跋吴思道小词》。虽然没有材料表明李之仪看到或听说过李清照《词论》,但此种可能性的确存在。与《词论》相比,李之仪所论更为细密,且多是《词论》粗略处。如开篇便道词“自有一种风格”,继而细述唐代歌诗向词的演变,标举《花间词》为宗等,都能弥补《词论》之不足;再如下文称誉柳永、张先,以及晏殊、欧阳修、宋祁等,似亦针对清照之言而发。至于不提苏、黄等人,实在是因为自崇宁二年以后,苏、黄等人著述已明令查禁,李跋作于政和五年,自然不会主动招惹是非。这不仅说明李跋之作后于《词论》,同时也为《词论》不可能作于崇宁之后提供了旁证。(33)
如果我们的考察视野再开阔一些,将背景拓展到南宋,便会发现此时风气大不同于先前。苏门对柳词有保留的肯定,苏门后学对苏轼以诗为词的质疑,已然不见踪影,代之而起的是对柳词的全面否定,和对苏词“自是一家”的极度赞誉。如胡寅即表示:“及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柳氏为舆台矣。”(《题酒边词》)王灼更说:“东坡先生以文章余事作诗,溢而作词曲,高处出神入天,平处尚临镜笑春,不顾侪辈。或曰:‘长短句中诗也。’为此论者,乃是遭柳永野狐涎之毒。”(《碧鸡漫志》)而所以如此,原因不外两条:一是中原板荡,无复北宋歌舞升平、浅斟低唱之环境;二是词谱散佚,导致词之可歌性名存实亡。故南宋以降,诗词“岂当分异”(王灼)、“诗词只是一理”(王若虚)遂成共识,而强调“别是一家”的《词论》不为南宋、金元之人所重,也就不足为怪了。
但《词论》的影响仍在。上文曾提到,李之仪的《跋吴思道小词》隐然有梳理词史之意,或许便是延续了《词论》的思路;而王灼之《碧鸡漫志》更踵事增华,变本加厉,其卷一论“歌曲之起”、“歌词之变”、“唐绝句定为歌曲”等,卷二评“各家词短长”,卷三以下考述词调,繁富细密,远过李跋,然基本框架仍不出《词论》之范围。故若论词史构建,其肇始之功,非李清照莫属。